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正門到主屋,花了二十三分鍾五十六秒,紀阮特意掐了時間。

一路上被沿途的景觀弄得眼花繚亂,明明是來吃飯,卻像莫名其妙和顧修義手牽手逛了一次公園,又累又餓直歎氣。

顧修義瞧紀阮這個樣子也一時語塞,末了歎息道:“算了,等下回去直接坐車走吧。”

紀阮猛地抬頭:“還能坐車?”

“從側門出去有座露天車庫,進後麵的公路能直接開上高速。”顧修義平靜敘述。

“那還走什麽正門!”紀阮有點繃不住了,臉都皺起來:“虧得我以為你們顧家專門把宅子修成迷宮防賊呢!”

顧修義忍俊不禁,拍拍紀阮的背:“多走走路沒什麽不好,你太缺乏鍛煉,趙阿姨說你這半個月一次都沒出過門?”

“我……”紀阮一哽,沒想到這人一下就把矛頭對到自己身上了。

他當然不會承認不出門是因為懶。

“我我我那是生病了!”紀阮強調:“病得很重!外麵那麽熱出門病情會反複的。而且我出門幹嘛,去你公司查崗嗎?——咳咳咳……”

說著還捂住胸口咳起來,活脫脫一副被氣得弱柳扶風的林黛玉模樣,好像別人再敢氣他,他就敢拿出帕子咯血。

顧修義簡直沒轍,學著趙阿姨的手法給紀阮拍背,卻依舊不鬆口:“可以查崗,小雅他們也說想你了,你什麽時候想來隨時可以約時間。”

“嗬,”紀阮冷笑一聲:“誰家查崗是預約製的?等著吧,我會突襲的。”

顧修義繃著笑,貼心道:“嗯,不急,等病好了再說,別又反複了。”

以前沒發現紀阮這麽好逗。

“顧修義你!……”紀阮是真的要被哽到吐血了。

以前也沒發現這人這麽**陽怪氣!

“——修義啊,回來啦。”一道女聲打斷兩人鬥嘴。

紀阮看過去,是位穿著紫色旗袍的中年婦人,保養得挺好,氣質是典型的溫柔賢妻,從遠處的走廊連連小跑著過來,眼裏的柔情溢得誇張。

“修義啊,你終於回來了,你都不知道,你爸可想你了!”

女人熱切得眼眶都紅了,好像顧修義不是在上班,而且去邊疆征戰了幾十年才歸家一樣。

她身後還站著個大約二十歲左右的男孩子,兩人長得像,神態也幾乎一模一樣,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見了顧修義激動不已:“大哥!”

顧修義卻淡淡的,“方姨,好久不見了。”

說著攬住紀阮的肩介紹到:“方蘭,我繼母,你叫她方姨就行。顧俢禮,我弟弟。”

紀阮得體地笑了笑:“你們好,我叫紀阮。”

兩人平淡的反應也沒能打消方蘭的熱情,她滿麵笑意地看著紀阮,相當慈愛地“誒”了一聲:“小阮吧,長得真好看。”

“誒對了,小禮,你哥呢,怎麽還不出來?”方蘭說著忽然問顧俢禮:“這修義第一次帶愛人回家,他怎麽也不出來迎接一下!”

顧俢禮麵露難色:“媽,我哥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會兒正陪著爸呢。”

“這孩子!”方蘭堆著笑看向顧修義:“哎喲修義你看,真是不好意思,回頭我一定好好教訓啟明。”

顧修義沒什麽表示:“您的孩子,當然是您自己教育,不必告訴我。”

“誒是,你說得是。”

她臉上的笑像永遠放不下來,堆在眼角成了一圈圈細紋,一副做小伏低的後媽形象。

紀阮覺得,這母子倆多少有點誇張了,一直笑著不會累嗎……

顧修義看上去也不再打算跟他們多說,微微點了點頭:“我先帶紀阮去看爺爺。”

“誒修義——!”

方蘭脫口而出,待顧修義回過頭,又握著手笑起來:“這、這麽急著去看爺爺啊,要不先喝口水,你這進門還沒喝水呢。”

“對對對,”顧俢禮附和:“大哥我去給你們倒水!”

“不用了。”顧修義平靜道。

“可是——”方蘭還想說什麽。

顧修義臉色徹底冷了下來,深黑的瞳孔毫無溫度,一字一句:

“不用了。”

兩人當即噤聲。

等顧修義攬著紀阮消失在樓道拐角,方蘭僵在臉上的笑瞬間垮了下來,幽幽盯著昏暗的走廊。

她原本是唇角向下的麵相。

“媽,真就讓他這麽上樓了?”顧俢禮在方蘭耳邊小聲問:“他手裏拿的是不是就是……”

方蘭狠狠睨他一眼。

顧俢禮後半句話卡在嗓子眼。

“不然呢?”方蘭沉沉道:“他婚都結了,人盡皆知,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可爺爺還沒死呢!他就這麽急不可耐?”

“住嘴!”方蘭嗬斥,而後冷笑出聲:“那老頭子還能活多久?半截身子進土的人……反正早晚都是他顧修義的……我倒盼著他早死,你還能早點出頭……”

“可就算爺爺死了,還有顧修義呢!”

方蘭狠狠戳了把自己兒子的腦袋:

“你再不濟也是顧家二少爺,顧修義能壓你一輩子?他能讓你永生永世不見光?!就算他想,你爸也不會肯的……”

·

紀阮被顧修義攬著上樓,憋了一肚子問號。

“想問什麽?”

顧修義沒看他,卻好像洞察了他心裏的想法。

紀阮也沒掩飾,仰著頭看顧修義:“顧俢禮為什麽管你叫大哥?你上頭不是還有個哥哥嗎?”

顧修義小心帶著紀阮上樓梯,坦然道:“方啟明是方蘭和前夫生的,不算顧家人。”

紀阮若有所思點點頭:“可在外麵也很少能聽到你還有個弟弟的事啊?”

顧修義看紀阮:“因為他是我父親和方蘭婚內出軌生的,這件事情不體麵,爺爺壓下消息冷處理了。”

“啊,這樣啊……”

紀阮心裏一驚,難怪那母子倆在顧修義麵前裝得像兩隻鵪鶉似的。

雖說這種有錢的大家族裏醃臢事都不少,但偏偏又是這種人家最看重顏麵,搞得顧俢禮身上明明留著顧家的血,活到二十歲了卻還隻能不陰不陽地半藏著。

顧修義等了一會兒,沒能等到紀阮再開口,挑了挑眉:“不繼續問了?”

這種家族裏那些看起來混亂的紛爭,說白了也就是爭權勢爭家產,現在的話題已經觸及顧修義家裏不好的內幕了,紀阮不準備讓自己知道太多。

他搖頭:“沒有好奇的了。”

顧修義定定看了他一會兒,移開視線:“嗯。”

顧老爺子的的房間在走廊最盡頭,是一間寬敞向陽的屋子,可紀阮進去時,裏麵的窗簾卻被拉得死死的,一絲光都透不進來。

在顧氏掌權幾十年的老人正坐在輪椅上,沉默地望著被窗簾掩埋的窗戶,身邊站著兩位強壯的護工。

聽到聲音他轉過頭來,身上的零件似乎都腐朽了,動作僵硬而沒有生氣。

紀阮看到了一張形容枯槁的臉,老人渾身都彌漫著一股行將就木的、死屍般的氣息。

“來了?”聲音也嘶啞得斷斷續續。

“是啊,”顧修義臉上浮現起沒有感情的笑容:“我帶紀阮來看看您,我們結婚了。”

顧昌雲渾濁的眼珠子這才慢慢轉到紀阮身上,靜靜看了一會兒,抬了抬手指:“坐吧。”

房間裏有一排藤木編的長椅,顧修義帶紀阮坐下,麵前的木桌上放著一套紫砂茶具,正煮著茶,細煙一縷縷往半空中升。

其中一位護工推著顧昌雲過來,另一位向顧修義鞠了一躬後去門外守著了。

顧修義把結婚證拿出來,放到木桌上,用兩根手指壓著推到顧昌雲麵前。

“這是結婚證,您看看。”

護工拿起那兩個小紅本,翻開送到顧昌雲麵前,被老爺子抬手拂開。

“叫紀阮?”

紀阮緊挨顧修義坐著,聞言輕輕點頭:“是的爺爺。”

顧昌雲仰起頭,眼神沒有聚焦不知道在看向哪裏,“真年輕啊……”

紀阮不知道怎麽答,下意識望向顧修義。

顧修義寬慰地在他掌心捏了捏,而後打開那個一直被他帶在身邊的牛皮紙袋。

裏麵是一份文件,放到桌麵上後紀阮才看清,是股權轉讓協議。

顧修義沒有廢話,直接進入正題:“當年我母親死在您麵前那天,您承諾過,並寫入遺囑,等到我結婚,您就會把自己名下剩餘所有股份全部轉交給我,由我和伴侶共同持有,您還記得吧?”

顧昌雲靜靜坐著不動。

顧修義攤了攤手:“如您所見我結婚了,簽字吧。”

見老爺子還是不動,顧修義也不急,斟了杯茶送到紀阮手裏:“小心燙。”

紀阮接過來,眼觀鼻鼻觀心地捧著小口喝。

股權這事他是知道的,顧修義沒瞞著他,協議裏交代得清清楚楚,婚後顧昌雲轉交給他們兩人的所有股份,全部轉為顧修義個人持有,相應的,顧修義會在協議結束時支付給他巨額財產。

沉默對峙半晌後,顧昌雲緩緩開口:“你也知道是遺囑啊,甚至不願意等到我死嗎,孩子?我死了以後直接就是你的——”

“爺爺,”顧修義打斷,看向老爺子的眼裏隻有冰冷的敬重:“您會長命百歲的。”

顧昌雲一滯,隨即笑起來,蒼老的臉皮掛不住肉,皺在一起:“長命百歲?把我關在這裏,指望我長命百歲嗎?”

顧修義很平靜:“您身體不好,原本應該入院治療的,可是您想留在家裏……是,我理解您落葉歸根的思想,也尊重您的選擇,所以派了專人照顧您。”

“照顧的意思是,連我兒子都不能來看我嗎?”

“當然不是,”顧修義毫無情緒地解釋:“我爸脾氣不好,和您說話容易吵起來,氣到您就不好了。”

“你……”顧昌雲雙眼微睜,怒意帶起麵部肌肉微微**:“你要一手遮天啊!”

“我怎麽會呢。”顧修義輕輕歎了口氣,似乎很無奈的樣子。

“當年您也是這麽保護我母親的,我都記在心裏,現在我隻是在同樣的方式保護您而已。”

“你……你!”

紀阮安靜喝茶,從隻言片語中琢磨出了一場豪門恩怨。

出軌、原配、小三、私生子,還有冷血無情折磨原配的大家長。

原來那兩個壯得像保鏢一樣的護工,不隻是為了照顧老爺子,還是為了不讓其他人進來啊。

紀阮依稀記得,宋嶺在他麵前大肆讚揚過顧修義的“孝順”,這是真“孝順”啊,顧修義身邊的人果然都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主。

紀阮津津有味看著這出好戲,一杯茶一不留神就喝光了。

顧修義又給紀阮蓄了茶水,向後靠在椅背上,輕輕撥著無名指上的戒指,語調和緩:“簽吧,爺爺。”

屋裏彌漫著茶香的空氣淩冽又稀薄,對峙的兩端,一方垂垂老矣日薄西山,一方卻如日中天意氣飛揚。

看起來是一場毫無懸念的較量

可就是這麽一場簡單的較量,卻因為顧昌雲的頑抗久久都僵持不下。

半晌——

“嘰裏咕嚕嚕——”

一串奇怪的聲音刺破空氣,傳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紀阮肚子響了……

在寂靜緊張的空氣裏,他的饑餓顯得尤為響亮,並且可憐。

紀阮自己都嚇到了,被茶水嗆了一口,拿紙捂住嘴巴,睜著大眼睛瞅瞅顧修義,又瞅瞅愣住的老爺子。

顧修義:“……”

就連站在一邊滿臉嚴肅的護工也有一瞬間的迷茫,瞳孔地震地看著顧修義,似乎在詢問要怎麽辦。

時間隻靜止了短短幾秒,顧修義很快調整過來。

他咳了一聲,麵不改色把紀阮手裏的茶杯抽走放回桌上,看著老爺子:

“爺爺,我理解,要您立刻轉出股權您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這樣吧——”

他起身:“半小時後我來取文件,您也餓了,先吃飯吧。”

他說著拉起紀阮往門外走,叮囑護工:“爺爺身體不好,你們要好好照顧,別讓他磕了碰了。”

護工立刻頷首:“是。”

走廊上,紀阮小跑地跟在顧修義身後,喊他名字他不理,拉袖子撒嬌也不理。

顧修義走著走著,又像是氣不過似的忽然轉身,食指點了點紀阮,欲言又止。

紀阮尷尬地眨眼:“我餓了嘛……”

他捂著肚子:“本來就餓,你還一直灌我喝水,那它就響了呀……”

顧修義看了眼紀阮餓扁的小肚子,嘴唇幾次開開合合,最終也沒能說出話,轉身繼續走。

“我正吵架呢……”顧修義深深吸了口氣,繃著臉:“你肚子一響,差點把我氣勢響沒了。”

紀阮福至心靈追上去,誇誇:“你那還叫沒氣勢啊,護工大哥嚇得半死,你爺爺氣得話都講不出來了!”

顧修義臉色稍稍緩和。

紀阮再接再厲:“我覺得你剛才好帥好厲害呀~”

顧修義扭頭看天。

紀阮拉袖子晃晃:“真的~~”

“閉嘴!”顧修義嘴角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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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阮阮:媽呀!好好哄的老男人~

顧總:媽呀,好會撒嬌的小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