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笑與呼吸一樣不自覺。

沒有人會時刻留意自己的呼吸,也沒有人能時刻意識到這種笑的發生——看到了就想笑,聽到了就想笑,甚至隻是想到了,就想笑——幾乎不伴隨著聲響,唇角已經彎起來,眼角也攢起弧度,是發自內心的、無知覺的笑。

怎麽解釋它?

無法解釋。

隻是聽陛下滔滔不絕地說,臣就想笑了。

不是不屑,不是笑話陛下,也不是內容多麽逗趣,隻是想笑而已。

諫臣捧著中島敦的作品集,愣在那裏。

就這麽沉默地對視了三兩分鍾,王子舟開始了奇怪的耳鳴,耳鳴伴隨著潮紅,從脖頸一路蔓延到耳根,甚至眼尾、顴骨——好熱。

比預期還要嚴重的過敏。

她伸手去撓,貪婪地深呼吸,率先避開視線起了身,逃到茶幾後麵,撇開話題說:“咖啡可以喝了。”

滾燙的黑咖啡到了適口的溫度,王子舟捧起來咕咚咕咚喝掉了大半,本以為能有所緩解,熱飲的溫度卻反而加重了過敏的症狀,臉和脖子根本無法冷卻下來。

惴惴不安,惴惴不安。

雙手接力,轉動著杯身。

諫臣也在對麵坐下來,問:“你讀過《帕洛馬爾》[1]嗎?”

王子舟飛快回憶了一番,隨後意識到這可能並不是什麽新話題,而是在延續《悟淨出世》的討論。《帕洛馬爾》是有些特別的小說,全書雖然是以“帕洛馬爾(Palomar)”這個第三人稱視角展開,但因其表達的觸角瑣細敏銳到了極致,也可以看作就是作者卡爾維諾本人的觀察、思考與結論。

作者在書寫時隱藏自己,又終究會暴露自己。

在王子舟模糊的印象裏,《帕洛馬爾》出版一年後,卡爾維諾就去世了,這完全稱得上是他最後的作品之一。

生命末期,落筆已懶得掩飾,暴露也像是刻意為之。

王子舟幾乎是將帕洛馬爾看作卡爾維諾來讀的,偶爾也看成自己——當作者的表達與我的經驗、感受發生重疊,那一瞬間,帕洛馬爾也是我。

“我太早之前看的,記不太清了。”王子舟回說,“隻剩下一些感受層麵的印象,和讀《悟淨出世》時有相似的體驗,是那種……”

她不由皺起眉頭:“徘徊於不可知、不可捉摸的巨大畫麵之前,茫然不安的心緒。我覺得,中島敦雖然給出了《悟淨出世》的結局,但那結局在我看來是妥協式的、無可奈何的,並非他真正求索的,或者說勉強求索到了,但並不能完全解決那些困頓與不安——寫完《悟淨出世》的中島敦,仍然會被那些問題所持續困擾;《帕洛馬爾》也一樣,關於最終必須麵對的死亡,卡爾維諾提出了那麽多的解決辦法與說辭,但最後也隻是很荒唐地讓帕洛馬爾在思索這些問題的時候突然死去,這分明就是沒有解決問題嘛。”

“不可能解決的。”王子舟忽然悲觀地說了一句,“存活著的事實。”

每當這種時候,她都會掉進名為痛苦的沼澤。在她的分類裏,痛苦區別於其他情緒獨立存在,悲傷、焦慮、恐懼、喜悅……往往都是因為具體的事件,而痛苦毫無由來且分外抽象,一旦跌落其中,需要耗費許多力氣,才能抽身而出。

有人說這是源自對死亡的終極恐懼,也有人說,是因為“渴望成為萬物,萬物卻不可知”所帶來的挫敗。

林林總總。

王子舟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所有的潮熱都退去了。

在痛苦的沼澤裏,連過敏這種事都不會存在。

像瀕死的魚,躺在旱地上徒勞地張歙腮部。

好在窗外還有蟬鳴,還有“滴——嘟——滴——嘟”的救護車聲,像安全繩索一樣牽引著我離開那個沼澤。但安全繩也並非時時刻刻都管用,王子舟也警惕著,萬一它突然失效了怎麽辦?

危險的念頭。

“那是什麽?”

有人覺察到了她的處境,順手拽了她一把。

王子舟從沼澤裏跳出來,循他所指看過去。他指向對麵牆上那個無痕膠粘貼的相框,相框內裝著的是一頁文稿,白底黑字,以及密密麻麻的圈紅與批注。

“啊,那個——”王子舟有些愧赧,“是我收到的第一份審校返稿,編輯用紅筆改了好多好多,看起來是不是像血書?”

他回頭看她一眼,好像很容易就能想明白,她把這樣一份返稿裱起來的原因。

我們在意,在意的事。

“剛收到的時候是什麽心情呢?”他問。

“是生氣吧?”王子舟猶豫了片刻,說,“我的翻譯有那麽不堪嗎?要改到這個地步?但是——”她停頓了一會:“把返稿批注看完,又覺得我翻譯得簡直狗屁不通,緊接著就會覺得自己不行,懷疑自己。”

專製君主獨獨向諫臣暴露了自己。

諫臣注視著她。

王子舟呼吸都暫停了。

我為什麽要和他說這些?我對誰也沒有這麽說過。這種根本不受控製的剖露欲望,就像是過敏的後遺症。

王子舟內心正煎熬,諫臣又問:“那些是你畫的嗎?”

相框旁邊,還用無痕膠粘貼著二十來張方形紙片,紙片上畫著各種規則的圖形與線條,都沒有上色,隻是反複盤繞、堆砌。

“是哎。”王子舟說,“壓力大的時候我就喜歡畫這種東西,都是亂塗亂畫的。”

“你學過畫畫嗎?”

“沒有。”王子舟說,“我沒有上過興趣班,也沒有什麽興趣特長。”

“我也沒有。”諫臣附和道。

“你不是會吹笛子嗎?”王子舟脫口而出。

諫臣回頭看她。

他微微斂目,眉頭也蹙起:“是蔣劍照告訴你的嗎?”

專製君主咋舌。

諫臣若無其事轉過頭,重新去看牆上粘貼著的那些方形紙片。

王子舟心想,曆史上有死於話多的皇帝嗎,應該有吧?那就是我。她捧起杯子,把剩下的咖啡喝完了,再看對麵,大概才喝了一口。

她也不想提醒他。

隻是說:“對了,我之前翻譯的書都會告訴蔣劍照,《小遊園》的事我還沒和她說。但她過幾天要來,她如果看到了問起來,我要怎麽說?可以告訴她《小遊園》是你寫的嗎?”

“不用問我的。”他回過頭來說,“你想告訴誰,就可以告訴誰。”

“話是這麽說,但我認為事先征得你的同意比較好。”王子舟說得很小聲。

“沒有那麽要緊。”他說著,低頭喝了一口咖啡。

“真的不要緊嗎?”王子舟覺得自己很囉嗦,但她克服不了,索性繼續往前求證,“你周圍的人除了曼雲、談睿鳴,還有其他人知道你寫小說的事嗎?比如……父母。”

“沒有特意說過。”他捧著杯子道。

這話讓人很難捉摸。

沒有特意說過,不代表對方不知道;但如果篤定對方知道,就會說“他們知道”。王子舟隱約感覺到,他和家人的關係沒有那麽親近,或者說,寫小說這件事,在父母眼裏恐怕也不是什麽值得稱讚的好事。

可以理解,王子舟想。

他繼續喝咖啡。

王子舟眼看他杯子裏的咖啡,一點一點地少下去,那種爭分奪秒的心情就又發瘋似的長起來。

“說到卡爾維諾的《帕洛馬爾》——”

人們在找不到新話題的時候,就總是往前回跳。

王子舟說:“我覺得,他在那個書裏故意暴露了自己。所以我很好奇,作者是可以控製自己暴露到什麽程度的嗎?”

“有些暴露是刻意的,有些是不自知的。刻意的部分也許能夠控製,其他的不好說。”他回道。

“《小遊園》裏……”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

“有很多。”諫臣坦白道。

“你會經常頭痛嗎?”王子舟突然問道。

“會。”他答。

“所以那些是你自己的經驗?”王子舟問。

她在看《小遊園》時,一直很好奇主角的頭痛症,它和一般的疲勞頭痛、偏頭痛根本不同,首先是症狀:周期性發作,漲潮退潮一樣,一旦進入發作期,每天就像鬧鍾一樣準時開啟疼痛,進入消退期,則能平安無事地度過幾個月甚至幾年;其次是描述:他對現象的描述真實而具體,如果完全是構想出來的,那也有點不可思議。

她看主角發作的時候,總覺得那個人就是陳塢。

他應道:“是的。”

“原來如此。”她得到了確認,“這種頭痛叫什麽?”

“發作性叢集性頭痛。”

“有什麽解決辦法嗎?”

“沒有。”又說,“上了年紀也許會好吧。”

“發作期要來的時候沒有任何征兆嗎?或者說,沒有任何辦法可以阻止它發作嗎?”

“沒有。”

“什麽時候開始的?”

“高中。”

沉默了一會,她又問:“止疼藥管用嗎?”

她在《小遊園》裏從來沒見主角服用過止痛藥,連妖怪都看不下去,勸說他,新時代了,醫學很發達,吃點止痛藥吧,他也固執地不吃。

“不管用。”他回。

“哎。”王子舟長歎一口氣。

怎麽辦?我翻譯《小遊園》的時候,看到主角頭痛,要代入你的臉了。

她甚至能想象他蜷縮在堅硬地板上,頭發都被冷汗浸濕的樣子。

我想捋開他汗濕的頭發,撫摸他的額頭和緊閉的眼睛。

王子舟嚇得打了個哆嗦。

我瘋了!這可怕的過敏後遺症!

[1].《帕洛馬爾》為意大利作家伊塔洛•卡爾維諾創作的小說,同時也是其生前所發表的最後一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