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跪在橙花街的中間。
雨越來越大,像一顆顆透明無情的石子一樣砸向我瘦瘦的背,頭發如吃重的破葦席費力地貼在兩邊欲擋住我低垂蒼白的小臉,卻擋不住我**單薄羞恥的五歲女孩的身體。
暴雨在怒吼,它並不妨礙我清楚地聽到街的兩邊扇扇緊閉的窗子裏那一陣陣驚訝、憤怒或興奮的議論。
然而沒有一扇窗敢為我輕易開啟。
“劉老鞋瘋了,真的瘋了!”
“五歲的女娃子,一點點調皮就這麽搞,也不怕搞死她!”
“他老婆死了嘛,他也難受。其實他平時還是疼他女兒的,就是吃了酒就發狂……”
“你還給他講好話,不記得上次他打女兒街口王老師去拉架,他拿把刀追著人家要砍的事啦?”
“啊呀把窗簾拉上算了,不要看了,心裏不舒服……”
“唉……”
我安靜地跪在橙花街的中間,這條街太小了,而且並不如它的名字那般美麗,兩邊的房屋低矮陳舊,不知道已經在這風雨中靜默了多少年。說是街,其實都是一窪一窪的泥水和起伏不平的大小石子,再大的雨也不能把它衝刷幹淨,我的小腿已經全部被泥黑的汙水淹沒,我隻能盡量把身子跪直一點。
我的老爸,那個中年喪妻隻得一女的落魄鞋匠,此時就坐在離我不遠的一扇大開的門裏,紅著眼睛把燒酒往肚子裏灌。
他的目光一定充滿了憤怒與仇恨,時不時地落在我的身體上。
我用誰也不可能聽到的聲音歎了一口氣。
是的,那是五歲的我,我居然會歎氣。
我開始在心裏數昨天晚上在電視裏看到的熊貓。
“一隻熊貓,兩隻熊貓……五隻熊貓……嗯,我記得樹上還有一隻……”
熊貓多麽幸福啊,沒有竹子吃的時候會有很多人為它唱歌,為它掉眼淚。
為什麽人會有這麽多眼淚?
真沒勁啊。
我慢慢地就投入到自己的世界裏去了,我開始想熊貓,想機器貓,想大花貓,想為什麽它們都叫貓但是長得根本不一樣。
老爸醉眼朦朧,鄰裏避之不及,我又神遊天外。
沒有人發現樂氧是何時站在了我麵前。
他伸出爪子把我那破葦席一樣的頭發往兩邊拉開時,我嚇了一跳。
待發現是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男孩,我憤怒之情油然而生。
我沒穿衣服哎。
我甚至沒穿褲子。
我天殺的老爸哦。
我咬牙切齒地瞪他:“你流氓!”
他顯然也嚇了一大跳。
後來好多年以後他老是跟我感歎,在橙花街遇到我,他的人生遭遇了第一個傳奇。
那一天,六歲的林樂氧穿著整齊幹淨的襯衣小西褲站在一絲不掛的我麵前,大聲地問:“誰流氓啊!你為什麽不穿衣服?”
大雨將他的衣褲打得透濕,但是不妨礙我看出他的整齊體麵。
他穿得再整齊體麵,也掩蓋不了他是個小胖子的事實。
我認真地回答:“關你屁事。”
他大驚,這從他變形的小胖臉上可以看出,這話是我從老爸那裏學的,但對他來說明顯深奧了一點。
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解釋這話是什麽意思,老爸的咆哮聲突然從雨聲裏穿越而來。
“你個小流氓,給老子滾開!看老子砍不死你!”
我突然嗖的一下從地上躥了起來,一把拉起麵前的小胖子,腳不沾地地往街外衝去。
我跑得那麽快,我都要為自己喝彩,胖子真是個負擔,影響了我的強大發揮,但是我不能扔下他,不然他就會被我咆哮菜刀教主老爸給砍死。
老爸喝了酒永遠追不上我,尤其他還揮舞著那把鈍重的菜刀。
不知跑了多遠,我停下來,笑嘻嘻地看著彎腰做嘔吐狀的小胖子。
很久很久,他才痛苦地抬頭對我說了一句:“原來你是輕功高手。”
所以說,那確實是傳奇的一天,小胖子林樂氧差點兒被我老爸砍死,我救了他。
而芳齡五歲的我被豬齡六歲的他看見了**,為了公平起見,我不顧他的尖聲號叫扒掉了他的襯衣西褲給自己穿上。
然後我穿著從林樂氧身上強行扒下來的小西褲小襯衣,跟著滿麵驚恐死死抓住身上僅剩的那條小**的他,進入了一座在我眼裏如同皇宮般精致美麗的小樓。
認識了小公主一樣美麗的絡櫻然。
我好奇地把眼珠四處彈射做饑渴狀。
這麽美麗的房子,這麽明亮的房子,這麽盤旋的樓梯,這麽晃眼的吊燈。
我聽到林樂氧做介紹:“這是我的朋友,絡櫻然。”
我笑嘻嘻地扭頭看他的**超人形象,他的臉頓時漲成了豬肝狀。
“她……她……哇!”林樂氧惱羞成怒的號啕殺傷力巨大,我好奇地看著胖子的鼻涕眼淚在空中飛散成亮晶晶的小花。
然後絡櫻然也嚇哭了。
再然後他們家的保姆啊客人啊都衝出來了。
世界大亂。
真遺憾,都沒人介紹我是誰。
嗯,後來我自我介紹了。
我就是劉鞋匠無惡不作、上天入地、如花似玉、輕功高手的獨生女兒。
劉淚澈。
02
那是我記憶裏最後一次被老爸收拾。
因為林樂氧的老爸是本市教育局局長,絡櫻然的老爸更是省府高官,當我經常出入這兩個家庭,我儼然就有了兩把比皇帝蘑菇還大的保護傘。
尤其林樂氧那小屁孩還對我酒醒後的老爸奶聲奶氣地說:“你要是再敢打小澈,我就要我爸收拾你!”
於是從此老爸喝醉時也隻敢抱著我媽的遺像痛哭了。
我很同情老爸失去了我這個痛苦發泄的工具,但是能夠不挨打不罰跪不被雨淋,我還是很滿意的。
我就死心塌地地和林樂氧、絡櫻然成了好朋友。
不久後我們就一起上小學了。
之後的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們三個人相處的情形通常是這樣的。
弱不禁風的小美人絡櫻然像河岸邊的小柳樹一樣慢慢搖動著走在最前麵,我則大聲地唱著歌把她的書包甩到自己的肩上,我自己那破破爛爛的書包——肯定被哭喪著臉的林樂氧捧著,他永遠走在最後。
是啊,胖子真的是很拖後腿啊。
“小澈,我還是自己背書包吧。”通常小美人總是這樣細聲細氣地求我。
“你幹嗎讓你爸的司機把車停那麽遠,就你這小樣兒,多走幾步都會閃了腰,還是我幫你背吧。”我很豪氣地一揮手。
“小澈,那我讓我家司機把車開過來吧……”身後那個可憐巴拉永遠帶著哭腔接話的肯定是林樂氧。
真沒用,我的書包裏不過塞了十本課本二十本作業,撐得有點兒大而已,至於嗎?
我用殺手般的目光緩緩掠過他汗津津的小鼻尖,不出聲地把嘴角拉成一個“哼”字。
他立刻就崩潰了,因為自己的軟弱而慚愧得幾乎要朝我五體投地。
好吧,我就接受了。
然後我們三個人繼續保持著友好積極快樂青春的狀態走向回家的康莊大道,直到在不得不分開的路口,他們倆各自爬上自己家來接人的小車,而我抱著我的破書包獨自走向我家的小巷。
你千萬別說我欺負林樂氧,我隻是比他更懂得憐香惜玉。
你看,你啞口無言了。
說到憐香惜玉,我發現絡櫻然也表現得不錯。
比如,她總是從家裏帶很多的零食給我,是那種標著外國文字在最大的超市也買不到的;而且在大家幹巴巴地啃著蘋果的時候,我卻有著大把大把新鮮荔枝吃——有一段我儼然覺得自己是楊貴妃轉世了。
我想,是我太可愛了吧,所以同為女性的絡櫻然才這麽欣賞我。
這麽一想我就不知不覺地驕傲了。
人一驕傲,就容易犯點兒小錯。
具體的表現在於,那一天,我又遲到了。
遲到是很不好的行為,但是如果誰家老爸因為喝醉了而高唱了一夜《纖夫的愛》,那嗓門幾乎把房頂吼破,那麽在清晨時分好不容易睡著的某小孩還能在兩小時後按時起**學,他的確比我更加天才。
我也就是離天才差那麽一小指的距離罷了。
我也知足了。
可我的老師不這麽想,她總是很暴躁。
暴躁不好,容易變老。我好心地提醒她,她卻像被人揪了尾巴的猴子一樣跳了起來。
“去操場上跑三十圈!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停下來!”
我想和她討論一下這前後兩句意義的不同,但是看到她發紅的眼珠我知道這是徒勞的,於是我在六月的太陽下開始乖乖地跑圈了。
我從來不和強權對抗,那不是我的處世之道,對此我很崇拜自己。
但是早晨八九點鍾的太陽也不是吃素的,而且我還沒有吃早飯,所以跑到第十圈的時候,我覺得我快要完不成老師交給我的這個光榮任務了。
我好渴啊,好困啊,好想去春遊啊。
我想我已經神誌不清了,要不我眼前怎麽飄來了一棵嫋嫋婷婷的小柳樹呢,還帶來了春天般的清香,小柳樹在我麵前飄啊飄啊,總離我一點點遠的距離,卻怎麽也抓不著。
我急了,使出吃奶的勁追著那棵小柳樹,小樣兒看你跑。
就這樣我把我最後的力氣用完了。
當我眼前發黑軟趴趴地倒下的時候,我聽到猴子老師的尖叫:“絡櫻然!絡櫻然你怎麽了!”
絡櫻然?
是我穿越了還是猴子老師穿越了?
在學校醫務室醒來的時候,我一扭頭,發現另一張**也躺著一個人,仔細一看,那人忽閃著蝴蝶翅膀一樣的睫毛,朝我甜甜地笑。
綠色的連衣裙,柔軟的黑發,永遠很白很幹淨的臉龐——小柳樹呀小柳樹,絡櫻然呀絡櫻然。
我拔了針頭就朝她撲過去了。
沒多久猴子老師就被調到千裏之外的某鄉村小學去了,傳說原因是她體罰學生。雖然她哭天搶地和祥林嫂似的逢人就念她罰的是那個小王八蛋劉淚澈,不是領導的寶貝女兒絡櫻然,但是沒有人再看她一眼。
因為所有人都能作證,絡櫻然是在和劉淚澈一起罰跑時暈倒的。
你看,我就說了,何必和強權對抗呢?和強權的朋友對抗也是不好的。
對了,最後再提上一提此次事件中無關緊要的一個人物,林樂氧同學。
在小柳樹絡櫻然假裝暈倒而姐姐我真的暈過去的同時,是他及時打電話召來了絡櫻然的父親大人,可將此次事件推向了一個**。
這直接導致了我們三個在小學期間從此如同三隻螃蟹般橫行霸道。
那真是我人生中最雞凍鴨凍駝鳥凍的時光。
03
小學畢業以後,絡櫻然和林樂氧就進入了本市最貴族的中學,也許他們的老爸覺得這倆孩子的平民化生活體驗已經足夠,因此我們的囂張時光宣告結束。
失去了另外兩隻螃蟹的我如同被剪掉大鉗,隻能在新中學裏乖乖地縮起身子裝龍蝦,而絡櫻然儼然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氣質公主,笑不露齒語聲帶香,連小胖子林樂氧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他的身高開始猛長,體形開始抽條,原本被脂肪擠壓的小眼睛逐漸恢複了本來的形狀,閃現出賊亮賊亮的光芒,看起來很是逼人——除了我再也沒有人叫他胖子,他成了學校舞台上抱著吉他穿著白襯衣淺吟低唱的王子,有很多弱智女生尖叫著送花。
我最親愛的螃蟹幫就這樣消失在曆史的洪流中了。
那時候我也開始變得很忙,每天早晨要幫老爸把一輛小櫃車推出門外,裏麵擺著住在橙花街的人最愛的劣質香煙與檳榔,然後每天晚自習後再幫他去收攤——因為長期酗酒,當年做過咆哮菜刀教主的老爸,現在已經手抖得無法修鞋,隻能改行擺點沒什麽技術含量的小攤。
偶爾看到被越來越高的學費壓得拚命咳嗽的老爸,還有他越來越白的頭發,我也會有一點點憂傷。我想老爸也許是太愛我那傳說中的老媽才會變成這樣的吧,某種意義上來講,這個曾經憨厚出色的鞋匠,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改變了一生。
愛情到底是什麽呢?十四歲的我還無從知曉。
是林樂氧書包裏大把大把被我當草稿紙的情書?
還是絡櫻然每天課桌裏出現的各色玫瑰?
我寧願它是一包永遠也吃不完的大白兔奶糖。
就在我還來不及仔細研究關於愛情與奶糖的命題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絡櫻然失蹤了。
這個消息當然是林樂氧偷偷告訴我的,他說全市的警察都已經被調動起來了,但是考慮到絡櫻然被綁架的可能性較大,消息暫不能對外公布,怕驚動罪犯後果難料。
我一直知道絡櫻然和林樂氧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但是在明晃晃的日光之下,綁架這個詞還是離我太遙遠了。我想到小柳樹一樣的絡櫻然落到了壞人手裏,背上頓時出了一層密密的冷汗。
我強作鎮定地問:“會是什麽人呢?有什麽線索呢?”
已經比我高出一頭的林樂氧拍著我的手,語聲沉穩:“不要慌,你不要慌,不會有事的。”
我說:“我沒有慌,我沒有慌!”但我突然發現自己的聲音嚴重變調了。
林樂氧歎著氣看著我,他的眼睛亮得令我不敢直視,令我有些惱羞成怒的緊張。
他說:“我知道,小澈最厲害了,小澈是女大王。”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林樂氧的聲音已經從初見時尖細的童聲變成了好聽的少年聲,而且有了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
我突然就有一點點鼻酸了。
我說:“林樂氧,如果絡櫻然有什麽事,我就砍死你。”
林樂氧用看神經病的眼光看了我一眼。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無比失敗。
絡櫻然失蹤的第二天是周末,我耷拉著腦袋坐在我爸的小攤前幫他看攤。
我一點兒精神也沒有,一個買煙的人站在我麵前喊了幾聲,我才回過神來。
這是個沒有見過的中年男人,看起來胡子拉碴精神很差,應該是這條小街的新租戶。
近年來有不少人靠著這樣那樣的能耐搬出了這條小街,走向了他們人生各自不同的新路口,留下的大量破舊老屋就用來出租,因此街上形形色色的租戶變得很多,好多麵孔都不認得了。
我按他的要求拿出一包最便宜的香煙遞給他,他伸出右手來接,突然發現自己右手上抓著一部手機,於是又換左手。
雖然隻有一瞬,但是我看到了,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絡櫻然的手機,粉紅色的凱蒂貓日本限量版,據說全市隻有這一部。
我的腦袋在三月的春寒裏嗡地炸響了,我感覺我的頭發像蒸汽小火車一樣騰騰地燃燒起來了。
我張口結舌地看著中年男人轉身離去,走進了對麵一棟兩層樓的老屋。
我哆嗦著給林樂氧打電話,打完以後我就在小攤前團團轉。我不知道該死盯著中年男人,還是應該繼續裝成無事的樣子耷拉著腦袋。
那小樓的一樓是小酒館,從我這裏看過去,可以看到那個中年男人不一會兒又從樓上下來了,坐在一張單桌邊獨自喝酒。
看來他就租住在樓上。
而絡櫻然,她在裏麵嗎?她經曆了什麽?有沒有哭?林樂氧什麽時候才會帶人趕來?
又或者,或者她不在?
我的小宇宙要爆發了,我突然想起這小樓是我的地盤啊,我從小混大的地方啊,我知道怎麽從後麵爬進二樓溜進每個房間啊!
我噌一下點燃了。
我想也許是我的人品太好了,已經幾年沒有幹過爬水管的偉大行徑,可動作依然如此熟練老辣。當我扒著二樓的某間窗子往裏偷窺時,居然一眼就看到了絡櫻然。
我的血液一下子從滾燙沸騰的狀態結成了冰碴碴,這讓我直哆嗦。
絡櫻然,她被綁在一張破舊的桌子邊,長長的黑發從她的臉頰邊散落下來,看不清她的臉。
我試圖輕聲敲窗喚她,但她始終沒有反應。
我就從窗外翻了進去。
當我一把抱住她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身體發出一陣顫抖,觸她的額頭,一片火燙。
她的嘴唇和臉頰一樣蒼白,雙眼緊緊閉著,似乎正處在昏迷狀態。
我拚命地拉扯著綁住她手腳的細麻繩,我的眼淚像瘋了一樣落在她的臉上和身上。
絡櫻然,小柳樹。
小柳樹,絡櫻然。
我甚至沒有聽到樓下傳來的警車聲、吵嚷聲、打鬥聲。
然後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了。
林樂氧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身後是大批荷槍實彈的警察叔叔。
我從無聲的哭泣變成了放聲大哭的號啕。
林樂氧,你賺了。
04
從那天以後,絡櫻然就聽不見了。
因為她被綁架時遭罪犯毒打,兩隻耳膜都嚴重穿孔,最後那個罪犯被重判了無期徒刑,但是一切都不能再回到事發前。
她原本就是非常安靜的女孩子,這一下徹底進入了無聲世界。
而這次事件留給我的後遺症就是,我居然變得非常愛哭。
我經常會因為噩夢而哭醒,有幾次去看絡櫻然的時候,看到她安靜地坐在陽台上畫畫的身影,我的鼻子也會發酸。
我想如果我早些發現她被關在我家對麵,離我這麽這麽的近,是不是這悲劇就不會發生?但是“如果”是傳說中的花,沒有人能夠輕易摘到它。
絡櫻然從此後就沒再去學校,她爸爸給她請了最好的老師在家裏教她畫畫。失去了聽覺,看起來似乎對她並沒有造成多大的打擊,她依然喜歡微笑,看著我和林樂氧鬥嘴的時候,表現出一臉無奈。往往在我氣急敗壞地追問她到底誰是誰非而她始終微笑著不回答時,我才會恍然想起她已經聽不見了,然後就會很恨自己沒腦沒肺沒心肝。
我越來越失去螃蟹的鬥誌,變成一隻蛻去殼的蝦,這使得我的人生道路變得清楚起來,不再猶豫,初中畢業後,我就不再繼續升學了,我找了家服裝店打工,老爸在捶了自己胸口幾下後,也終於認了這個事實。
和買衣服的小太妹歐巴桑們鬥鬥智,聽林樂氧唱唱歌,陪絡櫻然畫一會兒畫。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了。
其實也沒幾年的時光,可是距離螃蟹幫的風光日子,好像已經很遠很遠了。
林樂氧上大學那一年,絡櫻然的畫已經畫得極好,而我已經攢了一筆小錢,可以勉強租個鋪麵自己開個店。
我的店開業那天,也是林樂氧去上大學的前一天,居然還是他的生日,三喜臨門,我們就一起慶祝了,慶祝的方式是我選的,到河邊上去喝啤酒。
那是這條城市的母親河,年年漲大水,但溫柔的時候就像月亮的眼波。
我們在河邊給林樂氧點蠟燭,然後用力地搖讓啤酒花衝得老高,絡櫻然咯咯地笑。因為長久不說話,她原本柔軟好聽的聲音已經變得非常怪異,但是她願意再次笑出聲來,就是我莫大的快樂。
我把啤酒泡沫噴到他們臉上,他們也回敬我。
有時候我和林樂氧用手腳比畫給絡櫻然看,有時候絡櫻然大聲地用變調的語音唱歌,天上的月亮和眼前的河水一樣溫柔,它見證了我們記憶裏最瘋狂的時刻。
我們就都醉了。
我醉了的時候,感覺到絡櫻然在對林樂氧比畫什麽。我勉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正看到絡櫻然小心地把一幅小小的畫卷展開遞給林樂氧,那一刻月光也掩不住她臉蛋的緋紅,畫紙上畫的,正是抱著吉他裝王子的林樂氧。
嘿,小柳樹變小桃花了。
我想還是我的生日禮物比較有創意,我送的是一打奧特曼的搞笑**,意在提醒這小樣的雖已成精,卻勿忘“國恥”。
我得意地睡著了。
在夢裏,我又回到了橙花街的那個暴雨天,五歲的我**地跪在小街的中央。我笑嘻嘻的,沒有人看出我在哭,誰叫我天生就一副笑模樣。
穿著白襯衣小西褲的林樂氧站在我麵前,他大聲地說:“小澈!你跟我走!我來保護你!”
我用鼻子哼他:“死開點!小流氓。”
一回頭,老爸正揮舞著菜刀飛奔而來,林樂氧突然一把抱起我,騰空飛走了。
我興奮地吱歪亂叫,飛起來了哎,神仙哎,我從小的夢想哎。
我們在暴雨中飛。
突然下麵又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樂氧!小澈!救我!”
我低頭一看,呀,是小公主絡櫻然,她正被一個怪叔叔抓進屋裏去。
我急了,大聲地說:“林樂氧快點兒救絡櫻然!”
林樂氧在我耳邊說:“如果我去救她,你就會掉下去摔死,你願意嗎?”
我愣了一下,我想我五歲的黃豆型大腦還沒有辦法思考這西瓜大的複雜問題。
絡櫻然的聲音越來越小。
我就哭起來了,說:“救她吧救她吧,我不會死的,我是無敵的女大王……”
我在這個怪異的夢裏翻滾著,無法掙脫。
耳邊似乎傳來了沉重的歎息,清晨醒時,已無跡可尋,消散於河風中。
那居然是我的少女時代最後一次見到林樂氧。
因為自那以後,不知什麽原因,林樂氧和他爸爸鬧翻了,大學四年,他竟沒有再回過這座城市。
他一邊上學一邊做酒吧歌手,經常遊走於各周邊城市,我和絡櫻然用了大量的時間在網絡上與他聯係,每次多人聊天的窗口一開,就看到紅紅綠綠的信息不停地閃,有時候來得及打字來不及看。
在網絡上,絡櫻然變得非常活潑和伶牙俐齒,經常把我們倆鬥得潰不成軍。
這使得我們三個的交流變得極其暢快和自然,我們也很樂於接受這樣的方式。
傻乎乎的林樂氧,活潑潑的絡櫻然,沒心沒肺的我——好像時光從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一樣。
在這期間,絡櫻然開過一次小型畫展,林樂氧做業餘歌手聽說小有名氣,我的服裝店也初成氣候了。
看似溫暖的時間總是走得很急很急,一晃四年就這樣過去了。
05
林樂氧是在大四畢業那年回來的,那時的他已經完全成長為一個英俊美好的青年,他在本市最大的酒店與絡櫻然舉行了豪華訂婚宴,我坐在最尊貴客人的第一桌。
他們兩個,就像王子和公主一樣擁抱,把戒指溫柔交換。
粉紅、粉藍、金黃、牙白……所有最美好的顏色都為他們盛開。
我拚命地起哄,手掌都拍紅了,那些衣冠楚楚的貴賓驚詫地看著我,麵露古怪。
那天晚上我醉得昏天黑地不分方向被老鄰居送回家,我那戒了酒的老爸站在門口欲揮掌打我,卻終於改成嘮叨。
“你個傻女,我們已經搬出橙花街了啊,你又回那裏去做什麽,還麻煩人家送你回來……女大不中留,我看你真是欠揍……”
哦,是了,那一年我終於憑著多年的積蓄在橙花街外的好地段買了新房,和老爸風風光光搬了家。
橙花街還是破破爛爛,也許很快會煥然一新,也許永遠破爛——但都不再與我有關。
有個心照不宣的小插曲。
林樂氧和絡櫻然訂婚的前幾天,林樂氧被雙規的老爸奇跡般放了出來,很顯然與絡櫻然的老爸有關。
但是沒有人會提起這一節,官複原職的林樂氧老爸神清氣爽,好像與兒子的不和諧從來沒有發生過,而自己一直一直生活在陽光之下。
我沒有再單獨見過林樂氧,因為從那天以後,我就不再接他們的電話,漸漸斷了與他們的聯係。
我的小店也搬遷了地址,生意依然很好,足夠我和老爸逍遙快活。
附近就是學校,經常會有張牙舞爪如同我當年的小孩,像螃蟹一樣橫著進來。
看到這種小孩,我就會沒來由地很愉快。
不過我自己已經不做螃蟹好多年了,我看起來客氣而溫和,有時還穿長裙顯擺顯擺,有不少大好青年自動送上門來,欲與我共同探討大白兔奶糖與愛情的話題。
我統統列入考察範圍,準備先好好考察他們三年兩載。
兩年以後我去一座沿海城市進貨的時候,在一家酒吧遇到了一個女孩。
她說她叫小雨點,是酒吧的駐唱歌手,她去過很多城市,曾經喜歡過一個叫林樂氧的男孩。
她說她一生隻做過一次那樣的愛情表白。
但是那個叫林樂氧的小流氓告訴了她一個故事,他說他在六歲那年,就把自己的心給了一個扒掉了他的褲子的小女孩。
一個住在橙花街的像天使一樣的小女孩。
他說他努力地長大,想用自己的全部力量保護她,可是他總是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她受傷害。
小雨點問我,你來的那座城市有一條街叫橙花街嗎?
我說我從小土生土長幾十年,從來沒有聽過哪條街叫橙花街的。
她哦了一聲,眼睛暗淡下去:我就知道他騙人,童話從來都不存在。
我說嗯,就是啊。
音樂喧天,在這樣的氣氛裏,最大的好處就是眼淚不會輕易掉下來。
06
我叫劉淚澈,我媽媽在生下我的那天死去,我爸爸給我取了這個名字。
我出生在一條叫橙花街的小街上,那是這座城市最窮困的角落,我的爸爸是這條街上的鞋匠。
我是他無惡不作、上天入地、如花似玉、輕功高手的獨生女兒。
我知道很多秘密,可是我從來不說。
我從小就知道,很多事情你隻能笑或者哭,可是你不能說出來。
我就是這麽天才。
比如那一天,我在病房外聽到了關於絡櫻然被綁架的真相。
絡櫻然的爸爸,那個省府高官,為了親戚的一點兒小事,隻手遮天把一家人害得妻死子散,這個人,後來就成了綁架絡櫻然並打聾她的罪犯。
還比如那個在河邊喝醉的夜晚,絡櫻然把自己畫的畫像送給林樂氧,她用無比清楚的聲音說:林樂氧,我喜歡你。
我想,這句話她一定對著鏡子說了幾百幾千次,才說得和沒有失聰前一樣溫柔好聽。
可是林樂氧說:對不起。
最後比如我住在橙花街的最後那些日子,林樂氧曾經來找我,他說小澈我想吻你,現在就算你再扒掉我的褲子也沒關係。
他的笑容邪氣而溫暖,我的心跳變得很快很快。
我說小流氓,你會給我買一輩子大白兔奶糖嗎?
他沒有回答。
他的手機突然響起。
然後他接聽了那個電話。
他的臉色從紅變白,從白到青,開始還像六月的晴天,轉眼就成了橙花街欲來的暴雨。
掛了電話,他目光呆滯地看著我,說:我爸爸被抓起來了,絡叔叔說可能會判死刑。
我就知道,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老天爺都不給個機會,至少讓他回答完我這個問題。
其實我什麽都知道。
從五歲開始,我就知道,林樂氧是一個多麽單純善良陽光溫暖的小屁孩。
也隻有這樣的小孩,才會擁有那麽柔軟的心,在他身邊,何時何地都不怕受傷害。
他永遠不會像我一樣敏感脆弱地洞悉真相,所以永遠也不用偽裝自己的愉快和不愉快。
一開始他也許會為自己的犧牲而憂傷,但是總有一天,他會愛上小柳樹一樣的絡櫻然。
而我,堅韌如我,會如葦草般堅強地活下去,也會有一天,擁有自己所愛。
多麽的好,這個故事裏,終於看上去沒有任何人受到傷害。
屬於我們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你可以把它想象得很簡單。
它隻是事關一條叫橙花的小街裏,一個被爸爸罰跪的小女孩,和勇敢地向著她伸出手來的小男孩。
如果有一天,你在摩天輪的門上,在古城牆的牆角,在漂流瓶裏的小字條上,看到一幅簡單的短發女孩抱著白尾巴黑貓的圖畫,請不要驚訝。那是我即將用一生去尋找的,也許是我內心深處害怕失去的某些最脆弱的東西,比如善良,比如諾言,比如,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