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聽到的那一刻,楚銘默扔掉手中的傘,立即向聲音傳來的方向跑了過去。幾個村民愣了愣,也立即跟上了他。
在這樣的晚上,尚未停息的雨聲依然籠罩鏡雲這方土地,掩蓋著這土地之上發生的一切。
而這聲音竟然穿破層層霧靄和雨聲,帶著難以形狀的淒厲和絕望,讓聽到人毛骨悚然,寒意頓起。
聲音不在溪水這邊,而似乎在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他們很難確定到底是什麽位置。但是楚銘默卻那樣堅定地朝著一個方向跑去,他們也就不再猶豫。
在坑窪的路上奔跑,手電的燈在黑暗裏亂晃,成千上萬的雨絲就在這光柱裏自顧自地垂落,仿佛並不在意人世間發生的一切事情。
這麽多年了,很多事情都變了,但是這裏的路,卻沒有變。
楚銘默沿著他和心愛今天一起過來路一路狂奔,這條路,在他心裏已經走過了無數遍,純熟無比,即使是在黑夜裏也變得清晰如同白晝。
他的女孩,就在這條路的盡頭,一定是在那裏。
這麽多年來的鍛煉終於在關鍵時候派上了用場,溪水、草地、長著刺的覆盆子以及薔薇,還有低矮的灌木,一滑而過,雨水和黑暗也無法阻止他。
他立即將村民們甩在身後,他們無論如何也不會走這樣曲折奇怪的路,但實際上確實最近的一條路。楚銘默一直跑到了他停車的地方,然而那裏空空如也。
他怔住了。
心愛不在那裏。
那麽她在哪裏?
他茫然地從褲兜裏掏出車鑰匙,按了按,車燈突然亮了,照見的前方的一方天地,卻照出了更多黑暗和寂寞。
心愛在哪裏?
他的心迅速沉落下去。
繞著車子仔仔細細地照過去,他突然發現了一些腳印。
有什麽人來過這裏,然後……然後又離開了。
他心中有了一點希望,順著那些腳印向前走去。
前方是高速路,就在三百米遠的地方,往上走。
他沒有多想,立即跑了上去,一邊跑,他突然聽到一輛車子經過。
是大卡車,沉重的轟隆隆的聲音,在這樣晚的夜裏,一定是送貨的大卡車,車燈由遠而近,越來越亮。
他迅速沿著車道向上跑去,跑到了高速路上。
此時,那輛卡車正向他這邊駛過來,他貼近路邊站著,向卡車看去,然而刺目的燈光讓他一時睜不開眼。
就在這時,雨幕中傳來刺耳的刹車聲,不一會兒遠處傳來了粗魯的咒罵聲。
楚銘默仿佛本能一般,向刹車的地點跑去。
後來他回憶這一刻,隻覺得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時刻,過了這一刻,天地就會變色,他將再也抓不住。
當時的他,卻隻有一個念頭。
剛才,他的女孩,會不會……
不會!
但淚水迅速從他眼裏流下來,混著雨水在他臉上流淌,仿佛絕望在蜿蜒。
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的腿在麻木地奔跑,帶著他的靈魂,又是想知道,又是害怕,仿佛麻木了一般,被自己的身體扯著向前跑。
快要跟不上了,他那個鎖在身體裏的靈魂,仿佛就要被他落在身後了。
難道他好不容易找到的女孩,就要這樣永遠地再次消失在他眼前?
難道上一次的痛徹心扉還不夠?
難道這十多年來的自我禁錮還不夠?
上天看他還沒有死透,終於再來補他一刀?
不!
他大吼了一聲,那聲音如同狼嚎,絕望而憤怒。
他已經離她隻差百米,然而他突然停住了。
他看到了什麽?
他抹了一把臉,繼續向前走去,眼睛裏隻有那個車燈前那團小小的影子,越走越近,他終於看清楚了眼前的一切。
那巨大的卡車,那雪白的大燈,將車前的十米之地照得如同白晝,而一個穿著猥瑣的中年人用土語狠狠地咒罵著眼前的那團影子。
這一刻的情景,如同戲劇般荒誕。
楚銘默呆呆地看著那團小小的影子。
他認出了她!
那是一個纖細的,他無比熟悉的背影,隻是這一刻,給他的感覺卻無比陌生。
他從未看到過她如此頹然,如此寂寞,如此絕望。
她在雨中低著頭,雙手垂在兩側,緊緊握著拳頭,海藻般的長發如今變成一綹一綹地垂落下來,耷拉在瘦弱的肩頭,那樣瘦弱,仿佛不堪這雨的沉重。
而對於身前卡車司機的咒罵,她也一聲不做,仿佛毫無知覺。
“心愛!”他心疼地大叫一聲,跑到這光圈裏,將心愛拉進自己的懷抱裏。
這個濕透了的女孩,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身體是那樣冰冷,冰冷得讓楚銘默都打了個寒噤。
他仔仔細細地查看著她,越看越心痛。
她的臉上幾處擦痕,額頭上有一處傷口,鮮血直流,就算是雨水淋下來,也沒有阻止新紅的血不聽話地冒出來。
拉著她的手臂,能看到幾處觸目驚心的傷痕,不知道是不是被草木刺傷。牛仔褲的膝蓋部分,有些黑色的印記,不知道是不是血痕,但是現在也不好查看。
但跟這些傷痕相比,心愛更讓他揪心的是,她那麻木呆滯的眼神,看到他,她仿佛不認識一般,任憑他喚她,抱緊她,親吻她。
過了好久好久,他將她放開一點,看著她眼神,想要從她的眼裏看到自己。
然而他失望了,心愛好像進入到一個他看不見的世界裏去了,而此刻的她,眼裏根本沒有自己。
他抬頭向天上看去,隻見沉沉夜幕之中,沒有寫著任何答案。
突然,他的背被狠狠敲了一下,他回頭看去,是那個司機,他狠狠地用土語罵了一句,楚銘默陰沉地看了他一眼。
司機突然噤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眼前這個俊美的少年十分可怕,雖然他看上去並不算是大個子,但身上卻有著讓他覺得危險地氣息。
想到反正沒有損失什麽,他也不敢再罵這個攔住自己車子的女孩,隻能自認倒黴,好聲好氣地對眼前的少年說:“你讓開點好嗎?我還要趕路,不要再在高速路上亂跑了,很容易出事。”
這一次他說的是普通話,雖然很別扭,但是楚銘默聽懂了。
他點點頭,準備帶著心愛離開。
他攬住了心愛的肩膀,卻發現這個小人兒竟然一動不動,依然倔強地站在那裏。
“心愛,我帶你回家。”楚銘默柔聲勸慰她。
她不做聲。
“司機大哥要開車去送貨,你別擋著他的路了,好不好?”
這一次,聲音放得更低更柔。
然而麻木的心愛卻突然變得激動起來,她甩開楚銘默的懷抱,拉住司機的袖子哀求:“不,不,不要走,大叔,你帶我走,我要去東南市,讓我坐你的車走吧,我求求你了!”
司機被她弄得手足無措,將求救的目光投向楚銘默。
楚銘默再次抱住了她,在她耳邊溫柔地問道:“默默,我的默默,你要去東南市做什麽?”
默默。
蘇默默。
你要去東南市做什麽?
心愛轉過臉來,眼中一霎時充滿了淚水,那棕色的眼眸,仿佛晶瑩欲滴的琥珀,而裏麵的悲傷和絕望,被燈光照得那麽清楚。
“默默?”她喃喃地問著。
“默默,”他再次喚著這個名字,看著她的眼眸,隻覺得心中突然穿過一支利箭,他不由自主地對自己的女孩說,“我是你的辰哥哥啊,默默!”
“辰哥哥?”她喃喃地問著。
默默和辰哥哥。
這兩個稱呼中,有著什麽樣的聯係,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男子,那漆黑的眼眸裏有著她太熟悉的東西。在很多年前,就一直種在他眼裏,她絕對不會認錯!
啊!
她突然尖叫一聲。
淚水奔湧而出,她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仿佛一個不管不顧的孩子!
他抱住她,她也抱住他,狠狠地抱著,仿佛一輩子都不要分開。
“辰哥哥!辰哥哥!辰哥哥!”她哽咽地叫著他,仿佛天剛剛塌下來了,她拚命地抱住他,又是絕望又是可憐地問他,“辰哥哥,你去哪裏了?你為什麽要丟下我?為什麽要丟下我!”
楚銘默心痛地看著懷裏的女孩,愧疚和深深的後悔,就那樣冒出了心頭。
14年前的情景,仿佛突然複活了,隻是曾經的兩個孩子各自走了太長太曲折的路,此刻已經長大成人。
“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舍不得你,我舍不得你。”她看著他的眼睛,一遍遍地說著,仿佛一遍遍地向他確認。
他緊緊地抱著她,臉蹭著她的耳朵,一遍遍地向她保證:“我不會走,我就在你身邊,我不會走,我也舍不得你,永遠都舍不得你。”
她放聲大哭,哽咽難言。
開始,所有東西,都還沒有意義。
你賜我一套真理。
以後我就跟著你。
曾經,他是她所有的世界,她唯一的天地。
他將她隔在汙濁的世界之外,用他的一臂之力,給她圍出一道籬牆,讓她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他說,不要和陌生人說話。
他說,你隻是我一個人的。
他說,我隻愛你一個人的。
他說,我們要去一個遙遠的地方,那裏有陽光和漂亮的小房子,小溪從房子的腳下流過,你喜歡的薔薇花會種滿在牆頭。
他說,我們要永遠在一起。
然後,他離開了她,將她一個人拋在黑暗中。
她的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