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先是北地狼王養大的孩子,殿下喚我狼奴。
看來不煞煞這小子的戾氣, 他是不會知道什麽叫天高地厚了。
程英謙板著麵孔整理自己的護腕,先沒理會他的話。
狼奴也不出聲,視線跟著他的動作等他回應。
“先把你的行李收拾了去, 別到晚上連個落腳之地都沒。”程英謙闊步掀簾出去,見幾個小將都堵在門口往裏看, 他一出來又都縮到旁邊不敢動了,幹脆指了兩個人, “領他下去。”
狼奴從屋裏跟著出來了,見幾人都目光異樣地盯著自己瞧,搖了搖頭:“不用幫忙,我沒有行李, 隻有一個包袱, 給我一間帶窗子的屋子住就可以了。”
“你那馬跟你辛苦跑一天,不用歇歇嗎?”方才引他進來的守門小將阿武道。
他們一堵,狼奴沒能追上程英謙, 遙遙看到程英謙甩甩沾雪的甲胄披風徑直下樓回去了,身後跟著兩個副將和一隊從兵。
來之前師父著意問過江霖他們軍中人都是何脾性, 有沒有什麽約定俗成的規矩,說怕他驟然到了那裏什麽都不懂會吃虧。
江霖說江家軍都是性情豪邁之人,凡事隻認實力, 沒那麽多彎彎繞繞。他不怎麽願意說,師父也不好追問,便想讓辛鞍跟他一起過來。
辛鞍也說依他這認死理不擅長和人交往的性子極可能吃虧,畢竟是一去就要當人家參將的, 人家能服氣就怪了。聽到這話的江霖臉色很不好看, 江熾也笑得一臉玩味。
可狼奴覺得辛鞍也不是什麽聰明人, 說錯話的次數其實比他多, 而且他身份比他更引人注目些,一年前已經升到鎮撫司指揮僉事了,還是錦衣衛指揮使唯一的親兒子,調遣任命皆需吏部和聖上欽定,會惹麻煩。
最後狼奴誰也沒要跟著,師父暗中跟派的人被他甩在了澠州,應該還得半個月才能到這。
狼奴停步問阿武:“程副帥下午會有空嗎?”
阿武解下他馬兒係在樁子上的韁繩,著人帶去喂草料,頭也不回道:“你也不看看我們多少人,全靠程副帥一人管著,天不亮就督兵演練,時時接受各大城門角樓的探聽情況報告,有時晚上剛睡下就被人喊醒了,哪來的閑工夫搭理你。”
狼奴默了兩息,被阿武領到了城內老弱殘兵住所旁的一間小土屋,推開門的一瞬間,阿武自己先扇鼻子咳了半天,指指裏頭:“你就擱這湊活兩天吧,想回去了趕緊回去。真是,京城大好的日子不過,跑這找罪受。”
阿武說完走了,原先程英謙指的那兩個說要幫忙收拾的小兵也沒過來,狼奴立在門口等灰塵漸沉,才走進去看了眼,裏麵隻有一張散發著陳年腐朽味兒的掉漆櫸木桌子和一張石頭拄腿支撐的破板床,**皺皺巴巴地鋪著層快看不出本來顏色的舊褥子。
桌台上還剩半截蠟燭。狼奴掏出火折子點亮,先把**的髒被褥卷卷扔出去燒了,住在前後左右的老弱殘兵都拿打量的目光瞧他,一等他路過就窸窸窣窣地說起話來,也沒刻意壓低聲音,好賴話摻半,聲音最大的那個說他窮講究什麽,京城來的小崽子就是吃不得苦。
狼奴找阿武要兩個盆,阿武聽了兩遍沒理,狼奴掏出兩錠銀子放他桌前,他才看了眼,繼續做著手頭上的事,陰陽怪氣的:“有錢有勢就是好,有勢麽,能使元帥開口要人,有錢麽,還能使鬼推磨,可惜我不是鬼,咱這宣府鎮,也不是你拿錢就什麽都能買的金貴地方,吃糧還得靠自己種呢。”
“那從哪裏可以買到木材?”狼奴收回了銀錠。
見桌上的銀錠沒了,阿武的臉色更難看,眉頭皺起來,抱著兵械路過時把他往旁邊推:“去去去。”
狼奴抿了抿唇,決定幹脆去城內逛逛。到了守城內部一看,這裏確實一片荒蕪,找不到什麽賣器具的鋪子,很多都是有點手藝的兵士順帶在賣,種類極少。狼奴便花錢買了兩棵大樟樹砍下,把木材收整一番後,成捆背回那間屋前,做了一大一小兩隻木盆和一隻木桶,打了一張八尺長的床、一張帶櫃子的桌案、兩隻小凳子。
之前站後麵說閑話的人都圍過來看了,烏泱泱一片,見他幹起木匠活來還真有模有樣的,開始有人給他遞工具、遞茶水了,問他能不能幫自己修修屋裏的桌子腿、破洞木桶之類的物件。狼奴點頭應了,又進自己屋裏看了看,借把錘子在南邊位置鑿出了個方洞。
他把做桌椅板凳用剩下的木料在方洞上釘了個直欞窗,黑乎乎的屋子瞬間亮堂了,狼奴鬆了口氣,打水擦拭各個角落,把床和桌案等物都搬進來布置了一番。
他動作快,現在也才午飯時間,狼奴正要再去城內添置些東西,住他隔壁的拄拐老伯端了碗鹹菜窩窩頭給他吃。
狼奴一向耐餓,擺手說不用,老伯硬塞到了他手裏:“吃吧,忙活半天沒歇。來看看我那床能修不?我這老骨頭了,夜裏硌硌楞楞睡得難受,翻身都不敢。”
狼奴接了,咬著窩窩頭往裏看了眼:“回來就給你修。”
“誒成成成!”
狼奴往城裏逛了將近半個時辰,花三兩銀子就買到了兩副鍋鏟碗筷、一套粗陶茶具、一隻燒水爐子、一盞油燈、兩匹藍麻布和兩套棉花褥子。
樟木打的家具不一定十分耐用,但能防蟲,隻是在這要上漆太麻煩,狼奴幹脆把藍布裁剪一番覆蓋上去防塵。做完這些,他搬了隻小凳子坐到屋前縫製剛買回來的被褥被罩枕頭。
眾人的目光更加驚異了,抽著旱煙跟他閑談起來。
狼奴討厭聞煙味,往旁邊躲了躲。
“呦,針腳縫得挺密,你身上係那小娃娃的衣服該不會也是你自己做的吧?誰家小媳婦兒啊!哈哈哈!”
雖然對方語氣裏的譏諷意味很濃,狼奴並不計較,他從小就喜歡給殿下做衣服、縫手爐套子還有月事帶,隻是殿下看不太上眼,要是殿下真能娶他做“媳婦”就好了。
“小夥子手是挺巧,能做木匠,還會做衣服縫被子,你真是打京城來的?”
狼奴縫好了被子縫枕頭,挑著他們的問題回答:“是,我很聰明,學什麽都能學會,我來這是要當參將的。”
“噫,口氣太大!你這做做後勤還好,參將不是你繡繡花、打打桌子椅子就能當的,甭把人笑話死了!”
狼奴不理他們了,縫完這些抱著盆進去鋪床。鋪完床,他打開帶來的那個包袱,裏麵除了些零碎東西外就是他和木奴的換洗衣物,一起收置到了櫃子裏。
他不能在髒髒的地方亂滾,一定得把自己收拾幹淨,不然等回去了殿下會嫌棄死他的。
全都收拾完了,他帶著錘子和木料進了隔壁老伯家,幫他把破床板收拾平整,順便幫他把被子上的補丁給縫了。老伯上去躺了躺,很滿意,邀請他晚上的時候再過來吃飯。
狼奴還沒答應,周圍另外幾家催他過去修東西了,還有的拿出來白麵饅頭、臘肉臘腸和雞蛋直接放他那屋的桌上去了。
等狼奴幫完一圈忙歇息下來,天已經快要黑透了,周圍漸次燃起炊煙。狼奴打水燒水、把下午時他們送來的菜簡單炒了一碗出來,自己留半碗,另外半碗送給了隔壁老伯。
老伯一天頂多吃兩頓,頓頓不是鹹菜就窩窩頭,就是窩窩頭蘸鹹菜,他是這年紀最大、身體情況最糟糕的,脾氣還不太好,鄰裏雖會幫扶,平時卻少有人跟他交談。
嚐了口狼奴炒的菜,老伯很是驚豔。
“你想見程副帥?”老伯倚在門口嚼著飯往隔壁問。
狼奴關了門,正在裏麵洗澡,聞言水聲一頓:“嗯,我要當參將。”
“再等等,估計再過一兩個時辰他會派人過來看看情況,不管那人同不同意,你就跟著他走,準能見到程副帥的麵。”
狼奴洗完澡出來把水倒了,擦幹頭發給木奴換衣服。
蹲門口吃飯的幾個老兵殘兵看見了都要笑他,說他該把那玩意兒丟了,白天他們見他把一個小孩子玩具掛腰上,都隻當他是京城來的沒用紈絝,被人打一下就要哭著回去喊娘的那種,程副帥他們肯定也是這麽想的,哪可能讓這樣的人當參將?要不是親眼見他幾乎什麽都會做,他們也覺得他在這肯定待不了兩天就會主動提溜東西滾蛋。
“沒有必要,我就是這樣的人,我不會為了別人的想法丟了木奴。”狼奴把木奴重新係回腰上,低聲道,“他是殿下送我的,殿下不在的時候,都是他陪在我身邊。”
老伯說的沒錯,他頭發才幹透,倚靠在**休息了片刻,阿武就過來了,門也不敲,直接推門進來,狼奴睜開烏黑森寒的眸掃向他。
阿武站在門前目瞪口呆,把門關上了。平靜兩息後,他往周圍打量了番,是這兒沒錯啊,怎麽跟上午來的時候不一樣?
阿武再次開了門,剛才還躺靠在**的少年驟然擋住了他的全部視線,偏頭垂眸看向他:“找我嗎?”
莫名的強大壓迫感讓阿武咽了咽口水,往後退幾步道:“是,是啊。”
他環顧周圍:“你這,日子過得挺不錯?他們幫你的?”
“都是他自己弄的,窗子是自己打的,床和桌椅也是他自己做的,我們都瞧見了。”老伯拄著拐杖捋著山羊胡道。
阿武難以置信,硬著頭皮繞過狼奴進去瞧了瞧,一塵不染,跟翻新了一遍似的,窗上不僅糊了窗戶紙還掛了藍簾布,他屋裏都沒這麽幹淨整潔過。
阿武不死心:“飯也吃上了?”
“不但吃上了,人家澡都洗完了。”老伯笑嗬嗬的,“行了阿武,別廢話了,帶他去見程副帥吧。”
“程副帥是誰想見就能見的?開什麽玩笑。”阿武翻了白眼,轉步直接往外走。
才走兩步遠,一回頭,少年抱劍眨眼看著他。
“跟什麽跟?回去睡你的覺!”
“誰要跟你了,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阿武倒還想再懟兩句,但夜色之下,少年眸亮似雪,看著比白天時更不好惹,他收收堵在心口的那股氣,快步朝程英謙的營房去了。
程英謙正與幾個副將查看勘探來的地圖,在沙盤上布陣商議,聽到動靜召阿武進來回稟,一邊聽一邊繼續擺陣。
聽完阿武的話,程英謙濃眉一皺,住在西巷的那些老弱殘兵大多心裏有怨氣,平時互相之間的爭端都不少,更不可能會主動幫一個從京城來的富貴閑人忙東忙西,這叫辛什麽的人真是自己收拾出那間屋的?
程英謙揮退阿武,沒太把這事放心上,北地的日子第一天、第二天他或許還能過得下去,再過幾天試試,又冷又沒什麽吃的,他那細皮嫩肉的,指定卷著鋪蓋就跑。
布陣遇上了瓶頸,幾個副將爭執一番便都撫著下巴陷入了沉默,半天沒想到下一步該怎麽走。
程英謙手臂撐在沙盤兩端,擰眉沉思片刻,握拳敲敲額頭,問門外兵士:“什麽時辰了?”
“亥時六刻。”
程英謙點點頭,讓副將們繼續看,他把兵書拿來翻翻。剛走到書桌前,他意識到什麽,銳利的眸眯向門外:“剛剛說話的是誰?”
那聲音聽起來可不算太耳熟。
“稟將軍,是那個姓辛的,擱這守一個多時辰了,趕都趕不走。”門口小將道。
程英謙不悅地拉下唇角,把兵書撂在了桌上。
那幾個胡子拉碴身形魁梧的副將冥思苦想半天也覺得腦子累了,倒茶的倒茶,嚼餅的嚼餅,聞言不禁道:“將軍,聽說那小子有意思啊,看著毛沒長齊就想當咱們的參將了?哼,我原來以為辛指揮使是多剛正不阿的人,沒想到也會幹出這種亂塞人的事,還塞到咱江家軍來了!他這不是仗著和江元帥的那點交情瞎弄嗎?偏偏江元帥沒點回絕的辦法!”
程英謙也鬧不明白江元帥在京城那邊是遇著什麽事兒了,怎麽要把這個大難題踢給他。礙著江辛兩家的交情,他還不能直接把人打出去。
程英謙取下酒囊喝了兩口:“正好你們動半天腦子也累了,把他喊進來給點教訓吧。”
其中一個副將立刻朝外喊人了。
狼奴拾階跨過門檻進來,看向程英謙,行禮後又看向那幾個副將,定定道:“我師父不是亂塞人,他相信我可以,他也對江元帥說過了,若讓我這般武藝屈居人下才是浪費。江元帥也說過我功夫可以,江熾都打不過我,他最後是自願為我寫的介紹信,沒人挾恩圖報,請你們不要詆毀我師父。”
那幾人依然嗤笑不已。
其中一個副將嚼完手裏的饃餅咽下去,灌下去幾口酒,脫了身上的甲胄,隻擼起袖子露出兩條健碩的胳膊,朝他抬抬下巴:“來吧,我倒要看看你是有多好的功夫。來,讓你五招。”
狼奴擔憂地看了這大塊頭一眼,就在他們以為他露怯了的時候,似征詢意見地對程英謙道:“出去打吧,會弄壞程副帥的東西。”
那副將哈哈大笑:“你放心!我保證下手輕點,隻把你按地上點到為止,不會讓你砸傷副帥之物的。”
程英謙放下酒囊後重新執起兵書看了:“傷了也不必賠。”
那副將挺著將軍肚站在對麵再次朝狼奴抬了抬下巴。
狼奴解開腰間的劍擲到桌上,桌上的東西震了震,程英謙從書頁中抬了抬眸。
“唔——”
隻聽一聲痛悶,程英謙剛把視線從那把重劍移到營房正中去,就見一片灰塵中那名剛剛還氣勢軒昂的副將竟以麵著地,臉被一隻半點塵埃不染的素麵皂靴踩得死死的,兩手還被人反剪在後,動彈不得。
其餘三四個副將都驚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剛剛就見一道黑影瞬刻間移過去了,接著就隻聽一聲叫,眼前就成了這樣。
“好油的手,你為什麽吃完餅不洗手?”狼奴忽然鬆開了手裏那兩隻粗碩的拳,皺眉極嫌棄似的拿帕子擦手指。
那副將得了喘息之機,立刻從地上翻躍而起,扭扭脖子,下排牙磨著上排牙,往兩手吐了口唾沫搓搓:“你偷襲我?!”
狼奴眉毛皺得更深了,怎麽會有這麽磕磣的人?
“我沒偷襲,你眼睛不好嗎?”狼奴冷聲道,“我絕不可能作出那種下三濫的事情,請別隨便誣告人。你要是不服氣,可以直說,我也讓你五招。”
那副將扭頭看看其餘幾人,又看看程英謙,程英謙已經從椅上站起來了,手裏的兵書也擱下了。方才他沒看到具體情形,倒判斷不出那小子是不是真出了陰招。不過這陳虎太輕敵倒是不假。
見程英謙沒什麽意見,陳虎喝一聲,兩腿往旁一跨,這便閃身至少年麵前,手擊上,腿掃下,然而一拳一腳分別揮去卻都撲了個空,圍觀的幾人忍不住喊道:“陳虎,在後麵!”
陳虎立刻旋身,狼奴正在後麵露著笑渦等他。
陳虎悶著口氣,一個躍起朝他頭臉飛踢而去,趁他往旁邊躲避時伸臂一擊,然而少年也不知怎麽就從左邊閃到了右邊,他腳踢在牆,一個借力改作手臂撐牆以兩腿往四處掃去。
全都撲空了。
“三招了。”狼奴慢條斯理地拿帕子擦著指縫,在他又一次出招時淡聲問,“你叫陳虎嗎?九年前,我在上林苑打死了一頭老虎,它比你耐打多了。”
所有人的目光早在陳虎兩番撲空後匯聚了過來,包括門外的小將,都忍不住趴在門內往裏探看,聞言都抽著氣討論起來。
程英謙眉頭越皺越深。
這少年看著未及弱冠,九年前?那豈不是他十歲還未到的時候。
陳虎大叫一聲使出全力拚出最後一招,可幾息之後,依然是連少年的一根汗毛都沒碰到。
程英謙不禁凝神細看,便見狼奴抬手從後掐住了陳虎的後頸,也不知怎得就將他高高提起了,輕鬆往下一摜,陳虎的下巴就磕在了地上。
“嘎嘣”一下,陳虎嘴都歪斜了,估計是咬破了舌頭,血混著延津從嘴角流了出來。
狼奴踩著他的後背,這回不肯碰他的手了,任他如何翻騰,身體始終別不過來。
“別擔心,正骨我也會一點,下巴脫臼了以後也能吃餅的。”
門外情不自禁響起了鼓掌聲,副將們立刻將目光射去。
門外又安靜了。
程英謙緩步從書桌旁走過來,並不看眨眼望向自己的少年,對被踩在地上喘氣都難的陳虎沉沉發問:“總記不住教訓,以後還輕敵嗎?”
陳虎倒想說話,可呼哧呼哧得鼻腔裏都是灰,一開口聲音都含含糊糊的:“我,沒有……”
程英謙再次打量狼奴,嗓音沒之前那般硬了:“行了。”
狼奴抬起了腳,睨著陳虎:“要幫忙嗎?”
陳虎兩臂撐撐地麵,沒撐起來,衝那幾個呆呆愣愣的副將喊了一句,副將們忙上前把他攙扶起來了。
陳虎下巴有點脫臼,一時沒法兒張合起來了,倒茶漱口都費勁兒,副將們大喊找軍醫。
“不用啊,我會。”
狼奴又從袖子裏抽出了一張新帕子,附在手上,這便要往陳虎下巴處捏去。陳虎下意識往後躲,眼睛緊閉,頭也往旁邊偏。
狼奴彎彎眼睛:“很快的,又不痛。”
陳虎就感覺下頜兩邊涼了一涼,一陣強壓感自兩端一轉,舌下口腔泛起了酸意。
狼奴收回手,把帕子遞給他:“擦擦吧。”
“誰要你的東西,你——”陳虎下意識想拍翻他的手,剛一出口,他震驚地摸摸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半張臉,嚐試張合了幾下嘴,脫臼竟然真的好了。
“——倒算有幾分本事。”陳虎幹咳一聲,轉麵拿起茶壺就往嘴裏灌起來了,擤擤鼻子甩到了地上拿鞋搓。
狼奴毫不掩嫌惡地將帕子丟到桌上,往後退了好幾步。
他把視線投向其他人:“還要和我打嗎?一起上也可以。”
副將們剛給滅下去的火氣又騰騰上來了,就算是功夫好……這麽狂傲不就是找打嗎?!還一副實話實說真心誠意的樣子,搞什麽無辜。
他們要打,程英謙也不攔著,但抬步率先往營房外走了:“到比試台上打吧。”
陳虎提著衣服跟著一起去了,朝其餘人指點道:“別當我是幹吃飯的,他別的弱點我暫且沒看出來……但這小子窮講究愛幹淨,他要是過了分了,大不了朝他吐吐唾沫!”
“哼嗤,一人一口也夠給他淹死的了,哈哈哈!”
“那我看也是,老趙天天不漱口,牙都焦黃了!”
比試台上傳來了動靜,各處的人都過來圍看了。
隻見那少年獨身立在台上一端,也沒擺什麽架勢,麵對洶洶而來的五個副將眉都不皺一下。
砰砰哢哢幾下,台上氣息幾度鬥轉,三五刻鍾後,竟隻有少年還毫發無傷地站在原處,連呼吸都不見促幾下。
……這是怪物吧!
程英謙這回也不得不正視狼奴了。
要知道他今晨進城後,據守門小將說連覺都沒歇一下,現在連著和身居副將之職的幾人打了幾場,臉上竟然始終不見絲毫疲態。
程英謙從他方才的幾次出招裏估摸了下,就算是自己,恐怕也無法在他手裏抵抗過三十招……更遑論其他參將守備等人。
辛鞘,這究竟是何許人也,何為他從前都沒聽說過?北地雖遠隔他地,但京城的邸報會時常傳來,但凡功夫上有些名頭的人他都了解一二,哪怕是錦衣衛,也能念出一兩個名字。
“你方才說,你九年前在上林苑打死過猛虎?你既然是辛指揮使的徒弟,又怎會去上林苑。”
上林苑內屬東廠管轄,東廠與錦衣衛素來不睦,這是人所共知的事。
“那時師父還沒有收我為徒,是殿下把我從上林苑鬥獸場撿回了宮。我原先是北地狼王養大的孩子,殿下喚我狼奴。”
狼奴……
程英謙於火光中細看少年野性與稚純並存的眉眼,心中納罕道,奴不像,倒像狼妖。
“程副帥,我可以當參將了嗎?”狼奴跨過那些在地上艱難爬起的人,走到他麵前,“江熾也是參將對嗎?我已在京城和他比過了,他不行,這裏還有比他厲害的參將嗎?”
程英謙一時沉默。
比江熾厲害的參將,確實能挑出一兩個,是那些正當壯年,身材魁梧健碩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不知道多少回的老將,小將軍作戰經驗上沒他們豐富,戰術上沒他們老練,所以略有不敵。
要說他們和辛鞘比的話……還是勉強,他到現在也沒看出來狼奴究竟一共使出了多少功力。八九歲就能單獨打死一頭猛虎的人,豈是勇猛二字可形容的。
不光光是陳虎輕敵了,連他也輕視了他。短短一天,這少年就已數次打破了他的偏見。
真就這麽讓他當上參將嗎?
還是不妥。輕易就讓一個從京城來的陌生少年身居高位,被他打過的人尚有些難堪不服,何況是底下無數眼巴巴盯著位置的人。
“當將軍,不是隻有蠻力就夠了的。”程英謙指了指自己的頭,“得用這,否則在戰場上,你就算能打得過對麵萬千敵人,又能保證自己的兵不會白白送命犧牲嗎?”
狼奴並不順著他的話頭回答,而是略有不解地歪了歪頭:“你們沒有軍師嗎?”
“軍師亦有高低之分,還有很多時候,軍師無法時刻跟著你教你怎麽做,你難道要幹等著人家來打,要別人把打法兒親自喂到你嘴裏嗎?”程英謙冷笑,看這少年的樣子也知道,他恐怕是武力有餘,智謀不足的典型。勇而無謀,即便強而近妖,也會倒在敵人的刀下。
狼奴思索了一番,沒再說話了。
程英謙轉頭讓人扶那幾個副將下去歇息,這便要走下比試台。
少年的聲音再度在後響起了。
“你說得對,所以程副帥,你看那麽久兵書,想到沙盤上的陣法何解了嗎?”
程英謙側身,眯了眯眼。
少年一邊給腰間木偶擦著腦袋,一邊直視著他步步走下:“可以讓我試試嗎?”
圍觀的人群也不由得隨他腳步往營房處走,程英謙後槽牙緊了又緊,發現自己並無拒絕的理由。
也好,若在這件事上能挫挫他的銳氣,也可作為拒絕他擔任參將一職的理由。
程英謙轉身在獵獵風聲裏重新回到了營房內。
狼奴提步跟上,那幾個副將裏有那麽一兩個還能走動路的,也跟過來看了,另外還有幾個辦完差後回來的在任參將,都進來想要看看這少年到底有多大的能耐。
要是程副帥真輕易讓他當了參將,說什麽都不可能服氣!
程英謙立到沙盤之前,看對麵少年凝眉細觀著陣法。
兩炷香的時辰過去了,少年始終未動分毫,黑濃的長睫幾次眨動,卻不曾吐露一言。
這陣型他和幾位副將觀察好幾個時辰了,前麵推演得倒還順利,但到了山地進攻這塊,眾人各有爭執,將每個人主張的方法全都拆開解析一遍後,又發現裏麵沒一個最佳前進方式,都各有各的致命。
他本打算今夜再翻兵書找找靈感,若不成的話再等明日換那幾個戰術老練的參將來探討的。依他的想法,狼奴就算武功超絕,世無其二,且熟讀兵法,但不曾在戰場上付諸實踐過的話,說來說去,隻可能是紙上談兵。這種必須靈活應用到各個地形的排兵布陣,不是有點小聰明就能看出關鍵並進行正確調整的。
“你畢竟年紀小,經驗少,小將軍也是銳意迸發的少年郎,尚有不足之處,何況是你。想不出來這個正常,以後踏踏實實地學,總能進步的。再給你一炷香時間吧,不行的話就——”
他話音未落,狼奴拾起沙盤中的陣型向標,重新擺布了起來。
眾人皆屏息看去,少年長指纖白,動作靈巧,如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凝滯。
不到兩盞茶的功夫,沙盤上的陣型便已變了一通。
所有人的視線都圍擠在上麵,有人嘖嘖稱奇:“這是什麽陣法?既像車懸,又像長蛇衝軛……變化無窮,又兼顧各方,絕無失守,在山地難攻之所亦可如行平地,這……”
“我也不知道。”狼奴擺完了就開始擦手上沾的灰沙,“我還是北地的狼時,領著狼群追殺獵物用到過類似的辦法。當然沒有這個複雜,但道理是一樣的道理,要迷惑對方,也要引誘對方,不可以把劣勢暴露在最危險的地方,也不能把自己偽作得毫無破綻。我師父也曾教過我這個道理。”
眾人不禁欣賞點頭,程英謙盯著眼前已經破局了的沙盤,長久沒有說話。
狼奴再度看向他,目光如炬,語氣謙和:“程副帥,我可以當參將了嗎?”
二月初,不同於北地的寒冷幹燥,雪下而不斷、積而不化,京城內外已有了春風吹入。七公主府前的臘梅才剛開始凋落,桃李枝上卻已有了花骨朵。
三公主楚姝的婚期定在二月二十七,楚言枝為她備了足有七八個箱籠的添妝禮。再度查看過禮品單子,確認無誤後,楚言枝才讓人下去,回應身旁辛鞣剛才說的話:“我沒那麽擔心他。他既然能甩開辛大人跟派去的人,想必有點本事。奔前程麽,隨他如何,與我不相幹。”
辛鞣把新寫好的調養方子遞給她看,聞言語調柔和道:“話雖如此,父親說,辛鞘是個沒心機人,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更何況是早已固如磐石的江家軍。如果沒一個能為他撐腰或出主意的人,難免吃虧。”
楚言枝掃了眼方子,交給了紅裳收著。
這倒確實,那回在京郊馬場上,被江熾暗害他就隻知道捧著個針質問他為什麽就那麽想贏,要不是有她在,他恐怕就隻能把委屈往肚子裏咽了。
在北地,他誰也不認識,就憑著辛恩給的通關文牒和那紙介紹信,不知道得被多少人看不起……
想也沒用,她遠在京城,可幫不了他。等三姐姐的婚禮一辦完,禮部就開始正式為她準備了,她會忙起來,沒工夫想這些。
紅裳看過那方子後,不禁感歎道:“用藥溫和適宜,陰陽有度,奴婢瞧著辛小姐的醫術越來越好了。”
辛鞣被誇了臉上也並不見羞澀,笑著收起筆墨道:“有不少是劉公子指點過的。”
“你與劉公子的親事定在了哪日?”楚言枝笑問,“到時候你可要遞一份請帖到我府上來。”
“這是自然,若殿下願意親臨,是辛劉兩家之幸。”辛鞣忙起身行禮道。
楚言枝拉了她的手,讓她重新坐回去:“你我不必多禮。快說說,是哪日?”
辛鞣兩頰這才浮上了紅暈:“八月十九,祖父祖母舍不得我,特地選的下半年。”
楚言枝笑道:“我也舍不得你,不知我們婚後是否還能常見麵。”
“隻要殿下有召,我無有不從。”
約莫將到午時,廚房傳膳來了,楚言枝讓人將飯菜擺上來,拉辛鞣一起坐下用膳,指著幾道藥膳著:“知道你愛吃這些,我特地叫人做的。”
辛鞣環看一圈,感激道:“謝殿下關愛。”
楚言枝剛拾起筷箸,飯菜皆未入口,外院忽有幾個小太監匆匆忙忙奔過來了。
紅裳蹙起眉頭出去訓責:“什麽事慌慌張張的?沒點規矩……”
“殿下,長春宮福公公剛傳信來了,說是太後娘娘昨晚就病倒了,到現在還沒醒過來!禦醫們都跪在慈寧宮外,輪流懸絲診脈,卻都不知病因在哪……和妃娘娘讓您趕緊回去一趟。”
還沒聽完小太監的話,楚言枝手裏的筷子皆已落下。筷子擊地聲反倒讓她清醒了,她立刻起身讓人備車輦,她要即刻進宮不得耽誤。紅裳還想為她換衣,楚言枝心亂如麻,由她的話披了件紫煙色的披風後就腳步飛快地往外趕。
將要走出內院,楚言枝回頭看到正提著藥箱往外麵出來的辛鞣,心思突然鎮定了不少,走回來牽住她的手道:“和我去一趟吧,太醫院的禦醫給後宮諸人看診,永遠都最多隻能懸絲診脈!”
辛鞣能感覺到楚言枝握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又冰又抖,無意間使出的力道讓她覺出了痛感。
辛鞣跟上她的腳步,正色應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