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飛散的螢火蟲,匯聚成巨大的光帶,然後在腦海裏沉浮。這光帶裏的每一點,都讓心愛頭疼不已,然後這一夜,它們突然凝聚成了閃電。
黑夜之中,突然閃耀,照亮了腦海深處沉澱的東西,像矛一般刺穿了她的心。
那一瞬間,五歲的默默突然回到她的心中。
她突然覺得自己聰明了很多,她突然發現,原來自己還在很小的時候,就已經非常懂事,知道世界上有這麽多……悲哀。
不知道被誰遺棄的孩子,隨時可能被養母拋棄的孩子,唯一的依靠是一個比自己大七歲的哥哥。
他的注視,就是世界對她的注視,帶著溫柔和疼愛,帶著滿滿的關注和欣喜。
因為這注視,她確認自己的存在。
她很小的時候,就有了記憶,這個記憶可以追溯到七八個月大的時候,她記得他對她說:“不要哭哦,不要說話哦。”
哭哭鬧鬧的她,把他的話聽了進去,苦苦忍耐哭泣,也漸漸地不再說話。
在這個世界裏,一個嬰兒保持安靜,是生存的技能。
不說話,不等於沒有心裏也不說話,她常常在心裏對自己說話。
辰哥哥,我餓了。
辰哥哥去哪裏了?怎麽還不回來?
辰哥哥今天好像不高興?
在忍耐之中,她漸漸長大,兩歲的時候,他第一次離開她去上學的時候,她一個人跑到小溪邊哭了很久很久。
回來的時候,誰也沒有發現她消失了半天,也沒有人給她留飯。
沒有辰哥哥,不會有人關心她。
那個時候,小小的她有一個樸素的願望: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她要早點去上學,好和辰哥哥在一起。
辰哥哥上學回來之後,會給她講每天做了些什麽,老師說了些什麽,他從沒有想過,那個時候開始,她就慢慢在學習了。
五歲那年,她得到特許,終於可以去念小學了。
也在這一年,他離開小學,去了另一個學校。那個學校叫中學。
這一次,他們又隔了六年。
從那時候起,辰哥哥越來越忙,但是他每天早上依然會給她做早餐,然後給她複習功課,她每天努力學習,然後真的有了一個機會,她跳到三年級。
但也是在這個時候,發生了好多好多事情。
這些事情讓她的世界有了新的變化。
唯一沒有變的是,辰哥哥在她心裏如同神一般的位置,以及永遠不能離開的親人的血肉聯係。
她從沒有想過有一天,他會真的離開她。
當那一天到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世界就那樣崩潰了。
辰哥哥竟然被人收養了,背著她就離開了這裏,去了一個叫東南市的地方。
為什麽?
就在不久前,她記得他還帶她去山穀,後來發生了好多事情,她忘記了,但是她確定他沒有告訴她,他要走。
那是一個雷雨之夜,她在堂屋裏哭喊著,撕心裂肺,要去找她的辰哥哥。
她從沒有哭過,因為蘇辰怕她的哭聲招來大家的厭煩,會在他離開的時候掐死她,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就學會了不哭。
但是辰哥哥走了,她還忍耐什麽?
蘇媽媽開始後悔自己跟她說得太多,她一直以為蘇默默是個不會說話不會哭的孩子,隻要告訴她發生了什麽事情就夠了。卻沒想到將她扔在了西邊的小屋裏,將門鎖上,任憑她在裏麵哭喊著撞門,哭喊著辰哥哥,都不再管她。
那個晚上,她永遠都忘不了。
天空像是撕破了一個口子,所有的雨水都傾倒下來,一個個驚雷在耳邊炸響,而閃電如同金蛇狂舞。
她一個人如同置身荒野,不是因為雷電,而是因為再也沒有了辰哥哥。
就是在那個時候,有人悄悄地給她開了門。
世界上就有這樣的事情,一個小女孩,因為沒有做作業,要來抄默默的作業,因為不想被別人看見,她便待在西邊這個小屋裏寫。
付出的代價則是,給默默開門,放她離開。
命運就是在這一刻,發生了完全的變化。
默默就是這樣跑進了雷雨之中,靠著不停閃耀的閃電來辨認小路,她沿著他們最熟悉的路,一直跑,一直跑,穿過田埂和小溪,穿過覆盆子的荊棘,穿過薔薇花。
心裏隻有一個執念:她要找到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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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愛在雨中踉踉蹌蹌地跑著,七月的雨竟然那麽冰冷,讓她的心涼透了,她突然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個雨夜,她又一次沿著來路跑了回去。
不知道跌了多少跤,不知道前方到底有什麽,但是她心中隻有一個要去找到辰哥哥的執念,幼年的冰冷和絕望,那麽真切地回到了她心裏。
她想起了好多事情。
想起了辰哥哥,想起了幼年的生活,想起了知道他扔下她離開的絕望。
也想起了她怎麽跑到了高速路上,怎麽攬住了那輛大卡車。
她真的差點被撞死,因為多年前的她,比現在要瘦小得多,那麽固執地站在路中間,直挺挺的站著,決心就算被撞死也要攔下一輛車,帶她去那個叫東南市的地方。
因為他就在那裏。
她被十多年前的那個執念帶著向前跑去,跑得越遠,想起的事情越多,想起的事情越多,她就越痛苦。
好多好多記憶突然追逐著她而來,像那些紛亂的雨,將她浸濕,讓她渾身冰涼。
但她依然向前跑去,一直跑到一切變化的原點。
她站住了。
她發出了一聲絕望的叫聲。
那聲音的尖銳和瘋狂,讓她自己的心髒都覺得疼痛。
為什麽!
辰哥哥為什麽就這樣走了!
漆黑的高速路上往來無車,她再也不知道該往哪裏跑,隻能任憑雨水迎頭澆下,她一動不動。
在那一瞬間,她和五歲的自己心意相通,突然明白了那一刻的心情。她沉入這心情之中不可自拔,她想起了自己,曾經是那樣依賴他。
她聽不見,也看不見其他的了。
卡車是什麽時候在她身前三尺之地突然停下來的,明亮的大燈是怎麽讓她睜不開眼睛,也抬不起頭來的,而那個卡車司機,是怎樣下車來咒罵她的,她都不記得了。
甚至那個叫楚銘默的人,怎樣來抱住她,喚醒她,都不能夠了。
直到,他突然叫她“默默”。
她突然將斷裂的世界溝通了起來。
她是默默,他是蘇辰,他們是各自的唯一。
蘇默默的記憶排山倒海地向她倒過來,心愛被它們淹沒了。
所有的記憶都是同時灌入她身體,她無法列舉其中任何一項,但是她將所有的記憶總結成一個感覺,她不能沒有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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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4年後的這一天晚上,在這近乎複製過來的雷雨之夜,楚銘默緊緊地摟著自己的女孩,知道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女孩又回來了,不僅是人,而且是心。
她不再是那個素樸獨立的喬心愛,她是那個嬌弱無比,需要他時時刻刻照料的小嬰兒,是那個嘴唇像花骨朵一般的小女孩,是那個永遠依戀他,沒有他就活不下去的蘇默默。
他垂下頭去,在她如同海藻般的頭發裏深深嗅著她的味道,尋找記憶裏的氣息,他吻她,吮吸她冰涼的果凍般的甜蜜,讓她活過來,安寧下來,永遠就這樣靠在他的懷裏。
好了,就這樣,他活著是對的,不然怎麽能再次找到她?
他摸著心愛的臉,呆呆地看著她,眼睛、鼻子、嘴唇,蘇默默長大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錯。其他的人,都是贗品,都不能讓他的興趣多存一秒鍾。
也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卡車司機已經不知道什麽時候將車開走了,高速路上隻有兩個緊緊擁抱的人。
有一些嘈雜的腳步和呼喊聲傳了過來,楚銘默依然摟著心愛,不曾移動半點。
幾個村民這個時候終於找了過來,他們打著手電照著路上的兩個人,不知道該說什麽。這個奇怪的女孩,為什麽要跑到這裏來?發生了什麽事?
接著,蘇媽媽終於也找了過來。
她看著眼前的兩個人,不由得一怔。
那個已經長大了蘇辰,像有了心電感應一般突然抬頭看著她。
她的心再次咯噔了一下。
蘇辰的目光裏,似乎並沒有任何情緒,隻有一片冰冷。
她知道,他恨她。
但他很快低下頭去,繼續安撫他的女孩,有一個村民走過去,將雨傘撐在他們頭上。
“默默,好了,一切好了,我帶你回家。”楚銘默溫柔地蹭著她,在她耳邊低低地說著。
她聽話地點點頭,就像十多年前那樣,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
“默默,我們去科爾馬小鎮好不好?在那裏過一輩子,你種薔薇花,我去工作,還像以前一樣,我養活你,讓你舒舒服服的,永遠不用為了生活發愁。我們每天曬太陽,看水,如果你喜歡,可以和突然飛過的小鳥說話。好不好?”他在她耳邊繼續說道。
“嗯!好。”默默點點頭,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他的懷抱一緊,讓她融入他的血肉之中。
他明白無誤地知道了,這就是他的蘇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