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魔尊收到手下來報東海出現混沌天魔聖主自立的那一夜, 其實程雪意也收到了一份消息。

來自賈自微的信。

除了最初的交涉,後來他們之間一直是用信聯係,自從上次紀寒聲跌落懸崖, 程雪意其實已經很久沒有收到來自賈自微的信了。

直到昨晚。

一隻靈蝶飛入程雪意的囚室內, 化作一封雪白的信。

賈自微終於圖窮匕見,說出了一直以來他心裏的那個大計劃,借混沌天魔之力將整個位麵的勢力全部洗牌, 重新建立一個隻有一個聲音,論功行賞,所以付出都會得到回報, 絕對公平公正的偉大勢力——這封信是請她出山加入他的。

程雪意自然是想都不想就撕了。

她都要死了, 就不玩虛與委蛇那一套了。

之後一直有斷斷續續的靈蝶循著標記飛進來,都被程雪意撕掉了。

就在剛才,程雪意收到了賈自微的最後一封靈蝶信。

賈自微可能是知道她看也不看信就會撕掉, 這回靈蝶停在程雪意肩頭,片刻後化作一行字:我來了, 見一麵吧。

片刻後這行字重新化為蝴蝶,蝶翼翩翩, 朝著某個方向飛, 飛了一會兒不見她跟上, 又自動飛回來, 重複著這樣的動作。

程雪意冷眼看著這隻靈蝶, 有一瞬間甚至在腦海裏想過要不要趁賈自微來了飲雪山莊, 幹脆通知柳成歸他們過來, 直接做了他。

不過她馬上就放棄了這個弱智的想法。

且不提她要怎麽讓柳成歸等人相信她說的不是假話,單單是直接滅了賈自微這一點,就已經不行了。

這位麵裏不知道有多少混沌天魔潛伏著, 有他管束或許還來不及大肆作惡破壞,一旦他死了,到時候這些失去管束的混沌天魔就地屠城,那就真是民不聊生了。

而且他敢來,必然已經做好了撤退的準備。

飲雪山莊之內肯定有除了她之外的內應,她這一去提醒,是不是主動給人送消息還不一定呢。

程雪意凝神盯著靈蝶看了一會兒,大袖一揮抱琴入懷,跟了上去。

靈蝶往後山飛,漸漸飛入深山莽林之中。隨著靈蝶的深入,海拔越來越高,道路兩旁的樹木也漸漸從

樹冠龐大的落葉喬木變成了高大蒼翠的鬆樹,樹頂上積壓著陳雪,地麵上白茫茫的一片,一看就知這裏鮮有人至。

靈蝶飛到某個地方就自行消散了,程雪意遠遠地看到山頂最高處一抹身影,想必那就是賈自微。

這倒是個程雪意過去一千多年都不知道的好去處,方便用來密謀壞事,比如殺人放火,地下接頭什麽的。

程雪意單手抱琴,腳尖在地麵上一點,下一瞬已經出現在賈自微身後,她徑自尋了塊山石倚靠,用手輕輕抖去肩袖上並不存在的灰塵,隻留給人一個傲慢至極的精致下巴。

賈自微靜靜佇立在一邊,沉默不語地等待她整理儀容。

良久,程雪意才像是想起自己身旁站了個人,衿傲地瞥向對方一眼又收回,語氣高傲又理所當然:“我已經毀約,你還尋我做甚?不怕我當場就滅殺你麽?”

賈自微像是忍耐已久似的,噗嗤笑出了聲。

他慢慢走近程雪意,像是不忍般地長歎出一口氣:“雪意啊,都到了這時候了,你又何必在我麵前強撐?”

說到最後,眼裏的自得已經像蟄伏了一個冬天的葉芽一般,要遮掩不住地破土而出。

程雪意臉色不變,抓著名琴的指節卻一白,淡淡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有什麽話就直說,我肯耐著性子來這裏一趟可不是因為遷就你,隻是為了一口氣斬斷這一堆爛攤子。”

說著,她語氣驀然一厲:“仙魔戰場再見麵,我必會取你狗命。”

賈自微隔著一段距離仔細觀瞻她從腳尖到發絲都透著傲慢的勁兒,用著迷的眼神,從頭到腳,又從腳到頭,他眯著眼喃喃:“都到了這時候了脾氣還又臭又硬,不愧是你,程雪意,對嗬對嗬,這才是我認識的程雪意,要是你真的一聽就答應了我,我今日就不必過來這一趟了。”

程雪意帶著厲色的目光掃過來,略一抬手便是一招,賈自微站直了身體,從容躲過這一招色厲內荏的攻擊。

“果然啊!”他站在程雪意三丈之外不再靠近,剛剛那一擊他雖然躲得從容,畢竟躲得匆忙,形容上有一絲狼狽,然而他全然不在意自己的狼狽,眼裏是讓人不敢直視的狂熱亮光:“力不從心

了是嗎?你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對不對?”

他陶醉地撫掌,鼻尖在空氣裏努力嗅著:“啊,好高級的味道,是前所未有的高級初代種,連我體內最初寄生的那一隻都不一定比得上你這隻呢。”

“祂可真是貪婪啊,這麽久過去,那隻初代種快把你吃空了吧?”

“這樣的攻擊,程雪意,你還能再對我發幾次?你真的還能活到我發動大戰那一天嗎?”他朝前一步,狂熱的目光死死盯著程雪意的眼睛,字字誅心:“恐怕不了吧,等不到仙魔戰來臨,來不及發光發熱,程雪意,你就要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無知無覺地衰竭而死了。”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程雪意體內那隻已經處於成熟邊緣的天魔之種像是有所覺似的,讓程雪意渾身一震,吐出一口血來。

這一口心頭血吐出,程雪意幾乎要站不住,隻能勉力抱琴倚靠著石頭半蹲著支住了身體,她眼裏的不甘,痛恨幾乎要化作實質的箭,箭箭插入賈自微的心裏:“畜生,你早知道這是什麽!”

然而這一聲暴喝配合著她白如金紙的臉色,就平白失去了她咄咄逼人的氣勢,嘴角那一抹豔紅更是讓人觸目驚心。

賈自微靠近,伸出拇指想擦去她嘴角的血,眼裏盡是溫柔繾綣:“你別氣,你現在不適合動氣,和自己的身體置什麽氣呢。”

程雪意扭開臉,拍開了他的手,冷冷吐出一個字:“滾。”

賈自微也不氣,就那麽笑笑,在她身旁蹲下來,好聲好氣,甚至帶著幾分溫柔地給她解釋:“你別氣,聽我慢慢解釋給你聽。”

賈自微將自己當初為了獲取混沌天魔的致命弱點深入魔穴的事重新提了一遍,又笑著問:“你猜我除了在裏麵獲得了混沌天魔的弱點,還獲得了什麽?”

程雪意冷眼以待。

賈自微倒也自得其樂,像是隻為了得她這一記冷眼似的,就自問自答地說下去了:“回來前,我見到了混沌天魔的最高統治者,祂們的七王。七王許我以重利,願意尊我為第八王,讓我帶領混沌天魔攻入位麵,但是我還是拒絕了。你應該知道那是為什麽,這裏是我們的家,為什麽要讓給一群外來的怪物。保護自己的家國領

土,是畜生都有的本能。所以我回來了,帶著能殺死混沌天魔的秘密。”

說到這裏,他的臉奇怪地扭曲了一下,像是回憶起什麽痛苦的事情,又像是什麽讓人極度快樂的事情,眼裏燃燒著讓人極不愉快的火焰,他看著程雪意,對她一笑:“你知道我後來的結局的。”

他站起來,帶著某種自我欣賞的高亢,演講一般高聲道:“這一切一開始並不是我的主意,也不是我天生壞種,要引異族入侵,是這個位麵的人,是他們,他們親手推著我走入深淵。”

“程雪意,你至今不知道自己體內那個會抽走你能量甚至影響你神智的東西是什麽吧?”

他忽然俯身,低聲道:“是天魔之種。幾乎大半上過仙魔戰場的人,都感染了天魔之種。這是他們孵育下一代的種子,越是和混沌天魔接觸得多,就越容易被寄生上,而你我,作為整個仙魔戰貢獻最大的人,也是最容易被寄生的人。寄生在你我身上的天魔之種,是七王親手種下的種子,等級遠超他人,一旦要成熟,必定會吸幹寄主,讓寄主粉身碎骨,魂飛魄散。”

“但是我讓七王親手殺死了我體內已經成熟到一半的天魔之種,因為我決定加入他們。”

“顯而易見,這是正確的事。”

“在從前的從前,我心裏總有各種不甘和怨恨,為世道的不公,為世人的愚蠢,也為我這生來孱弱不騸戰的廢物身體,我拚盡一切甚至不顧惜自己的性命拚死進入魔穴,隻為求世人一份認同,結果得到了什麽呢,是他們的不屑。我多不甘心啊。”

“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我甘心了,無比甘心呐。他們越是忽視我越好,你看,我這個魔界二長老有多不受重視呢,混沌天魔占領東海這麽大的事,魔尊召集心腹開會我不在也無人注意,甚至從頭到尾就沒有人想到需要叫上我。”

賈自微微微閉眼,陶醉地大笑:“多好啊,他們越蠢越好,越不公越好,這樣我接手這一切的過程,才會更容易。”

他睜開眼,眼睛裏含著前所未有的真摯,看著程雪意:“程雪意,我知道你是和我一樣的,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一樣為

了這不公的世道痛苦,一樣拚盡全力卻總是受盡世人辜負,連你這樣的人都會被辜負,這個虛妄的世界,還讓它存在做什麽呢。”

“你的身體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再不殺死你體內的天魔之種,你多少年的心血和驕傲,都會為祂做了嫁衣,隻要你加入我,我立刻就能殺死祂,讓你重獲生機,加入我吧,將來統治這全新的公平不辜負的世界,也有你的一份。”

程雪意這時候冷冷開口道:“我和你不一樣,我有凡塵無數人的喜愛。”

“那算什麽!”賈自微不滿揮手,“區區凡人的認同,如何比得上舉世拜服!你是最好的,你值得所有人都向你叩拜,但凡這世間還有一人不認同你的功績,那這世間,要它作何!”

程雪意的睫毛在這時候微微一顫,從賈自微的不滿裏看到了他的情真意切——這家夥,竟然是真情實感地認為程雪意就應該被所有人認同。

程雪意握琴的手,微微顫抖。

這一刻,前麵和賈自微來往時的無數異常和費解,統統被她弄清楚了。

原來,傳說中威風凜凜的反派大boss賈自微,竟然是程雪意的腦殘事業粉?

林晚的表情龜裂,險些要演不下去了。

不過腦中的疼痛和身體的虛弱還是提醒了她,讓她迅速回到了自己的角色中。

程雪意昂首,刀一樣銳利的目光直視賈自微:“那混沌天魔呢?要我受混沌天魔驅使,我寧死不從。”

這是意動的意思?賈自微的眼角忽然垂了下去。

他放在身側的手指屈成拳,再攤開,再屈成拳,再攤開,反複再三,他忽然對半空中點了幾下。

看起來空無一物的虛空懸崖之上,竟然憑空出現六個旋轉著的巨大黑洞。

嶙峋怪狀的觸角或指爪或尾巴從裏麵露出冰山一角。

賈自微彎腰要扶她,被程雪意甩開,賈自微笑笑,任她自己艱難地借著琴站起來,然後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邊。

他見她虛弱至此都不忘抱琴,不禁想起當年仙魔戰場程雪意以一敵萬的英姿,歎笑:“世人傳你抱琴而生,如今也是到哪裏都不忘抱琴,真是琴癡嗬。”

程雪意不理他,徑自在一旁站定,賈自微稍稍正

色,呼喝一句,不知念動了什麽咒語,那六個虛空洞穴中的龐然大物便慢慢朝外展露頭角,露出一身反射著冰冷黑光,透著奇特美感的鱗甲軀殼來。

從戰鬥美學的角度而論,這是六隻美得讓人心折的戰爭機器,鱗爪趾尾,無一不是為戰鬥而生。

賈自微平靜的聲音在程雪意耳畔響起:“這是七王中的六王,還有一王,已經逃亡往了別界。現在,我是他們的主人。”

在賈自微的授意下,那六隻美得讓人心寒的怪獸,慢慢朝賈自微的方向低下了頭。

此刻賈自微微微閉著眼,像是在享受這一刻無上的權力帶給自己的愉悅,也像是一位君王在向人炫耀自己的強大,等待對方的膜拜。

賈自微此刻的心情是複雜的。

因為他等待的人,不僅是一個普通人,也是他心中代表著完美這個符號的神,在無數個艱苦難熬的日子裏,唯一支持他堅持下去的動力,是傳聞中飲雪山莊那個叫程雪意的女人,即使她是一名女子,可她強到神佛都失色,天下的男人都為她的強大折服。

曾幾何時,他也隻是那其中,小小的一員罷了。

隻是此刻,他曾經膜拜的人,將要膜拜他了。這個想法讓賈自微愉悅到頭皮都炸裂,但是又像一柄銳利的刀將他割傷。

賈自微睜開了眼睛,對上程雪意平靜的眼睛。

他看得出程雪意的氣息正在越來越衰弱,她的手在顫抖,她在強撐,但是她的表情總是那麽平靜:“沒有別的了嗎?”

賈自微笑道:“別的自然也還有,但是都比不上這六具讓人心醉是嗎?”

“咳。”程雪意又咳了一口血,賈自微心中一緊,想上前扶她,程雪意已經抱著琴後退一步,躲開了他。

“不必。”程雪意擦去嘴角的血,眉頭不自覺地緊皺著,靠在琴上的身體微微前傾,像是要以此來舒緩胸口內的劇痛。

看著她這樣痛苦,賈自微心急如焚:“你還有什麽問題不能解決?你體內的天魔之種……”

“不急。”程雪意抬手止住了他的話,“我並未和七王交過手,這六具也不可信。讓我看看你手邊帶的其他人馬。”

“雪意!你還不懂我的心嗎?”賈

自微急了,“隻要你想要,這個天下我都捧給你,你又何必倔強,非要挨著痛苦,萬一那天魔之種在這時候作亂——我還是先替你解除了——”

“讓我確定一下。”在程雪意不帶任何感情卻平添傲氣的目光中,賈自微讓步了。

為了一次性讓程雪意相信自己真的已經控製了混沌天魔,他將自己隨身攜帶的六千十二級天魔全部拿了出來。

在高山之巔的皚皚白雪的映照下,那六千渾身漆黑泛著邪惡冷光的殺人機器讓人遍體生寒。

像是有些看不清,程雪意抱著琴朝前走了一步,賈自微主動給她讓步,好讓她看清楚屬於自己的軍隊是如何的威猛精壯,絕對足以橫掃這個迂腐惡臭的世界,建立他夢寐以求的理想國。

程雪意仔細看著這些天魔。

這裏麵,任何一個放出,都足以屠盡一個焚城,足以殺死好幾個柳成歸那樣不學無術的廢物,更足以,禍害萬民,血流成河。

每一個十二級天魔的背後,都堆著如山的皚皚白骨,這裏有什麽都不懂的黎民百姓,也有無數為了保衛家園勇敢拚殺的修士們,有強如柳成歸這個等級的人,也有初入修仙境,隻能和兔子搏鬥的莽撞弱者,那時候,不分什麽仙魔,隻有敵人。

程雪意想念那個年代,不是想念戰爭,而是想念那個時候,沒有歧視,沒有內鬥,無私無畏的同袍們——即使讓她選,她永遠不會選擇戰爭。

林晚眼角落下血淚來。

一聲琴音像是歎息般響起:“錚——”

在極北極北的地方,聽說有極光,極光出現時,整片天空像是打翻了顏料鋪子,五顏六色,絢爛無比。

這一刻,賈自微看見了極光。

程雪意不知到底師從何人,也無人知曉是誰讓她學的琴,她師父說,撿到程雪意時,她凍得快死了,餓得眼冒綠光像野地裏的狼,可帶她到飯桌邊,她不肯抓碗,兩隻手都死死抱著自己那一把殘破的古琴。

昆山玉碎鳳凰叫,此招鳳鳴九天,程雪意學琴千載,為此一鳴。

林晚不曾將那卷原著看到最後一頁,也不知道原著裏的程雪意是什麽下場,她隻是把,自己心中的,本就屬於程雪意的驕傲交還

給她:

即使不能活著在戰場上出現,拯救蒼生,捍衛家園的路上,也決不會少了她的身影。

天地間的雲被急速轉動的能量旋帶動著攪得不成樣子,本該是朝霞漫天的清晨,這一日卻漫天遍布五顏六色的光彩。

飲雪山莊有弟子早起修煉打掃,見到那漫天五顏六色的五彩極光,大驚失色,興奮地叫醒自己熟悉的同門出來觀看,柳成歸聽到下屬來報,滿意地說這是上天庇佑出現的祥瑞,預示著仙界萬古長青,吉祥如意。

作者有話要說:昆山玉碎鳳凰叫——《李憑箜篌引》

熱乎一更。下一更要稍晚一些。

另外大家先別激動,掉馬今天還寫不到呢,得等紀寒聲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