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兄弟夜話

三個男孩都洗漱幹淨,爬上熱乎乎的火炕,把剛才高學證拿過來的油燈端到炕櫃上,借著微弱的火光,穆雲翼打開布袋,先拿出四個包子和兩個饅頭:“呐,先吃這個。”

高以清下意識地就要伸手去拿,剛到一半又觸電似地收回來,咽了咽口水:“元寶哥,你自己吃吧,我和我和都吃過晚飯了。”

穆雲翼回來的路上,吃過牛老大的發麵餅,他人小,到這會還沒怎麽餓,看高以清這幅樣子,不由分說把兩個包子塞進他的手裏:“長者賜,不敢辭,哥給你的你就拿著吃,我回來的時候也吃過晚飯了,現在這些,不過是夜宵。”他捏了捏高以清的小臉,“馬無夜草不肥,以後咱們得常吃夜宵,才能養出點肉來,捏著手感才好。”

然後他又把剩下的平分,一個包子和一個饅頭塞給高以純,高以純說什麽也不肯要:“你和小五吃吧,我不餓……元寶我真不餓,我晚上都喝到雞湯了……”

高以清也把手裏的東西推回來:“對,我們都喝過雞湯了,就元寶哥你沒吃到。”

穆雲翼發火了:“怎麽著?是瞧不起我?還是嫌棄我在你們家拖累你們,要跟我劃清界限啊?你們從口糧裏省下窩頭給我吃,我這第一天掙錢給你們買點東西怎麽就不要呢?”

兄弟倆趕緊解釋:“元寶你別生氣,我沒那個意思……”

“沒那個意思就吃了,咱們一起吃,你倆要是不吃,索性都別吃,扔門外頭去喂狗!”

高以純沒辦法,勉強接過饅頭一點一點啃,高以清看他吃,才開始張嘴,不過啃了半天,還在啃包子皮。

穆雲翼說:“你們倆不用給我留,留我也不吃,反正剩下的,我都扔出去!”說完拿過屬於自己的包子和饅頭,恨恨地咬著。

很快,他就發現不對勁,高以純低著頭,坐在陰影裏,身體一抽一抽的,他過去捧起他的臉,果然已經哭得一塌糊塗,穆雲翼深吸一口氣,正要說話,高以純搶先說:“元寶,你怨不怨我把你撿回來?”

穆雲翼愣了:“為什麽這麽問?當然不怨啊,要不是你撿我回來,我肯定要凍餓而死了。”

“不是這樣的。”高以純哽咽著說,“你穿得那麽好,脖子上還帶著金項圈,就算我不撿你,別人看見也會把你撿回去的。元寶,我那個時候也沒想太多,看你蹲在路邊上哭得可憐,就把你帶回來了,可是我沒想到……嗚嗚,我沒想到會弄到今天這樣,這一個月你都吃不飽飯,你剛來的時候白白淨淨,胖乎乎的,可好看了,像觀音菩薩座前的善財童子一樣,哪像現在瘦成這樣?你今天用刀子捅了四叔,趕明兒等奶奶和二伯回來,肯定要想法懲治你的,說不定,還會找人牙子來把你給賣了。”

聽他這麽說,高以清才認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先前隻覺得今天晚上出了一口惡氣,沒想到竟然有這樣的後果,他慌了神,抓住高以純:“哥,不能賣了元寶哥啊,不能賣啊。”

高以純哭著說:“咱奶是長偏了心的,不把我們當人啊,當初娘剛生下小五就去了,咱奶就說他養不活,隻肯勻出點小米讓我給他熬米湯,是我抱著他挨家挨戶去求街坊鄰居,有小孩的大娘嬸子們,略勻出來點奶水給他吃,小五吃著百家奶長大,這些年,我奶動過兩次要賣他的心思,第一次是要賣給一家絕戶,因要價太高,沒有談成,第二次是那年大伯和大郎、二郎一起去府裏趕考,拿了不少錢去,咱們家沒米下鍋,奶就要把小五賣到鎮上範舉人家裏做奴才,是我哭著鬧著,跪在大門口求他們,才總算把小五保下來,也正因為這樣,除了每年春種秋收,家裏西邊那一垛柴禾才歸了我,當時說的,咱們三房雖然沒有大人,但也得跟四房做一樣的事,因為家裏養不起閑人啊。”

高以清聽著也哭:“哥,咱奶咋那麽狠心!大房二房裏頭不都是閑人麽?致仁和致孝還總吃雞蛋羹呢,怎麽我那個時候就成那樣了。”

“咱們跟人家比不了。”高以純抹了抹眼淚,又跟穆雲翼說,“你今天跟長輩動了刀,不管拿到哪裏去說,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老太太想要賣你,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元寶,都是我害了你,你當初要是被別人撿去,現在就不用落在火坑裏了。”

“你也知道這裏是火坑啊?”穆雲翼倒是頗為淡定,扯起被子給哥倆擦臉,“讓別人撿去,說不定境地還不如現在呢!或許還會被拐子拐去了,打斷手腳拉出去要飯呢!天底下哪有那麽多隨心順意的事,假設什麽的更是沒有意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沒了再掂對!來,吃包子,吃饅頭,我花了好幾大文買的呢,別浪費了。”

或許是被他的情緒感染,高以純也不那麽悲痛了,兀自一抽一抽地問:“你不害怕啊?”

“害怕有什麽用?既然是正規買賣,那就得講究個你情我願,到時候我隻一把割鹿刀,人來砍人,佛來砍佛,砍不到別人就砍了我自己,我倒要看看誰敢買我!人家買奴才的,也是圖個能幹活,好有出息,誰會買我這種賠錢貨?”

這個時代,講得是天地君親師,君君父父子子,父親要賣兒賣女,哪怕兒女再不願意,頂多也就是哭天搶地一番,最烈的也不過自己尋死,也沒有動刀子掰命鬧騰的,因此小哥倆對於穆雲翼的說法,直覺是匪夷所思:“你……你怎麽能……這樣?”

“有什麽不能的!他又不是我親伯父,親祖母,不過是看我小孩子好欺負,要訛詐我的家人,賄賂裏正,辦的戶籍,要不然哪有頭天撿回孩子,第二天就趕著上戶口的?他們還妄想以我的長輩身份占便宜呢,我呸!這事就算鬧到哪裏去,我也不怕!”

“可是,你用刀捅了四叔,他們要是一起合夥打過來怎麽辦啊?”高以純還是不放心。

“到了這個地界,我窮的隻剩下一條命了,那就用命去拚!你四叔一家已經被我打退了,你大伯和二伯兩房人有他壯實嗎?”

高以純搖頭:“他們兩家都是讀書人,我大伯和二伯兩個也打不過四叔一個,不過我二伯是秀才,他可是見過知縣大老爺的。”

“他是秀才,就更得顧著自己的名聲!”穆雲翼想著,這幾天就開始把高家的事拿到縣城裏說去,要不然對方到縣裏鬧事,別人也隻以為我為小不孝,恩將仇報,到時候別說錢掙不到,以後還要受他們擺布,他把包子和饅頭遞到高以純嘴邊,“快吃吧,沒事的,咱們一定能過上好日的,將來等哥掙了錢,送你們倆去讀書,將來考個舉人,就不用怕他了。”

高以清看他一點都不著急,終於放下心來,自己拿起饅頭啃,還幫忙勸高以純:“哥,你看元寶哥這麽有辦法,肯定沒事的,你就吃吧,元寶哥累了一天了,趕緊吃完好睡覺。”

高以純和高以清哥倆可是長年累月吃窩窩頭長大的,隻逢年過節時候能見到點油水,雖說山上有野雞野兔,河裏有活魚蝦米,但也不是輕易就能捉到的,否則這村裏的老百姓誰也不傻,早就山珍河鮮吃得滿肚子流油了,家裏雖然養著兩頭豬,四十多隻雞,隻是高老太太偏心,但凡有點好東西也不能落在這小哥倆嘴裏,所以穆雲翼買回來的雖然是素餡的包子,但裏麵也是摻了葷油的,而且是細糧,比窩頭可是好了幾百倍,倆人都舍不得幾口吃完,坐在炕上一點一點地啃著。

好半天才把滿頭和包子吃完,穆雲翼讓高以清下地去鍋裏打水,高以清麻利地把水打來,放在炕沿上,穆雲翼又拿出炒麵和花生糖,炒麵交給高以純:“你以後你們在吃不飽,就用開水衝這個充饑,尤其是你,這麽細胳膊細腿的,每天還要幹那麽多活,得多吃點。”

高以清也得到了花生糖,更是激動地差點從炕上跳起來:“是糖!元寶哥,你哪來的啊?去年過年的時候,我看到邱小寶吃過,他還拿了一塊糖,讓我們大家每人舔一口,我知道是這個。”

高以純打開紙包一看,又驚又喜:“是炒麵!”轉而又開始擔憂,“你花了不少錢吧?”

高以清插口說:“方才元寶哥哥給你買藥酒還花了五文錢呢。”

穆雲翼笑著挽起袖子:“我說過要把你們養得白白胖胖的,以後還會掙到更多的錢,拿回什麽你們隻管吃著就是了。”

他抓過高以純的腳,放進水盆裏,又輕到重,緩緩按摩。

高以純有點不好意思地想要把腳收回來:“腳已經洗過了,我自己擦藥酒就好。”

“別動!你這個得好好按摩一下,把藥酒揉進去,才能好的快些,你自己弄不方便,就在那側歪著就好,我給你弄。”穆雲翼先用溫水給高以純的腳按摩發熱,然後拿過竹筒,倒出一點藥酒在手心裏,擦在受傷的腳踝上,繼續按摩,“要是疼的話,就說出來,我會輕一點,不要硬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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