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辛鞘,也是大周七公主的小奴,狼奴。
宣府鎮程英謙的營房內, 聽到這封急報後,眾人臉上並未出現訝異驚慌的神色,其中幾個參將臉上還露出了幾分笑意。
“江元帥料得不錯, 果然他一走,韃靼那就要動心思了。賀蘭山與河套那塊地方, 自古就是山巒起伏難攻之處,我們從前加派在那的人手少, 那群韃子就以為有可乘之機了,哼哼!兩萬人手駐紮在那呢,等著吧!”
“去年整年的雨水少,冬天雪還沒停過, 狼都要下村偷雞吃了, 何況是他們?就知道今年會來攻,沒想到二月才來。”
“江元帥剛走之時,他們不敢放鬆!當然, 有咱們程副帥在,這群韃子也別想得逞分毫!”
“行了, 叫你們過來,不是要聽你們在這洋洋得意的。別當韃子們好糊弄,咱們和他們對付多少年了, 他們手段少嗎?”程英謙拿指節叩叩桌案,讓眾人都安靜下來,這才負手在後踱至地圖前,用手指著上麵的標記皺眉道, “江元帥臨走前讓我們在這, 還有這, 兩山一脈的各個關口城樓多加防範, 耶律汾挑了這,並不代表韃子都隻來了這。”
參將們麵色一肅:“程副帥的意思是,耶律汾是要使聲東擊西的招數?”
“世上從無萬全之計,戰場上尤其如此。”程英謙喚人進來:“多派幾個人到賀蘭山四麵八方去探,有任何風吹草動必須即刻來報。”
“是!”
程英謙接著安排其中兩個參將率領五千精兵候在子南鎮和坊川河兩地隨時準備支援各方,又安排另外兩個參將去往宣府鎮四圍駐守,尤其是那些些薄弱之地。
眾人冷靜下來一一領命退去後,程英謙提槍握劍欲要到城門角樓親自看看情況,一出營房,又與那少年黑潤的眼睛對視上了。
程英謙瞥他一眼,繼續大步朝前,身後副將從兵一一跟了上來。
狼奴擋到了他身前:“程副帥,我不要隻做副將,你既然說無功不可升遷,那請給我立功的機會。為什麽你們談事情,從不讓我進去?剛才每個參將、副將都領了任務,為什麽我沒有?”
程英謙腳步不停,路上看到了望台上的火堆燒得不夠旺,推人上去加柴,嘴裏還在不停吩咐著各方不能忽略的注意事項。
狼奴說完依然緊跟著他,直到走上城牆,程英謙拿起了望鏡抿唇觀察半晌,才哼笑道:“讓你做副將,已是看在了江元帥和辛大人的麵子上。那是戰場上,不是比試台!我不可能讓你過去兒戲。”
“那是你以為。這十幾日你讓我做的事我都做到了,不論是和人同台比較,還是領兵比戰術,我都贏了,我領著的那些人也都很信服我,為什麽你一定認為我上戰場就隻會兒戲?”狼奴直視著他,凜凜側眸看向他眺望的遠處,過了會兒道,“三百米開外的城門有兩個巡邏小隊在交接,三裏之外有方才你派去打探的人,更遠還有陣陣馬蹄,應該是蘇將軍和李將軍各領的五千騎兵,他們剛分兩路走的。”
程英謙擱下了望鏡,深深皺眉:“你看得見?”
今晨無雪,但猶有霧氣纏繞,他拿著了望鏡也無法清晰視物。
“看得沒那麽遠,但我聽得見也嗅得見。”狼奴沉聲道,“我是狼。”
“噢,這般厲害,那你就先在這了望守城吧。”
程英謙抿抿唇,讓上麵的人必須加強防範後,繼續下去要到校場上督兵指揮。
狼奴在原地轉身看他往台階走,喊住了他:“程副帥,你這麽怕讓我當上參將嗎?”
程英謙的腳步停下了。
他冷哼一聲:“不知天高地厚。你就那麽想做參將?”
“不止是想,是我能做,也必須要做,等我當上參將,還要往上一直升。”
程英謙終於回頭看他一眼:“一直升?你是想做這江家軍的副總兵了,還是想做兵馬大元帥了?你才來這幾天!別以為自己有點功夫,有點小聰明就能目中無人了。”
“究竟是誰在目中無人。”狼奴不再忍耐了,一步步走到他麵前,“我無意頂撞你,但你從不正視我,如果我有幾年的時間,我可以慢慢等到你能信任我,但我隻有四個月的時間了,這是我必須抓住的機會。程副帥,讓我試一試。”
麵對比自己還高出小半個頭的少年,程英謙心有不悅,又記掛著各處,咬著後槽牙轉身走了。
一個時辰後,各方探子來報,果然不止賀蘭山處有韃靼侵擾,邊線各個城樓足有半數以上發現了韃靼騎兵。
很快,之前派出去的蘇參將和李參將都發回了戰報,說還未至子南鎮和坊川河畔就與韃靼相遇了,對方雖隻有幾百人,但來勢洶洶,一波一波來上,看來是早有準備。
“程副帥!賀蘭山塔源府和耶律汾相戰兩個時辰後,耶律汾已退,莊守備派了一隊人馬追三十裏而返。”
“果然隻是試探。”程英謙一拍桌案,“繼續防守!再讓人深入敵方去探探這回韃子到底是想幹什麽。”
如果隻是想南下掠村搶食,根本不必由韃靼王子出麵。蘇參將和李參將遇上的還都是些名不見經不轉的小兵小卒……
程英謙心口一跳,預感極其不妙,立刻到書桌前坐下,寫下奏稟朝廷的戰報讓人快馬加鞭趕送至京城去。
短短幾個時辰,已有數十處城樓奏報有韃靼侵襲了。之前那個攻到賀蘭山塔源府的韃靼王子耶律汾轉戰陽平府,帶了五萬騎兵。
陽平府位置極偏,守軍一共才一萬三!
程英謙接到這個消息時,已是翌日辰時,昨日派出去的各個將領隻回來了三分之一,損兵雖不大,卻都已精疲力盡。
程英謙讓他們稍歇片刻,著意清點還在宣府鎮內鎮守著的兵將,最後派了名老將領七萬兵前去支援塔源府,又派了兩個副將各領五萬人駐守陽平府周邊各鎮,以防城破無援。
陽平府之後並無重要關口,但隻要江家軍駐守在這裏,就不能讓一城有破,否則士氣敗退,後果不堪設想。
宣府鎮以及周圍五鎮轄內共有四十七萬駐兵,是江家軍的主力,其餘分散各處的算下來還有十萬人馬,如今悉數分派過後,六鎮一共還有十二萬人。
程英謙在營房內來回踱步,奏報一道比一道急,然而至此才聽到最重要的那封:
“韃靼一共兵分六路,除了王子耶律汾外,還有幾個王爺與將領,共率有三十萬兵分別擊我賀蘭兩山一脈之地數處州府,意圖侵我大周!”
“籌謀已久!”程英謙一拳砸在沙盤上,沙盤一震,灰沙四起,其中模型倒了大半。
江元帥離開了一年,臨走時對他說過韃靼隨時有可能南侵,讓他務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日巡守注意。他兢兢業業,不曾有一刻放鬆,也嚴格按照他離開前的所有交代製定守城計劃,可顯然韃靼為此也準備了不止一兩月,恐怕是養精蓄銳了兩三年,步步緊逼,時時突破他的設防,一番折騰下來,才將三十萬兵馬全都亮了出來。
他守城領兵的能力到底不如江元帥,若江元帥在此,定不會在占有先機的情況下變得如此被動。
戰報奏抵京城,就算中途不斷換馬換人去送,也得二十日。等江元帥從京城趕回,恐怕就已是三月中旬了。
向臨下各州府守兵發去的援信已有幾封回信,但這些年下來,大周所有將領之中,隻有江元帥飽經沙場還能幾乎從無敗仗,他們就算都來了,也隻能盡量拖延時間。
程英謙別無選擇,必須拖下去,且不能拖得太難看,至少要留有十萬精兵給江元帥指令。
否則一旦北地侵破,韃靼就能沿線一路直搗京城。
如是激戰十數日,幾處守城先是被攻破,再度被奪回,來回幾次宣府鎮內炊煙已少,狼煙卻時時不休。
當幾乎所有參將和副將都派出去,並且有部分已然負傷之後,程英謙再被狼奴攔下時,終於定定地停下腳步,盯視著他:“耶律汾座下有一猛將,名叫阿日斯楞,已經有兩個守備一個副將折在他手上了。剛有戰報傳來,他現在領了三萬人馬,要從崇川山峽而過,攻向衛宿鎮,衛宿鎮本有守軍一萬,現在隻剩三千。除了你底下領著的三千人外,我再撥給你七千,不求你把他打退,你在那裏給我撐住!隻要能撐過二十五日,回來我讓你做參將。”
周圍幾個聽到此言的將領和守備麵麵相覷,一萬三千人,對陣敵方三萬精兵,其中三千還是久戰之人,雖不求相擊,但撐將近一個月還是有些困難,對方可都是騎兵,何況狼奴根本沒上過戰場打過仗。
連他都用上了,可見程副帥是真的一時間撥不出別的人手了。
狼奴沉默著,程英謙見狀笑道:“機會擺在你麵前,你又不要了?”
“我若提前回來了呢?”
程英謙麵容一板:“你那是做逃兵!逃兵隻有一死,你給我想清楚了。”
“我隻說提前回來,程副帥何必直接斷定我要當逃兵。”狼奴將腰間劍取下,“給我份地圖吧。”
程英謙還忙著安排別處,又警告了他一番,這才將七千兵交給他,隨手扔給他了一份地圖。
狼奴打開掃了一眼,判斷出崇川山峽和衛宿鎮的位置後,即刻讓阿武將他的馬牽來,披了身玄黑甲胄,領兵出城門而去。
“跟緊一點,都別跑丟了,這些天我教過你們怎麽迅速集結到一塊一起進攻的。”狼奴坐在馬上,先看了眼跟著自己的那五百騎兵,又看向後麵的兵士們,“防守重要,但隻知道防,那隻能挨打,最好的防術就是把他們都打死,死了才不會煩人。聽明白沒有?”
“明白!”
將士們聲如洪鍾地傳回來,狼奴放了心,這些人先前本來不怎麽願意服他,但他把那些不服的一一揍過去後,都挺服的了。且他們之中有些人的兄弟、父親甚至是兒子就住在他現在住著的西巷裏,得知他平時會幫著他們修東西、補東西,一個個態度都好起來。
城樓上,眼見那黑甲少年領兵一騎絕塵,程英謙麵露擔憂,這人比江小將軍狂太多,他真是衝動了!萬一不行,又是一萬多人折損在阿日斯楞手上。
算算日子,戰報應該已經送到陛下麵前了,等江元帥和江小將軍趕過來,也不知宣府鎮還會是何情形。
此刻衛宿鎮正是兩兵激戰之時,不過半個時辰過去,原先的那三千兵就已經隻剩下七八百人在城門外負隅頑抗了。
紛紛大雪之下,黑甲兵士們麵對三萬鐵騎精兵,隻能持槍持盾不斷往後逼退著。援軍再不來,下一刻鐵騎踏來,他們都將成為馬下亡魂,身後城池也必破無疑。
阿日斯楞被簇擁在鐵騎之中,半露赤膊,眼如雄獅般凶狠,揮臂喊了聲蒙古語,馬蹄聲驟然迅疾,悉數朝那七八百名疲兵踩踏而去。
卻有一道旋鏢忽朝此方向簌簌射來,先是接連幾道骨肉切裂聲,頃刻間馬兒嘶鳴不已,隻見那一排騎兵座下戰馬的前蹄皆被三齒旋鏢砍下,馬兒撲翻在地,座上人亦被帶滾下來,一時間馬鳴人聲混雜,阿日斯楞轉目一看,一騎黑馬似從天而降,身後兵馬緊隨而至,為首的馬上少年頓立於千萬人之前,收了那沾滿血的旋鏢,不給他任何反應的時機,朝他門麵再次飛射出去並馭馬抽劍奔騰而來。
阿日斯楞還沒看清少年的臉就立刻揮刀擋去那記旋鏢,然而下一刻少年便從馬上飛躍而起,劈劍震來。
周圍頓有數十人往四麵倒下。
“江熾?”阿日斯楞勉強抵過少年幾招後迅速進入狀態之中,一邊與他周旋,一麵沉沉發問,“趕來的這麽快?”
不料少年聽到這二字後,本如照寒雪的黑眸一抬,出招一陣疾猛,拳還未下腿腳已至,阿日斯楞身形彪壯,被擊這幾下倒還好,可後麵就愈發難以應對他了,抽空往旁一看,他領在前的那一萬騎兵正被那幾百騎兵相抵在前,雖不至於處於弱勢當中,卻難近他身。
“你們給我——”
阿日斯楞正要指揮其後萬來人馬,胸腔忽然一陣絞痛,他瞠目低頭看去,麵前的少年把劍一抽,按住他的肩膀,又是一劍刺入。
少年的手雖纖白如竹,力卻堪比鷹爪,阿日斯楞左右相掙,竟不得反抗。
狼奴持柄插在他心髒處,麵無表情地將劍旋了一圈:“發什麽呆。我不叫江熾,我叫辛鞘,是辛恩的徒弟,辛鞘,也是大周七公主殿下的小奴,狼奴。”
“砰”地一聲,方才還坐在馬背上雄姿英發的將領如一灘死肉般從馬背墜在了地上。
狼奴拿劍從阿日斯楞粗壯的脖頸劃下去,接著將他怒目圓睜的頭顱挑在了劍尖之上,抬目看向前方。
身後歡呼無數,他帶來的那一萬將士士氣大漲,衝殺著就要往前奔去。
狼奴牽著黑馬的韁繩,領在最前,旋了旋手裏的劍,將那顆頭顱直接往前甩去。也不知是落到了哪個韃靼手裏,那三萬人馬見將領已死,瞬刻間潰不成軍,轉身奔逃而去。
狼奴一邊牽著馬,一邊給劍鞘擦著血。血熱雪冷,全都迎麵而至。
有人在後提醒:“辛副將!程副帥要您守城,窮寇莫追啊!”
“誰要追窮寇了,不說了嗎?不把他們全都打死,他們隻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進犯,一直守著,就隻能一直被打。”
“那,那您……”
“不要廢話了,跟緊點好不好?”狼奴皺眉往旁邊看了眼,“我要把他們全都打死。”
寒風不歇,血濺雪覆,馬蹄聲聲穿過崇川山峽,踏過騰海河畔,直抵韃靼王子營帳。
“報——程副帥,程副帥!”
夜色之中,守門小將冒著風雪再次從城門往回奔,跪到程英謙營房內就激動喊道:“韃靼王子耶律汾被一勇將砍了首級,他轄下十萬兵馬亂作一團,被我軍一鼓作氣而擊,退至百裏外的夋匣鎮了!”
“好!好!”程英謙聞言大叫兩聲好,喜極而讚道,“老蘇不愧是當年能退韃靼萬軍的老將,膠著了快有十日,總算給打退了!不必乘勝追擊,讓他們趕緊占了河洛鎮,準備抵擋另外五路韃靼人馬!王子耶律汾一死,對那其餘之人必會有所震懾,卻也會加重憤怒,還是不能掉以輕心……”
“稟,稟副帥,萬軍從中取韃靼王子首級的不是蘇將軍,是突然奔至的一名小將,所帶不過幾百騎兵、幾千兵士,並未看清是誰。”
程英謙微愣,心頭頓時浮上一個猜測,隻是仍然難以置信。
門外忽響馬蹄聲。
營房門大開著,兩邊燃著的高架火盆內火焰被風吹得肆虐歪斜,粒粒如鵝毛般的大雪卻交雜著往門內吹鼓而入。
程英謙轉頭看去,一雙不染纖塵的黑緞皂靴驟然出現在視野之中,高紮烏發的少年背立風雪之前,眸如點漆。
血“滴答滴答”順著他手中提著的那顆猙獰頭顱而落,猶帶熱氣。
狼奴衝程英謙偏了偏頭,沾染了幾點血珠的眉眼間野性被放大了數倍,肆意張揚著,唯有說話間微微漾動的笑渦讓他顯得還有幾分稚氣:“程副帥,我可以做參將了嗎?”
他抬臂一扔,那頭顱在地麵“咕嚕咕嚕”幾轉,停到了程英謙腳邊。
春風一陣一陣吹過,漸次吹開了院中桃李的花骨朵,公主府內花香盈滿,府主卻無心立在樹前一一欣賞。
荀太後病重,楚言枝一心牽掛,在慈寧宮內住了下來,日夜服侍在前,為治療方便,辛鞣也跟隨她一同住著。
荀太後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醒的時候越來越短了。每次醒來時,楚言枝都萬分慶幸,卻更加害怕她下一次的沉睡。
她每日陪皇奶奶念經誦經,還抄寫經書為她祈福,荀太後卻並不想她這麽做,一醒來就要她坐在床邊跟她說說話。姚窕一直陪在旁側,成安帝偶爾會站在門口朝裏靜靜看著,並不進去。
再次服侍荀太後睡下後,楚言枝看向門外那道又要離開的身影,在心底暗暗歎息了一聲。
辛鞣醫治皇奶奶有功,成安帝除卻讓娘親替他賞下綾羅綢緞等物外,把所有功勞都算到了劉家父子身上,說反正他們早晚是一家人,賞給誰都一樣。楚言枝卻深知父皇隻是不想壞了所謂的“規矩”而已。
像皇奶奶說的那樣,後宮不許女子由禦醫直接看診,又不許女醫進宮做禦醫,好沒道理。
當初如果不是三姐姐敢犯險幫她找來禦醫替娘親看診,她那還會有今日……
還有皇奶奶,如果不是她有幸認識了辛鞣,知道辛鞣會醫術,可能皇奶奶自那日起就無法醒來。
那麽多前車之鑒,父皇卻從不放在心上。也是,用皇奶奶的話說,怎麽可以指望受利的人替被剝奪利益的人著想呢?
三姐姐要參政是必然的,如果不是深知自己沒有那樣的頭腦,且有太多顧忌,楚言枝也想同她一起了。不過就算不能參政,楚言枝覺得自己也可以在別的地方做點努力,比如支持更多像辛鞣這樣的女孩兒學習想學的東西,將來想辦法和三姐姐一起讓女醫也可以入職太醫院。
楚言枝抱著這個心思起身往外走,正琢磨著詞句想要簡單試探父皇的口風,卻見有人從外急忙跑進來,對石元思說了什麽,石元思臉色驟變,附耳告訴了成安帝。
成安帝聽後下意識撐住了石元思的肩膀,再三確認後才對他下令要江氏父子進宮去幹清宮等著他。
楚言枝跟了兩步停下,看向還端著茶盞在旁的錢錦。錢錦依然是那張帶笑的臉,朝她微行一禮,擱下杯盞後跟上了。
楚言枝看他們一直走出正殿,繞過影壁,才轉身重新回了內室。
一月末的時候父皇建了西廠,西廠廠督由石元思擔任,原先一直服侍在他身邊的汪符雖還任司禮監掌印太監,卻不再時時跟隨了。
新建的西廠顯然比從前的東廠更得勢,錢公公在陛下身邊沒那麽得寵了。
年前他說她婚事盡早辦的好,原因就在於此,他不確定自己什麽時候會像汪公公那樣突然被冷落。
三姐姐的婚期將要到了,二月二十四這日午時,荀太後醒來問了時間後,便讓楚言枝和姚窕回去幫忙籌備,不能因為她而使楚姝受委屈。楚言枝深知三姐姐並不在乎這些,但皇奶奶很是堅持,且如今後宮之中沒有皇後,娘親作為三妃之首理應出席,她作為與三姐姐最親近的姐妹,不可以不相陪。
楚言枝放心不下荀太後,讓辛鞣和紅裳都留下繼續替自己時刻守著,臨走前,還晃著荀太後的手臂,要她答應自己不許睡得太久,等二月二十七晚間婚禮一結束她就回來。
荀太後拍著她的手背點頭應了。
回到公主府後,楚言枝先安排人將之前準備給楚姝的添妝禮送去,然後去了三公主府,看教習嬤嬤給她梳妝、試換嫁衣。
楚言枝到了後才見那些教習嬤嬤們都被擋在了內院外麵,門雖開著,碧珠卻站在那不許她們進去,說三公主心中掛念著荀太後,不想弄這些,等婚期當日再做都不遲。
教習嬤嬤們同她理論著,說如果不早先準備好,萬一等那天手忙腳亂出岔子、誤吉時怎麽辦?她們擔待不起。可不論她們怎麽說,碧珠始終不放人進去。
見楚言枝過來了,眾人福身見禮,楚言枝站在門前喚了聲:“三姐姐?”
沒一會兒阿香過來引她進去了,楚姝依然懶懶的樣子,調弄著茶碗裏的金葉子湯匙。
“再過兩日就是婚期了,皇奶奶讓我回來看看你,辛小姐在那裏陪著,一切都還好。”楚言枝在她身邊坐下了,“三姐姐要不要讓她們進來為你試妝?”
楚姝搖了搖頭:“沒什麽意思,算了吧。”
楚言枝便不再勸她,隻是想她既然不在乎婚事,應當也不會在乎試妝這點小事才是,三姐姐不是會刻意為難宮人的人。難道是有什麽別的煩心事嗎?
見她捧著茶不說話了,楚姝擱下湯匙,飲了一口衝調好的玫瑰泡茶,放下後倚靠著炕沿看向她:“辛小姐與你一起待在宮中,想必也不知道這些天外麵發生的事吧?”
楚言枝蹙眉:“是辛家出什麽事了嗎?”
“辛指揮使雖然不像從前那麽受陛下寵信了,但日子清閑下來,我看對他也挺好的。他女兒還在宮裏立功呢,能出什麽事。是兩日前北地傳來邸報,說韃靼連攻賀蘭山、河套地區,欲要侵我大周。父皇召江霖進宮一番麵談,江家父子當天就星月趕回去了——誒,多大的人了,怎麽喝個茶還能燙到手。”
楚姝忙探身把楚言枝端著的滾熱茶盞放下,拿帕子裹住她微紅的手指擦著上麵的水。
楚言枝近來體寒,總是手腳發涼,所以即便已經快到三月了,還是常捧著熱茶不放。
楚言枝把自己的手從楚姝的帕子裏抽了出來,笑道:“我大周兵力強盛,豈是韃靼想攻就能攻得了的?何況江元帥向來戰無敗績,這沒什麽好擔心的。”
楚姝歎氣:“真不擔心?辛指揮使的徒兒,你那個小狼奴,可還在北地沒能回來呢。”
“我哪裏管得到他……”楚言枝停頓片刻,“而且他一個蝦兵蟹將,根本輪不到他上前線。”
“去的時候是小兵小卒,為了你,他哪裏還能甘願隻做一個小兵小卒。”楚姝玩笑著,看她略微抖顫的睫毛,“等江元帥趕回去,恐怕都到三月中了,而且據戰報說韃靼這次準備極其充分,是早有預謀,在極短的時間內就連攻數城,把北地江家軍的兵力分裂成了數十個部分,程英謙在那孤立無援,隻能苦苦捱著。韃靼還算安分的這十幾年裏,沒少搞些小動作,但都不足為懼,這次卻是要來真的。”
“難道我們還能真的輸了不成?”楚言枝站起身,“大周又不是隻有一個北地蓄養兵卒,我不信他們真能翻了那幾座連綿山脈侵入腹地。”
“可這一戰若無出色將帥率領,北地定會遭受重創,等江元帥趕到,到底能挽回到幾分還是個未知數。他們賭的就是江元帥從得到戰報到趕至北地的這段時間差,說不定還會在半路進行截殺。”
楚言枝下意識又要去拿那杯茶喝入口中,楚姝抬手給她攔下了:“還說你不擔心他?”
楚言枝抿了抿唇:“我是擔心家國大事!三姐姐,你怎麽還笑得出來的,萬一真讓韃靼打進來了怎麽辦!”
“那我也提槍上馬。”楚姝語氣平常,“寧做戰死的公主,不做亡國的奴。好啦,事情哪裏會那麽嚴重,北地不是隻有江元帥一個智勇雙全的總兵大元帥,那還有個副總兵程英謙呢,手底下多少參將副將守備的,你那小奴隸隻要跟著他們該做什麽做什麽,等江元帥回去就行了。”
“……那他最好是跟著了個靠譜的將帥。他就是頭不懂事的笨狼,不闖禍都不錯了。”
還做權貴……別做個夢把命弄丟了吧。
披甲上馬出京城後,江霖一路往北而奔,身後隻有來時所帶的幾千叢兵小將。辛恩為防路上出現什麽岔子,請求成安帝撥派了部分錦衣衛過來。不論成安帝是做何打算才答應的,總之暗處還有不少人跟在他身邊。
披星戴月晝夜不眠地趕了十幾日後,眼看天地漸從綠葉蔥蘢變作白雪皚皚,江霖的心越來越沉。
他走之前交代過程英謙如何應對一切有可能會出現的意外情況,但顯然韃靼在過去一年裏是一點沒閑著,否則不會那麽快就讓程英謙變得手足無措起來。
路程太遠,每封戰報從發出到送到他手裏最少也要十幾日,三天前他收到的那封說韃靼領著三十萬騎兵兵分六路要逐個擊破邊關六鎮防地,手底下各個都是猛將,韃靼王子耶律汾手下那個阿日斯楞尤甚。
幾年前他和阿日斯楞交過手,阿日斯楞在蒙古語裏意為雄獅,他倒不辜負此名。
人馬疲憊,江霖見此地幽而無聲,前路後路都寬闊可見且無山川河脈,便抬手示意眾人停下稍歇片刻,解了酒囊喝酒。
灌下幾口後,江霖看向身旁扶著馬首久久未動,臉色微白的江熾,麵露不悅:“昨晚不是剛吐過一回?你說說你,從小騎馬騎得少嗎?這就耐不住了?”
旁邊正攙扶著江熾到旁邊坐下的副將忍不住輕聲辯解道:“元帥,一路趕過來,都幾天幾夜沒睡,小將軍年紀輕,身體底子差些,幾個月還被您……”
“你也說那是幾月前的傷了!不過是二十軍鞭,還能養不好?”江霖把酒囊擰緊扔給江熾,“喝了暖暖!”
由於腿腳不便,常年未騎馬而掉隊的餘采晟遲遲從後跟上了,恰聽到這話,一邊從馬上下來掏草料喂馬,一邊上前想把江熾剛拿起的酒囊拿走,勸江霖道:“小將軍本就不太喝得了酒,又舊傷未愈,更不能喝,我這帶了熱水,一樣能給他熱熱身子。”
江霖側頭瞥了眼沒說話,算默認了。
餘采晟握了酒囊要拿過來,不想江熾直接躲開,擰開蓋子仰頭飲下了三五口。
喝下後他喘了一會兒,才撐著身後的石塊起身,將酒囊遞給江霖:“謝父親的酒。”
江霖拿了,回頭看他似乎精神實在不濟,沉聲道:“不行一會兒你坐他們的馬,讓他們在後駕著,你要好意思就靠他們身上歇會兒。”
江熾暗攥了拳,垂眸不語。
“來我這!我,我騎得慢!”餘采晟連忙笑道,“不像他們顛顛簸簸的,小將軍靠著肯定是歇不好啊。”
江霖看了餘采晟一會兒,卻於這蒼茫天地中想起那年的事,搖頭道:“你那兩腿到這雪地裏疼得不是更厲害了嗎?哪能再讓他拖累了你。”
餘采晟笑容微僵,揉搓了下手背,還是低聲道:“那哪能是拖累……我載著他慢慢跑,不會有事的。”
“不必了。”還完酒囊後,江熾拂開還要來攙的副將,獨自坐回石上閉眼淺歇,“北地戰事緊急,我作為參將,父帥的兒子,不能掉隊。”
江霖沉默了一會兒,還是讓副將取了毯子給他披上去。
餘采晟喝了幾口水,眯眼望著那一望無際的雪原,心中擔憂不已。
狼奴已經獨自前往北地兩個多月了,辛大人跟派的人竟然跟丟了……好在江元帥後來收到了程英謙的回信,雖不知最後到底以何種方式安置了他,但至少人沒事。
可這戰事一起,就他那個直腦子的莽勁兒,真不知道會不會無意間闖出禍端。
還有他的身世……
餘采晟回頭看那坐在石頭上的少年,江熾已經以手撐劍,額頭抵著手背睡著了,身上的毯子隻鬆鬆披掛著。
他至今還不敢把自己心裏的猜想告訴江元帥,一是怕大家期望落空,二是怕江元帥會太激動以至於完全忽略江小將軍的感受,這對他們兄弟二人都不是好事。
短暫地休憩了三五刻鍾後,江霖起身催促眾人繼續往前出發,副將們心中再不忍也不得不把江熾喊醒,幫他把馬匹牽來,一起上馬前進了。
又苦行數日之後,一行人終於趕到了宣府鎮,一路騎馬奔進城內,卻發現眼前一切並不如他們想象的那般一片狼藉。
城門幹淨,並無拚殺之聲,守城巡邏兵卒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交接,見他們回來了都一臉欣喜地高呼著,迎他們下馬接風洗塵。
江霖手中韁繩一緊,與同行對視一二,心裏已有了怒火,一麵闊步往前,一麵大聲道:“讓程英謙過來見我!戰報一封一封遞得那麽緊,戰事在哪?!真是肥了膽了,還敢謊報軍情!”
難不成是連他們也起了異心,想騙他返回擁兵自重嗎?!
那引路小將阿武嚇得忙伏跪在地回稟道:“不敢啊將軍!是,是這幾日戰事已經平了,韃靼六路人馬悉數被打了回去,最新戰報已經緊急遞去了,元帥您沒收到!”
江霖緊皺的眉頭依然未鬆,程英謙有多少能耐,其他的參將副將們有多少能耐他比誰都清楚,看之前的戰報,已經是火燒眉睫了,怎麽可能會在這短短十來日間發生扭轉?
他正要把阿武拎起來詳細問問,阿武抬起臉的瞬間看到他身後的那道身影,不由眼前一亮,大喊道:“辛將軍回來了!元帥!是辛將軍,辛將軍領兵打退了三十萬韃靼!”
江霖微愣,手裏仍提著他的衣領,回頭看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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