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馬蹄踏雪成泥, 玄馬之上少年身穿黑甲,領著剛浴血奮戰完的將士們進了城門。
聽到阿武的喊聲,狼奴垂眸看去, 勒停馬兒,翻身下來, 走到江霖麵前,低首行了一禮:“江伯伯。”
將士們旋即歡呼起來:“江元帥回來了!江元帥回來了!”
他們身上還猶帶敵寇鮮血, 狼奴身上也有零星幾點。
江霖把阿武從地上提溜站穩,才鬆開了他的衣領,大手拍了拍他肩膀上落的雪粒子,並未看狼奴, 隻問阿武:“程英謙在哪?”
“程副帥在營房, 三十萬韃靼雖已敗退,但韃靼王不會善罷甘休,他正在製定反攻計劃。”
“辛鞘, 你出息了啊你!”餘采晟從那些將士們口中得知這些天發生的事,喜不自勝地邁到狼奴麵前, 上來就要抱住他。
狼奴看他趕路這些天趕得胡子拉碴,衣服也邋邋遢遢的,沒忍住皺眉往後退了半步:“不要抱我, 我身上有血!”
“怕啥!老子年輕時候粘的血比你喝的水還多!”餘采晟哈哈兩聲笑,硬把他抱住了。
狼奴頭往旁邊躲,退避不得隻能動手把他扯開,皺眉道:“我不喜歡別人抱我, 你別抱。”
“你小時候不挺……”餘采晟被他扯開了也不生氣, 餘光瞥到江霖父子, 忙轉了話音, 開始動手拉他身上的甲胄和衣服,“來來讓我看看你有沒有受傷!”
“沒有,你可不可以別一見到我就扒拉我?老餘!”餘采晟拽了他的衣擺就想往上掀,狼奴忍無可忍,旋身躲開後把自己的馬拉過來擋在了前麵,“你怎麽回事啊?”
近不到他身,餘采晟隻好作罷,笑兩聲道:“緊張什麽?還不是這些天不得你音訊,大家心裏著急嗎?怎麽我一關心你你就這個態度!你說說,為什麽把你師父跟派你的人甩開了?也不知道往回遞信!”
狼奴拍去馬鞍上的灰,解下甲胄疊好放上去,垂眸整理著兩腕上的銀護道:“我沒故意甩,是他們自己跟不上,信寫了很多,但是之前沒立功,不好遞回去,還堆在那裏放著。師父師娘還有辛鞍還好嗎?”
“都好。”
狼奴略微點頭,解了腰間的木奴,拿幹淨帕子把它腦袋上的血點一一擦幹淨,聲音低了些:“……殿下還好嗎?”
“好啊,七殿下不一直都很好。”
狼奴抬眸,見程英謙從營房那趕過來擁走了江霖,原本一直扶坐在旁的江熾也被人帶下去了,才把馬兒交給底下的將士,吩咐他把剛剛勘探到的情況告訴給程英謙知道,然後示意餘采晟跟上自己。
餘采晟見他在一群人裏隻願意跟自己說話,一時欣慰一時憂愁,跛著腿跟過去,倒在西巷看到了不少老麵孔。
十多年未見,故人一朝重逢,大家眼含熱淚,餘采晟與他們一一寒暄過後,來不及深談,先跟狼奴進了他住的屋子。
站在門前一看,屋子不大,但裏頭收拾得幹淨又亮堂,桌上還擺了個插花的細口小陶瓶。那花餘采晟見過,長在北地雪原上,花瓣呈天藍色,夜裏會散出一點幽瑩的光,清香陣陣。
狼奴給他搬了凳子,將火爐放到他麵前,攪了攪裏麵的炭讓他把手放上麵烤一烤,然後打了水回來,關上門,把茶壺坐上去燒著。
捧著滾熱的水,一直受寒的兩膝也漸感暖意,連續晝夜趕路多日,軀體已經疲憊得不能再疲憊的餘采晟舒坦地呼出了口氣,倚在旁邊的桌櫃上,強捱著打量坐在對麵正認真給木奴換裙子的少年。
看得他想笑,這是什麽地方,什麽緊急的時候?怎麽還堅持做這些……行軍打仗的,一個個能把自己收拾幹淨就不錯了,他還把塊木頭當孩子養了。
“老餘,殿下有沒有想我?”狼奴給木奴翻好衣擺,察覺他的目光,先給放**去了,拿鐵夾繼續撥弄爐子,從櫃中取了一包饃餅過來烤給他吃。
餘采晟搓搓手問他能不能給他披個毯子,他一會兒想先睡一覺。
狼奴起身朝外喊陳虎快去給餘采晟準備住所,又接過了老趙遞來的毯子,給他裹身上去了。
餘采晟窩在那困倦得打個嗬欠:“這問我,我怎麽會知道?我又見不著你家殿下的麵。太後二月的時候病重,她進宮侍疾,一直沒出來。今兒是什麽日子,三月,三月十四還是三月十五來著?二月末三殿下的婚禮辦完,她現在應該又在宮裏了。”
“太後生病了?”狼奴眉心一皺,“那殿下一定好難過。”
“是,她自己身子好像也不太……咳咳,再給我倒一杯。”餘采晟意識到自己又差點說錯話,摸摸鼻子強打精神把杯子遞去了。
杯子太小,狼奴幹脆換了個碗倒滿水給他,又拾了張剛烙熱的餅:“你先墊一墊,一會兒程副帥會給你們擺置宴席的。”
“這無所謂,擱你這屋待著挺好的。”餘采晟捧著熱乎乎的饃嚼了幾大口。
狼奴緊盯他的眼睛:“你剛才說,殿下身子不好?她也生病了嗎?京城現在應該開春了,她是不是又夜裏踢被子了……”
狼奴摳弄著袖擺上的繡紋,想到殿下睡覺的時候總很好動,小時候愛翻身,長大了也愛,他抱著她睡還好,他身上很熱,不會讓她受涼,可他一走,夜裏再沒人能時時給她提被子了。
好想她啊。
每天晚上睡到這張小**,他就會想起那幾個月間殿下全然信賴地躺靠在他懷裏的感覺,溫溫軟軟,呼吸都是同頻的,好幸福好幸福。
“沒有沒有,辛小姐跟她關係好,常去看她,能有什麽事。”餘采晟想趕緊把話題轉移開,“你這麽想她就給她寫信啊!唉,你快跟我詳細說說,這兩個多月到底怎麽回事,你真一個人打退了三十萬韃靼呐?”
“阿武說得誇張了,我一個人怎麽可能打得了。”狼奴捧臉看爐子裏通紅的炭,感覺熱意都烘到了臉上,“我殺了韃靼王子耶律汾和他們另外兩三個將帥,沒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一鼓作氣能殺的全都殺掉。”
“領了多少人?對方三十萬,你起碼也得二十五六萬吧!”餘采晟激動地探身問。
“最開始一萬,我把阿日斯楞殺了,那三萬韃靼嚇壞了,光從馬上摔下來的都有不少。然後一路追攆他們到耶律汾駐守的河洛鎮,情況突然變化,耶律汾措手不及,我又把他給殺了。蘇將軍領著五萬兵馬一直在跟他們鏖戰,他一死,十三萬兵馬群龍無首,殺了一部分,投降了一部分。”
“三十萬兵馬裏,耶律汾領著大頭,其餘五路一共十七萬兵馬,還都是聽他指揮的,雖然王子死了他們很憤怒,但又能怎樣呢,我回去向程副帥複命後,他又給我撥了四萬人,我領著五萬人連同蘇將軍剩下的三萬人一起乘勝追擊,過了河洛鎮支援李將軍,李將軍對戰的是個叫耶律什麽的人,領著四萬兵馬,李將軍本就給他打得隻剩兩三萬了,我們帶著八萬人一來,還舉著麵掛了耶律汾腦袋的江家軍旗幟,他們哪裏還打得下去,節節敗退。後來的十幾天裏,原本散在十幾二十處的江家軍重新匯到了一起,韃靼三十萬兵根本不夠打的,兩天前就退到了百裏開外。”
熱氣熏得狼奴略有困倦了,見餘采晟打了個嗬欠,不自覺也跟著打了一個:“程副帥很高興,終於肯封我做參將了,我現在手底下有十萬兵。老餘,我現在算權貴嗎?”
“算!怎麽不算!”餘采晟又啃了半張餅下肚,噸噸噸一碗熱茶飲盡,抹抹嘴,“你比江元帥年輕的時候還厲害!江元帥那時候,率領著四十萬江家軍對陣韃靼六十萬兵馬,雖然過程慘痛……但最後把他們全都打退了,上一任韃靼王的腦袋就是他給卸下來的!你看看,十多年來韃子不也就敢挑在他不在的時候對咱大周動手!”
狼奴麵上沒多少喜意,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慢慢喝著:“要砍了韃靼王的腦袋,才能成為比他更厲害的權貴嗎?”
餘采晟擦擦手還想再拿張餅烤,卻被狼奴攔了:“一會兒去吃肉呀,吃這個隻能壓餓,不頂用。”
餘采晟感覺自己是有三五分飽了,這才作罷,裹裹毯子道:“你想當比江元帥更厲害的人?要能滅了韃靼,那你確實是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豪傑!可這也不是唯一的路嘛,萬一發現你的親生父親是跟江元帥差不多,甚至是比他更厲害的人……你不就能直接晉升為大周頂頂好的少年郎了?”
狼奴打斷他:“不要和我提爹娘,興許當年是他們覺得我是怪物故意把我扔了的呢。”
餘采晟一愣,神情複雜地看著他:“你,你怎麽突然這麽想?”
狼奴又打了嗬欠,重新把木奴抱在了懷裏,臉頰蹭著他的硬腦袋,視線依然落在爐中炭火上:“一點也不突然啊,很多人覺得我是怪物,說我是狼妖變的。以前在北鎮撫司,也有很多人私下裏這樣講,我都知道,隻是因為有師父和殿下在,他們才把不敢當麵說。”
“我太厲害了,對不對?能跟狼群獵殺野獸吃生肉活下來,受很多傷還能打死老虎,學幾年功夫連師父也難和我對陣……我可能在剛一出生的時候就把親爹娘嚇著了,他們不敢養我,所以把人扔到了雪地裏。結果狼沒吃我,還把我養大了。其實無所謂的,有沒有他們都無所謂。沒有人會想念從沒見過的人。”
餘采晟咬了咬牙,掀了毯子就想站起身:“你跟我說,到底誰說你是怪物是狼妖的?他奶奶的,長張嘴天天用來嚼糞了是不是?!”
狼奴正要喊住他,餘采晟的瘸腿踩住耷拉到地上的毯子把他自己給絆摔了。
狼奴立刻將他扶起,皺眉幫他把毯子重新裹好,按他重新坐下來:“不要這麽說話,快吃飯了,有點惡心。”
外頭剛好傳來陳虎的聲音:“辛將軍,餘操守!宴已擺好,江元帥和程副帥喊咱們過去喝酒了!嘿嘿!”
餘采晟抿著嘴跟狼奴一起出去了,外頭雪下來下去就是不知道停,弄得他心情更加不爽,拿胳膊肘戳了狼奴一下:“你別聽他們瞎說,他們那是嫉妒!你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好好的孩子怎麽就成妖了?一群閑的沒事兒幹的。”
“我不在意這些。怪物就怪物,我如果不厲害,很早就死掉了,根本捱不到遇見殿下。”狼奴迎著雪,視線朝南無限望去,“是怪物又怎麽樣呢,殿下很愛我,隻要我建出足夠厲害的功業,她就能安安心心地愛著我,我和她永遠在一起,去哪都不分開。”
餘采晟隨他目光遠眺,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不想建功立業是為了小公主,如今拚命地建功立業,也是為了小公主。
但好像並不能怪,本該對他而言最重要的兩個人沒能養護他長大,那麽小個孩子,還不會說話走路,怎麽在冰天雪地裏活下來的……八九歲的時候,狼群又沒了,他被鎖在籠子裏,隻有小公主堅持要把他放出來,帶他回家,還把他養出了個人樣。他一心隻念著小公主,是因為除了她,他根本沒有別的可依靠的人。
辛大人夫婦雖然對他很好,但到底是別人的父母,他心裏敬重有餘,卻難以依賴,打小時候起就不管受傷還是受委屈,從不對他們說。
如果狼奴真是小世子,那他真是欠他一輩子,還也還不清了。
餘采晟拍拍他肩膀,狼奴現在一被他碰上就要躲,餘采晟“哎呀”一聲:“我不亂弄!就想跟你說句話。你,你以後要想做啥,跟我說!我不管你是為著什麽,就算赴湯蹈火,也一定給你辦到。”
狼奴瞥眼他的腿:“算了吧,我自己可以的。”
“嘿,看不起我刀疤餘了是不是?我當年也是立過不少功的!”
“好漢不提當年勇。”狼奴拉拉走得慢吞吞的餘采晟,一起進了宴廳。
宴廳的大長桌上,江霖坐在最上位,江熾和程英謙分別坐在左右兩側,其餘參將副將都按品階排列入座,江熾身旁空了兩個位置。
狼奴讓餘采晟過去,餘采晟沒吱聲,臨要坐上去的時候突然屁股一撅坐到了下麵那椅子上,狼奴皺了皺眉,隻好在江熾旁邊坐下了。
人都到齊了,程英謙率先持杯起身對眾人道:“恭迎江元帥回營!”
眾人齊刷刷舉盞站起來,對江霖大聲道:“恭迎江元帥回營!”
江霖麵露微笑,欣慰地環看眾人,一幹而盡,抬手示意大家落座,感慨萬千道:“韃靼南侵,陛下有召,沒想到離開一年,我又回來了。這一年裏,有賴諸位辛苦守疆,我江霖敬你們一杯。”
“英謙,我不在的日子裏,若無你督守各方,江家軍不知會是何情形,來,我專敬你一杯。”
“屬下不敢——”
江霖連飲三盞後,又著重敬謝了幾位老將,這才說起兩月間的這場戰事,看向江熾身邊似乎已經覺得非常無聊,正用眼睛盯著桌上菜品瞧的狼奴,舉滿盞酒對他道:“這一個多月間的事,我已經聽程英謙說過了,辛鞘,此戰是由你扭轉了局勢,斬韃靼眾多得力部將、梟韃靼王子之首,領兵輾轉退韃靼於千百裏外,當定首功!來,孩子,我敬你!”
“江伯伯言重了,最終擊退韃靼的是蘇將軍、李將軍他們,還有多虧了程副帥的引領,我隻是足夠耐打而已。”狼奴也不多說別的,與他略敬一二便將飲盡了杯中酒。
江霖深看了他一番,方才進城時聽到守城小將的話,他還覺得難以置信,甚至以為狼奴會不會是借了他和他師父的名頭才讓眾人尊奉他為大將軍的,直到程英謙和其他幾個將領詳細說了經過,他才不得不相信,狼奴簡直天生屬於戰場。
方位感強,懂得馭下,又會靈活變化戰術,這是多少人在戰場上拚殺一輩子也學不會的東西。原先他以為他空有一身功夫卻心無大誌,出了事隻會躲在小公主的身後讓人家為他出頭,沒想到他一有目標,便使人拍馬莫及。
江霖喝完這盞,斜目看向身側的江熾,江熾的臉色比進來時更差了。
江霖在心底暗歎一聲,做父親的,當然希望自己的孩子最好,所以那天馬場的事情一出,他雖對江熾的行徑感到羞惱,卻也忍不住對狼奴產生出了一點嫌惡之心。
如今從將帥的角度看,他對狼奴還是欣賞更多一點,畢竟要不是他,他現在可沒辦法和眾人在這安然坐著飲酒吃肉。江熾麽,一會兒也沒法去休息,肯定得跟著他出去打仗。不論如何,能有守疆衛土的傑出將士,是大周之幸。
席上眾人飲酒作樂,狼奴被餘采晟摟著肩膀也灌了不少,餘采晟似乎比誰都高興,最後竟然喝大了,狼奴隻好和兩個副將一起把他抬下去安置好。
要出來的時候,餘采晟還拽著他衣服不肯鬆,非要看看他後背,狼奴最煩別人看他碰他了,劈手打在餘采晟的手臂上,痛得他捂著在**打滾,終於老實下來了,隻是嘴裏還喊著什麽小獅子小獅子,亂七八糟的。
倒是陳虎和老趙兩個副將聽了直歎氣,說這老餘怕是這輩子都沒法兒擱下當年的事了。
狼奴跟著他們一起走出來,想問刀疤餘年輕的時候到底經曆了什麽,怎麽腿腳壞了現在腦子也不太清爽了。
兩人唉聲歎氣的,說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也是韃靼犯境……
才說到這,兩人看到從宴廳方向往這走來的江霖和程英謙等人,立刻噤聲不語了,還勸他以後別再問那些陳年往事了。
“在說什麽呢,怎麽我一過來一個個臉色都變了。”同樣是趕了二十多天的路,江霖眼底雖有了不少紅血絲,看起來還是精神奕奕,聲音無比洪亮。
陳虎老趙兩個趕緊行禮笑答道:“沒什麽,老餘他喝糊塗了,擱那說夢話呢!”
江霖笑道:“我倒也少見他有這麽開心的時候。他已睡下了?那就先不去看他了。”
江霖轉步往前麵的臥房走,示意狼奴跟過來,同他道:“辛鞘,小餘他是真關心你,自從你走後,沒少跟我念叨你,一路上還擔心你會不會遇到危險、闖出什麽禍事。沒想到,你這麽為你師父長臉!”
臨到門前,江霖停步拍拍他的肩膀,目光裏全是欣賞:“其實這就對了,別把精力都放在那小公主身上,你這樣的好功夫,就該用來報效家國。要是願意,你以後就留在這,跟我們江家軍一起保家衛國,痛擊韃靼!”
對於江霖態度的轉變,狼奴沒什麽特別感受,語氣平常道:“保家衛國,打退韃靼,就是保護殿下,隻要是保護殿下的事,我都會做到最好。”
江霖聞言眉心皺了一下,旋即點了點頭:“嗯,不錯,保護陛下,保護陛下所有臣民就是我們武將的職責所在。今晚我就寫奏疏奏稟陛下,讓陛下為你論功行賞。想必若你師父師娘和七殿下知道了,定會為你驕傲。”
“謝謝江伯伯。”
“耶律汾死了,他老子耶律秉定會為他報仇,接下來幾個月,有場硬仗要打,你這兩天也注意好好休息,先前擱京城的時候,我渾身不得勁兒,使不出招,有不少東西沒能及時教給你,你有空了就再來找我,我給你指點指點。”
狼奴眸光亮了亮:“好,多謝江伯。要是韃靼王真的打來了,我一定殺了他。”
江霖哈哈大笑,抬手想摸摸他的頭,狼奴卻不習慣旁人這樣的舉動,下意識要避開,他便收了手,微笑道:“行了,你忙你的去吧。”
狼奴行禮告退了。
江霖轉步走進臥房,洗漱一番後躺臥下來休息了。
南側二樓的一處臥房內,揮退那兩個副將和幾個從兵後,江熾靠坐在床頭,往外看了許久。待底下人聲漸失,他才將窗子緩緩關上,提上被子裹住身軀,抖顫著睫毛閉上了眼睛。
狼奴回到自己的小屋後,立刻將各處收拾一遍,然後點亮燭台,坐下來鋪平信紙蘸墨給師父和殿下寫信。
這封信一直到四月初才送至楚言枝手裏,在這之前關於北地有一姓辛名鞘的副將一躍升至參將,憑一己之力在江霖趕到之前扭轉險急戰局的傳聞已傳遍了整個京城,聽說韃靼騎兵聽到辛鞘二字都能嚇得直接從馬背上滾下來,還渾說他是什麽狼神下凡。
成安帝得知北地危局已解,龍顏大悅,給狼奴和辛恩賞賜了無數田宅錦緞等物,他的那部分交給了楚言枝安置。
成安帝誇她給大周養出了個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
也不知為何,楚言枝聽到眾人關於他的誇讚,總覺得極其難為情,連頭都不好意思抬一下。
三公主楚姝與三駙馬的婚事在二月二十七日順利舉行過了,那天楚言枝全程遙遙陪同著楚姝,和喜婆一起扶她上花轎時,看到三公主府府前掛了一盞極為精美碩大的樓閣燈。楚言枝認得那燈,上元節她和姚令一起逛燈會的時侯看見過。
三姐姐回門那日,直接去的慈寧宮,皇奶奶見她色如牡丹,狀態極好,很是放心。到了正殿,楚言枝問她感覺如何,三姐姐隻說還可以,成親也就那樣。
楚言枝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她成親那天,自己在長街上遠遠看到了嵇嵐的身影。她心裏有個猜測,那盞燈或許就是嵇嵐送給三姐姐的,三姐姐對這一切心知肚明。
皇奶奶的精神越來越差了,有時候與她說話說著說著,忽然就靠在枕上睡著了。楚言枝怕得不行,每到她再度醒來時才能鬆口氣。
這樣日夜守著,日夜懸心,荀太後見她眼下烏青越來越重,堅持要她夜間好好睡覺,午後也得按時歇息,不能把自己的身體糟踐壞了。眾人都看不下去她這般,楚言枝確也精力不濟,沒能再堅持下去,等皇奶奶睡下後,她便會回到隔壁的廂房內歇一歇。
說是歇一歇,她根本歇不好,腦海中烏糟糟的東西太多了,一會兒想皇奶奶的病,一會兒想遠在北地的狼奴。
楚言枝躲在帳內,把臉蒙進被子裏,既會想起狼奴,又會覺得自己不知該如何想他。
她翻身在裏,抱著被子揪弄被角。他如今是鼎鼎有名的將軍了,一劍能當百萬師,據說突然有好多人去定國公府拜訪。老定國侯和辛指揮使平時就不愛與人因俗結交,如今更是能躲則躲。辛鞣說那些人都是打著狼奴的主意過去的,說狼奴少年英豪,功夫與相貌氣度都在江小將軍之上,唯一不敵的就是身在奴籍,但有辛指揮使做他師父,條件一點也不比江熾差。
楚言枝心情很複雜,這些天皇奶奶開導她許多遍了,說得認清自己的內心,不能連自己都要騙,那樣除了能維持點自己所謂的麵子外,沒有任何好處,煩惱還會越來越多。
楚言枝將帕子蓋在臉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慢慢吹著氣,感覺紗質的涼帕鼓起一點又癟下去,弄得臉上輕輕癢癢的。
好吧,她承認她喜歡狼奴,她近來確實一直忍不住想他,擔心他那種不懂得穿衣服的人在那裏有沒有受凍、會不會被人欺負,但不論是喜歡,還是想念,又或是擔心,都很徒勞。喜歡難有結果,想念見不到麵,擔心又幫不了他。楚言枝常覺得自己是幹費神。
辛鞣給她把脈的時候,有好幾次隱隱暗示她如今心疾很重。可楚言枝沒什麽辦法。
三月中旬駙馬人選確定為姚令,禮部已經在籌備婚事了。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
已是春末了,楚言枝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浸在一片潮濕裏。
聽著雨聲也難入眠,楚言枝撥簾起身,坐到了烷桌前,準備翻本佛經看看靜心。
為方便時時去看望荀太後,左右廂房的門都開著,正站在門口看院內綿綿春雨的繡杏與外頭的人小聲說了什麽,沒一會兒便將腦袋探進來,見她已從**起來了,這才拿著什麽碎步跑過來。
“殿下怎麽不睡了?您看這個,錢公公方才使人送來的信。”
楚言枝心頭陡然一跳,有誰會給她寫信呢,除了狼奴。
楚言枝翻書頁的手未停,也未抬眼,淡聲道:“放那吧。”
繡杏依言放下,又貼心地給她沏了盞金橙子泡茶,調攏了下香籠的香篆,確認楚言枝還是不需要人過來服侍後才輕手輕腳退出去了。
“把門也帶上吧,雨絲掃進來濕了地板,踩得哪裏都髒髒潮潮的。”
繡杏忙應了。
門一關上,屋外的風聲雨聲都仿佛隔絕於世,楚言枝放下亂翻的佛經,冰涼的指拈起了那封信。
封上隻“七殿下”三字,飄逸俊秀,是狼奴的字跡。
摸著竟足有半寸厚。
不曉得的恐怕還以為塞滿了銀票。
楚言枝忍不住要笑他,實在太愛講廢話了,打仗不是很忙的嗎?他怎麽還有空寫這麽多。
可這樣厚一遝拿在手裏,她又莫名覺得安心,便移燈在前,懶懶倚靠在了榻沿軟墊上,對著光慢慢地看。
“枝枝親啟:
北地的風和雪好親切啊,殿下,我見到了狼群,他們還認識我,我走的時候,他們遙遙送我,一直嗷嗚嗷嗚叫,讓我有點想掉眼淚。可是小狼再也不是北地的小狼了,小狼是殿下的小狼,殿下的小狼夫君。”
楚言枝抿著唇笑,又皺眉,還小狼夫君,寫下來他自己不嫌害臊嗎?
“……程英謙不許我做參將,說話很不好聽,我挺生氣的,但來時師父和我說過了,我一個外人突然插到他們之間,被人不服氣是很正常的事,我要努力證明自己才能被信服。所以今天我把那幾個副將都打服了,他們比不過竟然想朝我吐口水,真的好卑鄙,幸好我躲得快,掐住了他們的下巴,沒讓他們得逞。還有那個沙盤上的陣型,連程英謙也無法破解,但是殿下,你的狼奴,你的小狼夫君,隻用一會會兒時間就破解了。殿下,你要是看見了一定會覺得自己養了世界上最聰明的小狼。”
楚言枝扶了扶額,繼續翻下一張。
“程英謙終於讓我做副將了,但隻撥給了我一百騎兵和三千步兵,別的將領都領著至少上萬的人。不過想想,原先狼王母親帶著我一起領著的狼群最多時也隻有幾十頭狼,這三千多個人隻要我給他們練好了,練得和狼一樣團結又機靈,一樣可以很好用的,對不對?”
“不行啊殿下,這些人好笨啊,怎麽我教他們用特定口號找到對方都學不會,拿著盾和矛走走停停,還很茫然的樣子。要是辛鞍或者金參在就好了,他們能幫我一起教他們。”
“十七天過去了,殿下,奴好累,還好他們終於把我教的東西都記住了。韃靼進犯,程英謙派出去了很多人抵擋,竟然還沒有分派到我,實在有點過分了,我明天還要堵他,堵到他給我撥人放任務為止。”
“殿下!奴今天殺了好多人!殺得太快沒數清,反正殺了好幾個重要的,特別是那個韃靼王子耶律汾,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這麽不愛幹淨的人,他胡子真的好多好長,明明也才二三十歲,看起來卻有四五十。殿下,奴一直很愛幹淨,把自己和木奴都洗得很幹淨,就算殺人,也沒讓身上濺到太多血,濺上也立馬擦掉了,隻要有空就洗澡換衣服,等奴回去,不要嫌棄奴啊,奴好想抱著殿下睡覺,什麽都不做,就把臉埋在殿下頸窩裏摟著睡也好,我太想念你了。”
楚言枝臉微紅,立刻把這張翻過麵來放到桌上去了。還真什麽都敢寫啊。
她側身對著窗那邊倚著,微微天光透紙照來,以至於上麵的字跡有些看不清了。
春衫單薄,涼意絲絲縷縷沁來,楚言枝不禁想起被狼奴擁吻著時的感受,時涼時溫,時燥時潮。
她又翻了個身,背光看信。
“程英謙終於讓我當參將了,我就知道,殿下養的小狼是最厲害的,當然要當參將啊!殿下,我昨天從雪原回來的時候,采到了幾朵小藍花,不知道為什麽,一聞見它的香氣,就會想起殿下。我買了一隻小陶瓶用來養它,屋子裏都是它的香氣。夜裏夢到殿下了,夢裏殿下好愛奴啊,眼裏隻有奴一個人,抱著奴對奴說,你也好想好想小狼,因為你最愛小狼了。”
“江元帥和刀疤餘過來了,殿下,刀疤餘說太後生病了,你的身體也不太好,奴好擔心,好想回去照顧你。殿下呀,再忍一忍,這些天睡覺不要踢被子,不要把手臂擱在枕頭上睡,真的好容易著涼。等奴成為最厲害的權貴回去了,就能夜夜跟你睡在一起,幫你取暖、蓋被子了,殿下,等一等奴,奴六月前一定會回去的。”
……
翻到最後一張時,春雷微震,楚言枝從斜躺的姿勢坐起來,把這一遝紙都收整好,一時沒決定好要不要都給燒了。
燒了吧,別惹出什麽禍端來。
楚言枝下去拿了銅盆,就著燭火一張一張地燒。
看著這小半盆餘燼,楚言枝觸了觸盆底,還很燙。
她抬手將窗子開了一角,吹了一會兒涼風。
要給他寫回信嗎?
寫又該寫什麽呢……就算是寫信,她也實在不知道自己該以何種口吻來寫。
楚言枝撫了撫自己的心口,不受她意誌控製的悸動弄得她很想就這樣一直躺著,什麽都不做,任由輕飄飄的思緒飛到九霄雲外去。
餘光瞥到攤放在案的佛經,楚言枝頓時覺得自己無顏以對,抬手闔上放了回去。
她把銅盆也擱到了地上,這便輕步回到床帳內躺下。
雨聲清透,她抱被而憩,這些天以來時時緊繃著的麵容漸漸放鬆起來。
他還擔心她著涼,京城再有一個月就要入夏了,正是日暖花香的時候,哪那麽容易生病。可不像北地,聽說除了下雪就是下雪,景色十分單調。
風過窗前,拂進來撩動了簾帳。帳角輕搭在了她**的足踝上,撥弄著莫名的癢。
楚言枝垂眸看著,慢慢收回了腳,腦海裏卻忽地現出從前讀過的詩。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帷。”
人在秦地,看見桑樹綠葉壓枝,卻會想到燕地的春草應當已經長得如碧絲般蔥韌了。君在燕地期盼歸家之日,妾在秦地因想念你而愁腸寸斷。無辜春風亂入羅帳,亦要受我之怨。
這便是女孩兒心事嗎?楚言枝長長吐出一口氣,將薄被鬆鬆散散地蓋到身上,闔上眼睡去了。
待她一覺醒來,天還昏沉著,楚言枝搖鈴喚人,問領人進來服侍的繡杏:“皇奶奶醒了嗎?”
“醒了,娘娘和辛小姐、紅裳姐姐在那幫您看顧著呢,紅裳姐姐本想過來叫您過去,太後娘娘說您難得有睡得熟的時候,能歇就多歇歇,紅裳姐姐就沒叫我喊醒您。”
楚言枝鬆了口氣,起身讓她們服侍自己換衣洗漱梳妝,喝了半盞熟枝水,忙趕到內室去陪護荀太後。
荀太後見到她,無奈地說她是把她當成離不了人的小孩兒了。楚言枝倚在她**,嘟嘟囔囔地說是自己還沒長大,是離不開皇奶奶的小孩兒。
荀太後揉撫著她的發頂,笑著沒說話。
荀太後清醒了一個半時辰,在吃完晚膳後再次睡下了。
楚言枝和如淨嬤嬤一起給她收整好床帳,見她睡容安穩,才由繡杏扶著回到了廂房內。
褪下外裳羅襪後,楚言枝倚在帳內,困意太淺,根本睡不著。
想到下午收到的那封厚厚的信,楚言枝喚來守門的蓮桃給自己掌燈磨墨,然後坐到桌前,撐腮思忖著如何落筆。
墨已磨好,楚言枝想了半晌,仍不知道該寫什麽。
她可說不出來什麽想你、想和你睡在一起的話,萬一這信不小心被別人看見了豈不是很危險?
也就他這種厚臉皮的狼崽子才會半點忌諱也無,想到什麽寫什麽。
紅裳從外端了碗熱牛乳進來,催她別再勞神快點歇下。楚言枝讓她放到一邊,咬了咬指節,勉強把她支開後,卻更寫不出來了。
算了,寫不出來還硬寫什麽。
就把這首李白的《春思》默給他好了。
想必這頭笨狼是讀不懂的。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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