殿下,殿下,奴想聽你說愛我。

姚令發間的雪粒進來後被熱氣融成了水珠, 紅裳讓小宮婢遞上幹淨帕子給他和姚念擦臉,姚令朝楚言枝看了幾眼,紅著臉低下頭和她搭話。

但就算沒有狼奴的緣故, 楚言枝也不太想和他聊,人太無趣了些, 說來說去,無非是些詩詞歌賦、風花雪月, 倒是姚念說的俚語故事、家長裏短更讓她感興趣。

姚念幼時在鄉野長大,被帶到京城經姚家長輩的教養後,雖偶爾仍然顯得拘謹靦腆,但大多時候都能溫和有禮地回應旁人。和楚言枝幾句聊開後, 臉上笑容多起來, 很是活潑。

察覺到楚言枝對姚令有意無意的冷落後,姚念開始想辦法把話題朝他身上引,說他如今在國子監很受夫子喜歡, 朋友也多。

楚言枝依舊興致缺缺,用完膳後, 客氣一番留他們在公主府住下,姚令萬不敢答應,楚言枝便把姚念留下來了, 讓她住幾日再回去,若方便的話,過些天她進宮給娘親請安時把她帶上,讓年嬤嬤和她好好說說話。

有姚念陪著, 狼奴沒法兒常近她身了。

沒過兩天, 餘采晟又來找他, 這回約他去泡溫泉, 還拉上了辛鞍和金參一起。狼奴被他煩得不行,堅決不去,餘采晟開始拿話激他。狼奴從小聽多了,沒什麽感覺,直接問他幾次三番的到底是想要幹什麽。

餘采晟支支吾吾說不上來了。

自馬場一事後,江熾再出現在眾人視野裏已是一個月後了,全城百姓都在籌備過年。

餘采晟借著為自己重新回到江元帥身邊當差而慶祝的由頭請他和狼奴、辛鞍三人去酒樓吃飯,狼奴把這事說給了楚言枝聽,楚言枝直接給拒了:“這老餘是想當和事佬?他到底站哪頭的。江熾人不行,我們互不招惹就夠了,沒必要再當朋友。”

狼奴討厭江熾,刀疤餘總做這樣的事還莫名其妙老想看他身體後,連帶著把他也討厭了,原先有空時會去看看他,如今能躲則躲。

雖然討厭江熾,狼奴並不討厭江霖,聽刀疤餘說他就是現在最厲害的權貴。辛恩和老定國侯會拜托江霖多教他點新鮮功夫,狼奴隻要探聽到江熾不在且他也閑著,便經常去找他,可江霖似乎對他沒什麽好感,每回簡單演示一兩遍後就坐到一邊看著,偶爾才會指導兩句。

刀疤餘比他熱絡,但大冷天的還哄他把衣服脫下來……狼奴快被煩死了。

狼奴知道,上回馬場的事畢竟傷了江熾的麵子,作為江熾的父親,江霖對他心懷介意,江夫人更不必說,看到他後臉上雖會掛點笑,但態度很是敷衍。

刀疤餘一直想著法子要撮合他們好好相處,一會兒在他麵前說江元帥和江夫人的好話,一邊想替江熾辯解,說他其實隻是太要強了,犯錯後已經被江元帥狠狠責罰過了,定不會再做這樣的事。

可漸漸的狼奴還是不想去了,他並沒做錯什麽,卻因為別人犯的錯而被他們討厭,盡管他心裏不在意這些,但去了又什麽都學不到,很沒意思。

如今他了解到,要想成為最厲害的權貴,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好好讀書當官,進翰林、入內閣,二是習武參軍,像刀疤餘說的那樣,封狼居胥。狼奴不愛讀書,仍無法完全理解關於人的許多事,這條路走不通;他武功很好,沒幾個人能打得過他了,但如今邊疆平穩,雖偶有匪患、倭寇作亂,卻沒什麽發展餘地,他就算以最快的速度升遷,沒有一兩年是做不到成為像江元帥那樣一言一行都備受關注的權貴的。

一兩年,殿下都能給小表哥生兩個小娃娃了。這怎麽可以?

且除此外,他還有另一樁壓在心頭多年的事必須解決。

狼奴想不出辦法了,問殿下,殿下不想回答,問辛鞍,辛鞍隻會勸他踏踏實實跟師父一起在鎮撫司做事,慢慢升上去,最後也成為指揮使。可錦衣衛指揮使隻聽陛下號令,從前還能和東廠勉強抗衡,如今東廠勢大,又有新建西廠的動向,錦衣衛的權勢似乎更不如從前了。

即便沒有辦法,狼奴也決定在過完今年的正旦節後離開殿下。在內找不到辦法,他得出去找。

萬一真的無法改變一切,他大不了去好遠好遠的地方買個大房子,再買很多地,把殿下、和妃娘娘、年嬤嬤、紅裳、小福子……都接到大房子裏去,他們一家人永遠住在一起,他能保護好大家,還不被任何人發現。

可那樣殿下很難同意吧。

狼奴管不了那麽多了。

祭灶節後,楚言枝領著眾人和姚念一起回長春宮過年了,見到姚念,年嬤嬤和娘親都很高興,圍著她說了很多話,點心茶品堆滿了桌子,還讓宮婢們把所有漂亮衣裙都拿出來任她挑選。姚念受寵若驚,夜裏都是年嬤嬤陪著她睡的。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果然被提到了二月初,駙馬人選將在年後定下,楚姝今年沒回宮過年,楚言枝想等上元節了再去她府裏看看她。

除夕早晨楚言枝去慈寧宮看望皇奶奶,沒說兩句話,成安帝從前麵過來了。

楚言枝發覺父皇老得似乎比皇奶奶還快些,說完話他說想起來活動活動,剛甩開汪符攙扶的手,下個台階竟然差點把腰閃著了。

皇奶奶陪她坐在簷下,盤撚佛珠的手停下了,抬眸看向院中正搖頭自嘲的成安帝,又緩緩垂下了眸子。

雖然值得憂心的事很多,但任由這日子流水般過去,楚言枝覺得也就那樣,她的一生能過成這樣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隻是等夜裏陪大家守完歲回到東側殿後,她沒忍住把狼奴喚了進去。

狼奴似乎沒想到她會主動提出來,握著她的手笑得竟有些無措。又不是第一次了。

他不知從哪弄來催眠的粉末給守夜的宮婢喝下了,宮婢睡得死死的,他把她按在榻上,讓她今夜盡情地哼給他聽。

楚言枝當然不敢,就往他身上咬,咬得到處都是印子,狼奴輕笑著說,他更不敢在外人麵前脫衣裳了。

這兩個月他們幾乎日日荒唐、夜夜荒唐,一直黏在一起,楚言枝本以為自己會膩了他的身體,可事實與此相反,她竟覺得越來越契合了。他平時乖,唯愛在這件事上捉弄她,她有時生氣,有時喜歡。

結束時天已經很晚了,滿城煙火不停,狼奴抱著她,將被子鬆鬆提到她身上蓋好。

楚言枝闔上眼就要睡著了,狼奴戳玩著她的眼睫,閑話般問:“和奴在一起,殿下開心嗎?”

楚言枝隻想睡覺,額頭蹭蹭他的胸膛不回答。

“禮部不到三月就會擇出駙馬,定下殿下和小表哥的婚事,我們那時候就要分開了,對嗎?”

楚言枝嫌這話掃興,“嗯”了聲。

狼奴撥弄著她的發:“奴舍不得殿下。但對於殿下而言,奴早三個月走還是晚三個月走,沒有分別,對嗎?”

“……殿下從前說,要是我們都是普普通通的孩子,你會嫁給我的,殿下那時沒有騙我吧。可如果那樣,我們就不是我們了。”

狼奴側臥於她身側,於時明時暗的煙火中凝望著她的眉眼。

殿下似乎已經睡著了。

他繼續輕輕地說:“奴從小就愛殿下,殿下給奴喝水,把奴帶回家,教奴吃飯,給奴穿衣服……後來送奴拜師,讓奴和別人交朋友,再後來鼓勵奴也去建功立業,奴知道,殿下也愛奴。奴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名字,沒有爹娘,奴的一切都是殿下給的。盡管他們說,狼奴不算名字,隻是個很潦草很潦草的稱呼,可是聽到殿下這樣喚奴,奴還是好開心。”

殿下依然睡得很熟。

“奴是很沒用的小狼……很努力也還是沒用。辛鞍罵我是傻狗,我其實有點難過。我好不明白你們人,為什麽愛要那麽麻煩,為什麽你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能愛我,還要嫁給手上長黑點的人……殿下,殿下,殿下……”

“為了和殿下長久地在一起,奴要離開殿下了。會犯錯,會惹殿下生氣,我原以為我可以很乖,乖到你讓我走,我就走,你讓我放棄,我就放棄,可我是狼,我有奴不該有的貪心了,我不要把你讓給別人。我其實……好想把你帶到我的大宅子裏,全世界,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在院子裏打一口井,支起晾衣架子,上麵隻曬我們兩個人的衣服。我做飯很好吃,殿下幫我擺碗筷,我買菜、炒菜、做飯,給殿下剝蝦、剃魚刺。奴會做很多東西、很多事,能賺特別特別多的錢,可以把殿下養成最快樂的女孩子。殿下想去哪裏玩,奴都陪著你,想做任何事,奴都支持你。”

“奴,奴不能這麽做,如果有一天不得不這麽做了,殿下不要太討厭奴,奴沒有辦法了……奴好想有個家啊,但不要空****的,一個人在宅子裏住,好黑,好冷,好難過。家裏要有殿下,要有殿下給奴點的燈。小狼好愛殿下,殿下,殿下,小狼沒有騙你。”

煙火稍歇,天際將要泛白,狼奴喃喃著:“殿下要是願意說一句愛奴就好了,奴很想聽,殿下總不願意……哄奴時不願,求饒時也不願……”

“奴要走了,好舍不得殿下啊。”他親親她的臉,“奴不敢在殿下醒的時候說這些,我知道你並不會為我難過……也好,你難過,我也還是難過。等一等奴,好嗎?奴一定會在六月前回來,把天底下的壞人都抓起來,讓很多人敬佩奴,包括陛下,他要敬我至少七分,心甘情願地把你嫁給我。”

……

一覺睡到天明,因為是在宮裏過正旦節,如無意外楚言枝得去各處請安走動,不等楚言枝搖鈴,紅裳便叩響了門,催她起身。

楚言枝還沒睡夠,懶懶地坐起,讓她們進來服侍洗漱了。

她望望窗外,今天是個大晴天,陽光很足,照在屋簷上,雪水滴答滴答往下落。昨晚睡得那麽晚,身子卻不覺得難受,還有種難以言喻的滿足與舒暢。她好像做了個挺長的夢,但不記得內容了。

洗漱起身去正殿和娘親吃過早膳後,楚言枝跟娘親一起去給皇奶奶請安,如淨嬤嬤誇她氣色好,皇奶奶也點頭。

自從與狼奴有了片刻歡愉,她常聽到這樣的誇讚,一開始還心虛愧疚,如今已經坦然了,視線自然而然往身旁掃,卻發現狼奴不在。

想必是收拾那些髒東西去了。

見過皇奶奶,見過父皇後,楚言枝回到長春宮,準備明天回去了。姚念畢竟是她從宮外帶進來的人,滯留太久不好。

午膳有魚有蝦,繡杏替她剝的,說狼奴今天不知道又去哪裏躲懶了。

楚言枝也有點不高興,他估計是回定國公府了吧,回了不說一聲,是要年嬤嬤擔心嗎?

她著人備年禮給定國公府送了一份,逢年過節的,那是他師父家,不能輕怠了。

錢公公在下午的時候過來看她了,他身邊跟著的太監比以往少了幾個。楚言枝給他泡茶、給他吃糖吃點心,錢公公推辭一二才坐下,望著她看了很久。

楚言枝發現她這次回宮後,幾乎每個長輩都會用這樣的目光凝視她,好像在看遠處的一隻鳥,或是茫茫花叢裏唯一的那隻蝴蝶。

錢公公沒有坐太久,喝完一盞茶就回去了。

在長春宮又睡一覺,楚言枝回了公主府。

狼奴沒有回來。

繡杏說他的俸祿太好拿了,紅裳仍說他不在最好。楚言枝則想,她最近太依著他了,以至於他出去了不跟她說,也不急著回來。

她每天能做很多事,和紅裳繡杏打絡子、和三姐姐下棋、和辛鞣聊養生、和姚令姚念賞梅花……沒有他在身邊,頂多會覺得身體的欲望無處釋放,有那麽一點點無聊而已。他該不會以為他能忘了回來,她就會一直惦記著他吧?以前或許是的,但如今她早看開了,他倆以後需要分別的日子是好多好多年,惦記什麽惦記。

等他回來了,得扣他的俸祿,不然繡杏那丫頭心裏更加不平衡了。

這樣的日子過到初五,他仍沒有回來,楚言枝開始細細思索除夕那晚發生的事。

……他不是很盡興嗎?在榻上不夠,又把她抱起來撐著床柱,還要她跪到毯子上去,她圖盡興都依了他的,最後靠著他胸膛睡著的,睡之前他把玩著她的頭發,親她的臉,絮絮叨叨地說話。

他有時候說話真的好絮叨,一句“想你”“愛你”要翻來覆去地講,變著法子地講,在她心口說,在她耳邊說,或者望著她的眼睛說。

他看起來一切都好,但是毫無征兆地走了。

她哪裏惹他不高興了?

……他一個小奴隸,有什麽資格對她鬧脾氣。

楚言枝決心不理會,他愛回來不回來。

初八這天,姚令又來約她出去賞臘梅,楚言枝心想她公主府院前就種了好些臘梅,根本沒必要出去吹冷風看啊。

她還是去了。

她今天不但要和小表哥看臘梅,還要跟小表哥吃飯、作詩唱歌、在梅林裏舞劍。沒有了狼奴,她和小表哥做這些都自在多了,不用受他那著了火似的眼神炙烤。

“枝枝,這朵梅開得甚好。”姚令一手持書,一手拈著剛從枝上摘下的黃臘梅帶笑走到亭下,抬手要為她簪到發間。

正愣著神的楚言枝下意識起身躲開了,皺眉看向他:“你幹什麽?”

姚令呆了呆,忙紅著臉道歉:“抱歉,我又唐突了。隻是,枝枝最近怎麽看起來心不在焉的?”

見姚令趕緊丟掉了那朵臘梅,楚言枝眉頭漸鬆:“我,抱歉,表哥,我昨夜沒睡好,脾氣有些躁。”

“這點小事,枝枝何必與我道歉,”姚令溫柔笑道,“枝枝近日有何煩心事嗎?若不介意,可以說說,我興許能開解一二。”

“既是煩心事,哪裏說得出口。”楚言枝把兜帽戴上,讓宮婢把石桌上的東西都收拾起來,準備回去了,“表哥,風吹得我冷,想回去補眠了,我們下回再見吧。”

“枝枝答應過會嚐試喜歡我,我們日後是要做夫妻的,那當然可以無話不談……那我們上元夜再一同出去遊玩可好?”姚令追了兩步問。

楚言枝沒有理由拒絕:“若那日我精神還好便去。”

“殿下肯定是在生狼奴氣呢吧,曠工曠了七八日,太不像話了。”進入車輦後,繡杏就憤憤不平起來,“從沒見誰家貼身侍衛是這樣的!”

“他算什麽,我可犯不著為一個奴隸生氣。我隻是,隻是想到還有半年便要嫁作人婦心裏煩而已。”

“殿下嫁到姚……要是嫁到姚公子那樣的人家,必是享福去的,放心吧,有錢公公和汪公公,婚事不會有問題的。”紅裳笑著道。

楚言枝闔上眼躺靠著,沒應聲。

“我最近精神又差起來了,一會兒讓人去定國公府請辛小姐來一趟吧。說起來,還得恭喜她和劉家公子定了親。”

“是啊,劉公子在太醫院炙手可熱,算是傳承下劉老太醫的衣缽了。之前見過他兩回,是個不錯的郎君,關鍵是辛小姐愛看醫書,醫術也不錯,兩人定能無話不談。”一說起這種事,繡杏便興奮起來,還討論起等到婚期那天給她送什麽添妝禮好。

回到公主府歇完午覺,辛鞣恰好來了,楚言枝隨便披了件衣裳喚她進內室來坐,讓她診脈看看。

“殿下脾胃虛,心火略旺,茶飯該好好吃才是。”辛鞣簡單寫了個調養方子,末了才笑道,“殿下是擔心辛鞘呢吧?他走時父親給他指派了一隊人跟著,一旦有異樣情形就會回信告訴,昨兒來過信了,說他去了澠州。”

楚言枝怔怔看著她。

“殿下?”

楚言枝火氣湧上來了,看著辛鞣溫婉端莊的臉,強忍下笑道:“他去澠州了啊,我還以為他死了。”

“怎麽會,父親說辛鞘現在的功夫比他年輕時候還要好,這世上幾乎已經沒人是他的對手了。”辛鞣覺得有點不對了,收藥箱的動作一停,“殿下不知道他,他走了?”

繡杏沒忍住:“殿下,狼奴真是曠工曠出癮來了!既是要去幫辛大人做事,您又不會攔著,他什麽也不說,該不會是想賺兩份銀子吧?”

“辛鞘不是已經把七公主貼身侍衛一職推了麽……”辛鞣茫然,看向正低頭捧著茶喝的楚言枝,“他這也沒有告訴殿下?”

“他眼裏沒有我這個主子,怎麽會告訴我。”楚言枝語氣淡淡,擱下了空茶盞。

“推了?殿下,你先前還說人家傻,隻知道賴在你身邊連博取功名都不懂呢,合著之前是沒尋到時機,如今等到了,壓根不用人催!直接就去了。嘖嘖,好虛偽的人。”繡杏無比憤慨,都忘了給她續茶。

辛鞣在旁邊想了半晌,眉頭不由皺起:“不應該啊,辛鞘臨走時還給辛鞍留了一封信,要他務必交給殿下。若是口頭上沒來得及說,信裏定會寫了。難道是辛鞍沒給?再者,他並非是辦鎮撫司的差事去的,如今鎮撫司的差事哪有從前多。”

楚言枝讓紅裳再把茶添上,又喝盡了放下,無所謂道:“噢,隨他幹什麽去,反正我本就是要趕他走的,早走晚走都一樣。”

辛鞣不敢在這多待了,這便起身:“我回去催辛鞍送信過來,若殿下明日身體仍有不適我再來看看殿下。”

“不必送信來了,他如今已不是我的侍衛,雖然還有奴籍,但大可拜托辛大人想辦法幫他脫去,我與他沒什麽關係了。有勞辛小姐今日過來看我了,我想我明天精神就能好起來。”

楚言枝送她到閣前止步,讓紅裳繼續送了。

繡杏扶她回內室坐下,嘴裏仍嘰嘰呱呱地說狼奴可惡,上個月的俸祿還沒發,剛好給他扣了。

楚言枝覺得累,讓她把鮮牛乳端來就退下吧,她不是很想吃晚膳了。

回到**躺下,楚言枝沉沉睡了一覺,醒來時外麵黑乎乎的,連月光都沒有,看不出來是什麽時辰。地龍燒得她口幹舌燥,她朝帳外伸手,莫名想到許多奇奇怪怪的畫麵,比如狼奴從外進來用微涼的掌包裹住她的手,又比如他從帳內將她要躲出去的胳膊重新握回去。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瓷麵,楚言枝坐起身,將那盞早已涼透的牛乳喝下,又冰得心肺脾胃發寒,慢慢靠上了迎枕歇息。

她把碗放回去,收指前感覺到桌上墊著紙,拿起一摸是封了臘的信。

楚言枝把信團了團,直接丟地上了。

白眼狼,她教他說話是讓他瞞她事的嗎?長了張嘴就隻會吃嗎?

多了不起……學會不辭而別了。她真是把他慣得太過。當然他已經不是她的侍衛了,很快也不是她的奴隸,他有他的前程要奔,她有她的親事要結,兩廂安好,說不上誰慣著誰。

楚言枝在夜色中看著地上那團鼓起,寫信,真厲害,會寫字了呢。炫耀他有無話不談的好朋友是不是,交給辛鞍,她就是看不上辛鞍,不僅看不上辛鞍還很看不起他,誰要看經了他倆手的信。

楚言枝繼續躺回去,提被子把自己蓋好醞釀睡意。

好生氣,她睡不著。

楚言枝翻身朝裏,吐了兩口氣,又慢慢坐起來。

她看向地麵,於黑暗中辨認出那隻紙團。

燒掉吧,省得在地上礙眼。

楚言枝下榻穿鞋,撿起紙團,回到桌案前,取下燈罩。

煩人,不展開還容易燙著手。

楚言枝皺著眉把皺皺巴巴的信封展開。

摸著有點厚,這絮叨的廢話精可真會浪費紙,不一張張燒恐怕還燃不起來。

楚言枝咬著唇把信封打開了。

哦,五張啊,還得她分五次燒,他算什麽東西要她這麽費功夫。

楚言枝把紙伸向燭火,在紙張驟然明亮又迅速燒卷起來時掃著上麵的字。

“殿下,奴很膽小,怕黑,怕冷,怕跟殿下麵對麵分離。殿下睡著的樣子好乖啊,奴偷偷親了很多口,越親越舍不得走。但奴不得不走了,奴深思熟慮過,隻有成為比殿下懼怕的東西更厲害的東西,才能永遠保護殿下。奴要去……”

廢話,都是廢話。

火將要燙到指尖了,楚言枝把剩下那一角丟進銅盆,繼續燒下一張。

“……師父說,北地對麵的韃靼都是壞人,一窩一窩打比奴一個個去找著打來得快好多,現在北邊沒有江元帥鎮守著,他們時刻有可能侵襲,奴去守著邊疆不被打,就是遠遠守著殿下了。”

下一張。

“我說我要把他們都打死,師父不許,師出無名,不沒有陛下號令,會闖禍,我隻要在那裏守著就好了,這是他唯一能提點我的東西。”

又一張。

“師父待奴真好,等奴將來成為了最厲害的權貴,比江元帥厲害得多得多的權貴,娶到了殿下,奴要報答他,但是沒想到怎麽報答才好,殿下是最聰明的人,到時候能幫奴出出主意的吧……”

又是一張。

“……辛鞍非要跟著我,可他膽子比我小得多,功夫又爛,他是師父唯二的孩子,我要是沒保護好他,師父和師娘該多傷心。還有定國公府隔壁裕平伯家的小姐,我知道辛鞍從小喜歡她,他不承認,但是我怎麽會看不……”

最後一張。

“……殿下啊,奴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你會想奴嗎?奴不想連想你都要變成秘密藏起來了。小狼好愛你,要全天下都知道,小狼最愛你,這輩子隻想和殿下在一起,永遠也不要分開。萬一奴的功夫其實沒那麽厲害,不小心死掉了……”

楚言枝抖抖信封,沒有下一張。她忙把火踩滅,才發現第六張被夾在一起燒掉了一半,斷斷續續,看不明白。

“……殿下要真這麽做了,奴變成鬼也要把小表哥嚇死在……真化了鬼,就要變成你的鬼奴隸守在你身邊,讓你找不到第二個小奴……下,殿下,殿下,奴想聽你說愛我。”

更漏點滴,火光漸滅,楚言枝把這最後兩半紙也燃了,丟進銅盆拿帕子擦手。

手越擦越涼,她覺得冷,把燈罩罩上,扶著桌椅移回床內躺下。

她閉了閉眼,慢慢蜷縮起來。

不是說了嗎,他就算變成權貴,她也不能嫁給他。

他,他一個奴隸……她怎麽可能會愛上一個奴隸。她是公主,她即便不自愛,也不能不自尊,她……

楚言枝摸摸額頭,冰冰涼涼,沒病啊。

她不愛他,當然不愛他。她不可能做到像他這樣,竟然就為了娶另一個人,一個人遠赴北地去打什麽韃靼,他連個蝦兵蟹將都不算!這是會死的。

他功夫再厲害,不像江熾是在戰場長大的,刀劍無眼,會死的。

會死的。

她最怕死了,她這一生,一定會努力為娘親他們活下去,但絕不可能為了誰而去死,這個人更不可能是小奴隸。她不會愛人,誰都不會愛。

建功立業……這哪裏是說說那麽簡單的事?她三月會擇定駙馬,六月就會出嫁,她不可能等他,也完全沒必要等他,這本來就是娘親和錢公公辛苦籌謀兩年多的事,這就是她這輩子最好的結果,她得認命。

等他回來了,她肯定已經給小表哥生孩子了,哪裏會理他。對,他最好是還能活著回來,別連到死了,還是個奴隸……

大雪連天而下,孤月獨傲雲頭。更夫操著澠州土話穿街走巷,聲聲回**夜色之中。

頭戴隔紗笠帽,腰懸重劍,係一隻黑裙木偶在側的玄衣少年足點簷瓦穿掠而過,定立於一戶青磚瓦房院中,緩步朝鼾聲陣陣的屋室行去。

狼奴對這氣息再熟悉不過。

數年前的北地,數年前的上林苑鬥獸場,那些天,那個夜晚發生的事,他沒有一刻忘記過。

殿下不要他犯罪殺人,他不犯,但仇一定要報。

師父偷偷跟派來的人,他已經下藥全部迷暈了。他知道師父很早之前就探聽出他們的下落了,他沒問,也沒去上林苑找餘仁,隻靠著這股微弱的氣息,晝夜不停地奔襲來找。

“誰!誰在外麵?!”

屋內一陣**,狼奴提劍立在剛被踢破的門前,沉沉抬目看向蜷縮於炕床的四個人。

一男一女,還有兩個七八歲的孩子。男的叫範發,九年過去,臉上蓄了和他父親一樣的黑須。

身後傳來動靜,睡在旁屋的範悉持刀拄拐立在雪中,見他側眸瞥來,拐與兩腿皆在抖顫,直直跪了下來。

這如狼般的銳利眼神他認得,自那夜後多年沒能忘記。他果然還是來了……

當年能幾乎憑一己之力獵殺整個狼群的獵者,年至遲暮,跪在雪裏站也站不起來了。

兩個孩子在哭,又被捂了嘴,婦人的聲音在抖,問他要多少錢,都能給。

“孩,孩子,我認得你,我知道你要尋仇,尋仇……那就殺了我!可他們是無辜的……”範悉往地上磕頭,雪撲了滿臉,背上又被淋了滿身。

“無辜是什麽意思。我的狼群,沒有害過你們。”狼奴的音色仍帶著少年人的稚澀,聽著卻比風雪還要刺骨,“你們靠著我們的自由和肉與皮養著一個幸福的家,我讓你們多活了九年。”

範悉餘光瞥向眼前少年身後的那道寒光,閉了閉眸,似已認命:“冤有頭,債有主,既然如此,你動手吧。”

狼奴偏頭笑笑,抽出掛於腰間的繩索朝他走去:“你的血好髒,弄髒了手,殿下會嫌棄我的。”

身後風聲一動。

狼奴腳步不停,在刃風朝脖頸劈來之前,手腕轉劍而出,有什麽東西悶悶墜地。

狼奴拿劍在地上蹭了蹭血,在身後的驚呼與痛嚎聲傳來之前已將繩索擊在了老人驟然持刀要砍來的手上,刀一墜地,連帶著繩尾一卷,緊縛住了他的脖子。

狼奴把擦淨了的劍收回刀鞘之中,提繩一腳踩在老人的背上,於“嘎嘣嘎嘣”的骨骼關節移動聲中將繩收得更緊,捆縛起他的四肢,然後踢起地上掉落的那隻血手,拿靴尖狠狠塞進他為呼吸而大張的口中。

範悉眼珠凸暴,悶吼著掙紮,可繩子在狼奴手裏,隻能任由他慢條斯理地在雪地裏拖動。

範發沒了一隻手,還想拿起斧頭繼續反抗,狼奴眨眨眼:“你再煩我,我就把你另一隻手塞進你兒子嘴巴裏麵。”

範發哆哆嗦嗦,看向屋裏蜷縮於角落的三人。

狼奴踢起斧頭,斧頭當空而旋,範發抱緊了頭,狼奴把範悉甩到前麵,一聲痛悶之後,斧頭砍去了他半個腳掌。

狼奴抬抬下巴,向範發示意:“爬過去,塞進嘴裏,別大半夜亂喊亂叫,吵別人休息。”

颯颯裹雪寒風裏,少年頰畔那隻笑渦隱隱現現。

範發涕泗橫流直搖頭:“不不不,不,求你,求你別……我不出聲,我不出聲!”

“你好麻煩啊,你孩子好像比你聽話,要不要把他們叫出來幫你塞?”

範發砰砰磕頭,爬過去要抱他的腿求饒,狼奴嫌惡心,聲音更冷:“去。”

範發抖著手捧起那半隻腳掌往嘴裏塞。

狼奴甩出繩索另一端,踩著他將他和範悉捆在一起,又用繩勒起他們的口齒,確保悶得足夠緊,不會發出一點聲音。

“幫忙拿兩隻袋子來吧,來得急,沒去買。”狼奴拖著繩子,走向門前,朝裏麵那婦人道。

婦人連滾帶爬地翻了兩隻袋子出來。

狼奴抖抖袋子,把這倆父子分別踢進去,係得緊緊的。

院中剛好有籠子,狼奴又把袋子踢了進去,關緊,然後將繩係到籠子上,牽在手裏拖動。

“這門壞了,你們今夜睡別的屋吧。別害怕呀,我不殺你們,我隻是來報仇的,不是來泄憤。”狼奴環看了下這宅子,真大,很漂亮,“他們這些年攢了很多錢吧,你們拿著這筆錢,下半輩子不用愁的。今夜的事……”

“不說!我們打死都不會透露出一個字的!壯士,壯士,我和倆孩子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婦人哭喊道。

“說也沒關係,我又沒殺人,我帶他們去狩獵而已。隻不過這回他們是獵物,我是獵人。”

狼奴拖著籠子離開了。

呼呼風雪裏,婦人仍捂著兩個孩子的嘴一刻不敢鬆,哽咽聲一陣一陣被風吹散了。

狼奴買了塊車板子架在他小黑馬的背上,帶著那隻籠子,避著所有人的視線,往他已闊別整整九年的北地而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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