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寒聲在濃黑的夜裏一陣急行。

月兒躲在雲後麵, 淒惶地灑下一點微弱的月光,來不及落到地上就被黑暗吞沒。

前方出現了一片鴉黑的密林,他一頭闖進去, 金色的眼睛裏像是燒著兩把火, 身上的寒意卻驚得滿林子的妖獸逃竄起來。

有強大的妖獸從沉眠中被驚醒了,不悅地度步到來人麵前,嗜血猩紅的眼裏帶著警告的意味, 卻還來不及發出怒吼就被劈開。

“滾!”

前方阻攔的妖獸如落雨般倒飛出去,他的腳步沒有停留,像一股疾風般匆匆路過了密林, 所過之處, 妖獸皆低伏在地上發抖。

紀寒聲一連狂奔出去八千裏,到了貫穿魔界的一條大江邊,被潮濕的水汽拍在臉上, 眼裏的金色才漸漸褪去了。

他下意識去摸手腕,卻摸了個空。

他站定, 這才想起自己剛剛被本能控製著往外衝之前將那段紅繩扯斷了。

那是林晚在去魔都的路上閑極無聊順手給他編的,雖然當時他正在暗地裏和穆凡較勁, 還當場嫌棄了林晚編得醜, 讓林晚追著他打了一刻鍾, 但是事後他又仔細地收了起來, 輕易舍不得拿出來。

直到覺醒規則意識後, 他常常控製不住自己對林晚的殺意, 為了提醒自己, 才拿出來戴在了手腕上。

每當他將要控製不住殺意想去找林晚,便摸一摸手腕上的紅繩。

唯有摸著那截紅繩,他的心才能獲得平靜, 他才會想起自己是誰,想起林晚對自己的意義。

這段時間,時不時摸一摸那截紅繩幾乎已經成為他一個習慣,是他的一段精神寄托。

但是位麵意識連這也看不下去……

他的眼裏有一瞬嗜血般的瘋狂閃過,下一刻,金色又重新占據他的眼,他拚命握著拳,嘴裏不斷重複著“不能殺”,冷漠和掙紮在他眼裏來回交換,最終金色終於徹底褪去,他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著白色的浪拍在江邊的石堆上,望著前方冷笑:“來不及了,唯一知道她蹤影的木十已經死了,我不會找到她的。”

他麵前原本空無一人

的空氣裏緩緩浮出一個灰霧形成的類人的臉。

那張臉上盡是氣急敗壞。

“紀寒聲,你別忘了自己是誰!守護位麵是你的天職,你必須殺死林晚!”

紀寒聲“嗬”一聲,低笑:“我是誰,我隻知道我是紀寒聲,我是林晚的師兄。我的確會守護位麵,驅逐天魔就是我要做的,但是殺死林晚,嗬,你告訴我,為什麽我要殺死林晚?她做錯了什麽,值得你這麽恨她,甚至連打敗混沌天魔都要退居二等。”

“原因你不需要知道,你自己也明明能感知到,林晚對位麵有巨大的威脅!我沒有騙你,她對位麵的威脅比混沌天魔更大,混沌天魔可以慢慢殺,就是人類暫時失敗了也不要緊,人類那麽能生,他們早晚能反敗為勝。但是林晚必須立刻殺死。”

紀寒聲平靜地直視著位麵意識:“我不會殺她的,我是她的師兄,我說了會護她一生,少一刻都不行。”

“你這是失職!”位麵意識憤怒地大叫。

紀寒聲痛苦地閉了閉眼睛。

位麵意識其實說得對,在他的另一種視野裏,他能清晰地看見一個叫做林晚的名字上標著紅到刺目的顏色——那是代表著毀滅的顏色,是對位麵而言最高級別的威脅。

連已經反過來控製了混沌天魔的魔主賈自微都比她要低整整一個等級。

他每一次入世投胎的職責,就是將名單上那些染上紅色的名字,一一去除。

這是第一次,他在本能和情感之間產生了猶豫。

他本不該對任何位麵裏的生靈有感情,位麵意識讓他投胎入世,每一次都會讓他曆經人間苦楚,六親全絕,五常不在,從而生就一顆絕冷絕硬的心,做一把至剛至強,所向無敵的刀。

然而這一次,他竟然遇到一個林晚。

紀寒聲知道為了守護位麵,他應該除去一切對位麵有威脅的人,但是他的理智也在提醒他,林晚那麽善良,那麽無害,在遇見混沌天魔殘害百姓時寧可不顧自己的危險也要第一個衝出去救人,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對位麵有威脅?

她怎麽可能做出威脅位麵的事!

以前的紀寒聲殺人從不問原因,隻要位麵意識提醒他對方對位麵有威脅,他就絕不手軟。

可這一次,他想知道為什麽。

“告訴我,林晚到底為何會威脅到位麵?”

回答他的是長長的沉默。

他再睜眼,麵前的灰霧已經消失得一幹二淨。

他知道,自己等不到答案了。

他迎著江風,理了理被吹亂的衣角,朝著東邊更深的黑暗中走去。

那裏有混沌天魔的空間裂隙,當初號稱打不死殺不完,幾乎是無窮無盡的混沌天魔就是從那裏爬出來的。

混沌天魔在空間裂隙深處可以指數式地瘋狂增殖,但是進入了位麵後,就無法繼續繁殖了,所以隻要封住了所有空間裂隙,就可以將混沌天魔徹底驅逐——這是當初的賈自微冒著生命危險進入空間裂隙換來的消息。

當然,那是之前的消息,現在紀寒聲已經從位麵意識那裏拿到了更新換代的消息,知道了混沌天魔在位麵的繁殖方式是天魔之種,而且在經過上百年的適應後,從當年需要花費大量時間和機遇才能蘇醒成長的初代種,到現在,祂們已經進化出了能迅速感染凡人,直接吸收掉整個寄生體取而代之的新一代天魔之種。

前者緩慢但是質量極高,可以毫無痕跡地感染取代修煉者,後者迅速但是質量較差,隻能感染凡人,還容易出差錯。

甚至紀寒聲還從位麵意識那裏知道了,混沌天魔還有另一種可以用來控製妖獸的天魔之種,之前他在血魔域遭遇到的就是這個。

紀寒聲朝著東邊走去。

他想不通林晚為什麽會是位麵的威脅,他隻知道,當還未覺醒的他冷漠地看著一個村子被混沌天魔吸食幹淨的時候,是林晚義無反顧地撲上去。

林晚的眼淚為死去的位麵生靈而落。

而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無數的混沌天魔仍然在殘暴地屠殺著這個位麵的生靈,無數無辜的位麵生靈在絕望地呼救。

日出東方,金芒漸起。

那裏有正在傷害這個位麵的東西,那裏有需要

他守護的人們。

也有他需要的能填滿自己所有注意力的東西。

這才叫不失職。他對自己說。

……

仙魔曆元年一月末,人類和混沌天魔於伏虎平原展開第一次全麵大戰,混沌天魔五王齊出,滅人族兩大頂級高手,重傷十餘人,天魔圍城,屠戮百萬。

紀寒聲怒而歸,執弓射殺二王。

天魔既退,紀奔襲五千裏,再殺一王,滅天魔無數,乃歸。

……

柳成歸靜靜地躺在**,聽著外麵的衣衫擦動聲,腳步聲,和刻意壓低的交談聲,低聲咳了起來。

幾日前五王攜大批天魔入侵,重傷了十幾名高手,他便是其中之一。

雖然此刻還被鍾洗瀾用極珍貴的藥吊著,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命已經不長了。

“父親你怎麽樣了?”一個人急急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外麵的聲音一瞬間變大,又隨著簾子放下,小了下來。

柳成歸撐開沉重的眼皮,見到自己的女兒柳韻如穿著一身金甲,身上帶著血腥氣,頭發散亂地跪坐在自己床前。

他瞥到柳韻如刻意剪短,還帶著血跡的指甲縫,偏過頭不肯看她。

“你還是上前線了。”他說,聲音裏聽不出喜怒。

“女兒不孝。”柳韻如挺直了脊背,跪在地上,聲音裏卻沒有一絲後悔:“前線戰況激烈,天魔嗜血殘暴,我修仙弟子死傷無數,百姓亦流離失所,骸骨遍地,女兒如何還能像過往那樣捏著絲帕焚香聽琴,假裝天下太平,做一個安靜守禮的大家閨秀?”

“你糊塗!糊塗!”柳成歸連喊兩聲,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緋紅,捂著嘴劇烈地咳了起來。

柳韻如連忙上前給他撫背,又喂他吃下一記丹藥,柳成歸的臉色才漸漸轉回蒼白。

他無力地擺擺手,示意柳韻如放自己躺下,才慢慢道:“你以為我和你弟弟血戰沙場,寧死不退,是為的什麽?難道是為了讓你一個嬌嬌女子也不得不出來殺人飲血的嗎?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和那些嗜血恐怖的混沌天魔鬥?如何能在這遍地殺戮的地方保全自己!我就是自己死了,也不願讓你來做這些啊!”

“父親!”

柳韻如終於忍不住哭了出來,“可是我為什麽不能來呢!憑什麽呢!明明我也會劍,明明我也能殺天魔,明明我也可以挺胸而出保衛家園,為什麽您的眼裏就隻有弟弟!”

“我的劍法全部是您親傳,我的飛霜劍是您親手所贈,我自認為絕不比弟弟差,為什麽弟弟就可以出來建功立業,英勇殺敵,我就隻能埋名在深閨舊閣子裏,從一個金絲籠到另一個金絲籠,準備將來做他人觀賞的一個玩意兒。”

“逆女!”柳成歸扯著嗓子怒吼出來,眼睛直直地瞪著女兒,眼睛都紅了,“你懂什麽!”

他狠狠錘在床頭上,眼角帶出淚來:“如果我連自己的女兒都保護不了,我那麽拚死地打天魔做什麽!”

“父親!”柳韻如哭著跪在地上,磕了一個頭,“可是女兒不想把自己的命寄托在他人的保護上,女兒想把命係在自己的手裏,憑他是生是死,至少這一生酣暢淋漓,做他人眼裏一個女英雄,為護自己而死,亦為護他人而死,我死也足了。”

柳成歸背對著自己的女兒,沒有再發聲。

“女兒告退,父親您……保重。”

柳韻如看著自己父親瘦出肋條骨的背,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啊,收尾越來越卡了,每次都是碼字五分鍾,找感覺兩小時,躺平_(:з」∠)_

難得寫到興頭上了,我要趁夜再碼一章!明天早上加更,早上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