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上午,空調沒開,電風扇也沒開,與窗外的嘒嘒蟬鳴一對照,室內簡直靜得發瘋。

王子舟又聽見了自己吞咽口水的聲音。

宛若一隻餓鬼。

餓鬼虎視眈眈,對麵卻睜開了眼。

隻一睜眼,餓鬼氣勢全敗,嚇得一屁股墩坐了下來。

尾椎骨與地板狠狠遭遇,王子舟痛得齜牙咧嘴,最後徒勞地用雙手抱住了腦袋,緊接著閉緊了眼——天啊王子舟,你幹了什麽?趁別人睡著的時候蹲在對麵上下打量,也太像個變態了。

行吧,我就是。變態小王懊惱地承認了這個事實,卻聽到對麵響起的衣料悉索聲,很細小,能感覺到活動幅度十分有限。

“沒事吧?”

幾乎是從頭頂傳來的。

王子舟整張臉都埋進了膝蓋,隻有雙手交疊著覆在頭頂,仿佛一朵即將開傘的蘑菇。

“起得來嗎?”

我家過道也太狹小了。

王子舟覺得那聲音近得可怕。

她伸了左手,想示意對方不要管她,手腕卻忽然被握住——

可怕的體溫交流。

皮膚下的血液簡直沸騰了。

他的手心貼著我的手腕內側,除拇指和食指外的手指都壓在我的手背上。他試圖拉我起來,但這根本是徒勞的,於是他說:“右手。”

叫我把右手也給他。

不要!我內心叫囂著,卻伸出右手反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我感覺到——原來手腕和手心的溫度是不一樣的。

原來如此。

我借力站了起來。

過道好狹窄,狹窄到我能聞到屬於大文字山的氣息,也許是我身上的,也許是他身上的,總之,那是一種混雜著樹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新鮮無比。

王子舟滿麵通紅,不知道是因為埋頭埋久了,還是因為別的。她局促地杵在過道裏,局促地把雙手背到身後,試圖撫去屬於對方體溫的痕跡。

那一刻,王子舟猛然意識到,事情根本朝著另一個方向奔去了——體溫而已,人人都有的東西,何必在意到這個地步?

但就是平息不下來。

像過敏一樣。

我對他的體溫過敏。

我們站在過道裏,什麽話也沒說,沉默原來是這樣奇妙的粘滯。

“你熱嗎?”王子舟說,“我開一下空調。”

她擅作主張,容許涼風闖入這個悶熱的空間。

真是救世主啊,空調機。

睡意也好,潮熱也好,在那一瞬間全部被涼爽的風掃進垃圾桶。王子舟甚至覺得現在頭腦清醒到可以坐下來連續工作五小時——可惜肚子餓了。

“好餓。”她情不自禁地說。

一隻飯團根本不足以抵消下山耗費的熱量。

“你餓嗎?”她又問陳塢。

“有一點。”他說。

“你為什麽一直站在那裏?”王子舟試圖開一些活躍氣氛的玩笑,“是打算霸占我家的廚房嗎?”

一點也不好笑。她說出口就後悔了,於是假裝無事發生,走到半人高的小冰箱前,彎腰打開查看:“真可惜,沒什麽吃的了。”

就在她預備關門的刹那,陳塢也彎腰看了一眼。

“你有速食米飯嗎?”他問道。

他怎麽知道我家會存速食米飯?!我看起來很像是那種懶人嗎?

“有。”王子舟老實答道。

“有味淋和醬油吧?”

“有……”

“做個照燒牛肉飯吧。”他提議道。

王子舟又看了看,剩半盒可生食雞蛋,頂上的冷凍抽屜裏還有她之前分裝好的牛肉片,煎一下,調個照燒汁一煮,再用微波爐打兩份米飯,蓋上雞蛋就可以吃了。

“好誒。”她弓著腰,扭頭問,“你做還是我做?”

他也弓著腰,側頭看她回道:“都可以。”

“那一起做吧,這樣快一點。”王子舟大方地讓出廚房使用權,“你要什麽我遞給你。”

很合理吧?王子舟想。

勞動嘛,就是要分工協作。

主刀醫師直起身,說:“那先把牛肉片拿出來解凍吧。”

副手小王從冷凍抽屜盒裏取出牛肉片,放進微波爐裏調到解凍模式。室內響起微波爐工作的聲音,王子舟視線一側,主刀醫師正在準備料汁——調味品都放在架子上,一目了然,用不著她一一拿給他。

“叮——”聲響過之後,王子舟打開微波爐,徒手就去取牛肉片,他說“小心燙”,王子舟執迷不悟,忍著燙把牛肉片放到流理台上,下一秒就捏住自己的耳垂嘶出聲。

隻是解凍而已,怎麽會這麽燙?

主刀醫師側頭看她一眼。

王子舟做錯事般垂下了手。

“可以用這隻鍋嗎?”他問。

“啊,可以。”王子舟看著那僅有的一隻平底鍋回道。

她想,也沒有別的好選嘛,這有什麽可問的——可能因為不是自己的東西吧?所以用之前要問一下,果然是邊界感比較明確的人。

但邊界感這麽明確的人,這個時候卻在別人的廚房裏忙活,似乎也有些詭異和離奇。王子舟看他往鍋裏倒食用油的瞬間,冒出這樣的想法:這隻是一個白日夢吧?真實的自己這會其實在呼呼大睡。

為什麽要做這種有香氣的夢啊?

牛肉片逐漸變色,釋放出動物油脂的香氣,照燒汁澆上去之後,單一的香氣頓時變成了複合的、濃鬱的,更饞人的氣味。

“熱一下米飯吧。”主刀醫師交代道。

副手小王取出盒裝的速食米飯,再次放進微波爐。

一邊等待米飯熱好,一邊等待收汁。

王子舟忽然問:“我看你似乎挺喜歡做飯的,可以冒昧問下理由嗎?”

平底鍋裏滋滋滋地響,微波爐嗚嗚嗚地轉。

陳塢沒有立刻接話,好像真的在費勁思考這個問題。

王子舟看他久久沒有回應,遂先打破了沉默:“我覺得做飯是一種很接近冥想的行為,你覺得呢?”

陳塢有些意外,但他似乎是讚同的,“嗯”了一聲之後,又謹慎地補充了一句:“不過,也得看具體是做什麽樣的飯?”

“對,得看情況。”王子舟應道:“越簡單的,就越接近。”又說:“我經常在切菜的時候進入到那種狀態,靈感爆棚,想了很久都想不通的事情,在那個瞬間一下子就想通了。不過我切菜水平不怎麽行,切得很慢。”

陳塢看一眼架子上的刀:“你不磨刀嗎?”

“刀怎麽磨?!”王子舟印象裏,磨刀是要用那種專門磨刀的磚石,添水磨的,感覺是手藝人幹的活——她小時候還見過挑扁擔的磨刀匠。

“有磨刀器。”主刀醫師輕描淡寫地說。

啊,真是日新月異的新時代。

王子舟心想,什麽時候也磨一磨刀吧。這麽想著,米飯好了,平底鍋裏的照燒牛肉片也好了。副手小王手忙腳亂找飯碗,拉開櫥櫃抽屜,她忽然發現沒有成對的碗。

“你要哪個?”她蹲在地上仰頭問他。

都是她精挑細選來的,每一隻都不賴。

“這個,可以嗎?”他垂眼說道。

他選了一隻唐草紋的波佐見燒——可惡啊,那麽多碗,偏偏挑走了我最常用的那隻,那我用什麽?

王子舟最終選了個描邊桔梗的。

米飯鋪上去,牛肉片沿邊擺上,湯汁一淋,雞蛋敲在中間,撒上白芝麻,再有一點蔥花就完美了,可惜沒有。罷了,總要有點遺憾。

王子舟找勺子。

仍然沒有成對的勺子,這回她不讓陳塢挑了,把最愛的那個牢牢攥在了手裏,塞了一個別的給他。接著,她又從冰箱取了兩罐氣泡飲料,悉數擺到小沙發前的方茶幾上。

兩人麵對麵席地而坐,開始吃飯。

王子舟拌開米飯吃了一大口,咀嚼時看了一眼對麵牆上的石英鍾,原來才過去十分鍾,她頭一次覺得做飯是這麽有效率的事情。

她一邊吃一邊看陳塢——

他還在拌飯。

等她狼吞虎咽到一半了,對方才吃了三兩口。陳塢似乎注意到了視線,抬頭看她,又看了眼她的碗,欲言又止。

吃太快當然不好,這一點王子舟也心知肚明,但就是無法克服。

“對不起,我吃得太快了。”她解釋道,“我初中就住校了,那會吃飯跟軍訓一樣,十個人一個大長桌,全部站著等,一坐下來就開始瘋搶,晚了就沒得吃了,後來越吃越快。”

“你高中也住校嗎?”

“嗯,一直在住校。”

王子舟覺得自己完全是在學校這個容器裏塑造出來的。人也許和植物沒什麽兩樣,給生長的果實套上模具,果實就隻能按照限製發育,如果去掉模具,會繼續長成什麽樣呢?

王子舟也不知道。

她現在就像是被去掉了模具的植物果實。

好像在生長,但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樣子,將來又會是什麽樣子。

學校這個模具正在離她遠去,作為果實,偶爾也會貪戀那種模具帶來的虛假的安全感,於是渴望新模具的到來,譬如工作。

工作也一種模具。

即將套在我身上的模具,會是什麽形狀呢?

王子舟的思緒莫名飄出去老遠,碗裏的飯也吃完了,一看對麵,果然才吃了一半。老實說,她有些羨慕這種慢條斯理式的從容,好像生活裏沒什麽值得匆忙去追趕的東西,我走我的,我抓住我能抓住的,至於那些從眼前一溜而過的東西,不要也罷。

不要也罷,說來簡單,可我要如何安放那爭分奪秒的心情呢?

王子舟現在就有那種爭分奪秒的心情,於是她問對方,“你要喝咖啡嗎?有掛耳,我去衝。”

“好。”對方沒有拒絕。

王子舟燒了熱水,拆了兩包掛耳咖啡,分別擺在不一樣的杯子裏——哎,就連杯子也沒有成對的,她壓根沒想過一模一樣的東西要買兩個。

一個多好,獨占的快樂。

現在卻生出古怪的想要分享的心情。

她被自己嚇到了,回過神,慌慌張張衝好了掛耳,正要端去茶幾,陳塢捧著空碗過來了。

他連帶著收拾了她的餐具。

還好吃得很幹淨!王子舟慶幸地想。

幾乎沒有食物殘渣可倒,他把碗放進水槽,撥開了水龍頭。

“放著吧。”

王子舟想,讓客人洗碗太奇怪了吧?

氣氛卻突然僵住。

“就兩隻碗。”他側頭說。

王子舟朝水槽裏看看,又看看他,最後問:“如果放著不洗,你是不是會很難受?”

強迫症的標準不一樣,她說服自己。

陳塢說:“有一點。”

“那就洗吧!”她大方交出洗碗權,拿起咖啡杯,“洗完喝咖啡。”

王子舟在茶幾前坐下來。

這個位置看不到廚房過道,隻能聽到嘩啦啦的水流聲。

她一邊留意著動靜,一邊檢視四周——空間很小,左側是整麵牆的櫃子,身後是一張靠牆擺放的單人沙發。右手四步開外就是她的床,有一個不算高的置物架用以遮擋視線,聊勝於無而已。斜對麵靠牆是一張奢侈的、長達一米四的工作桌。工作桌旁的地麵上是一捆一捆的書,橫放著摞起,像書店處理舊書那樣,堆了足足有一米高。

真是一筆難以挪動的巨財。

水流聲停了,又過了半分鍾,陳塢才走過來。王子舟瞟了一眼,他連手都擦幹了,看得她簡直想給他遞護手霜。

咖啡還是燙的,他沒有著急喝,不像王子舟,下意識就是一口,結果被燙了舌頭。我啊——王子舟想,真是心急。

她放下杯子,忽然起身:“我先把書找給你吧。”

她走到對麵牆邊找書。

別看堆得小山似的,什麽書在哪裏,她一清二楚。找到鷲田清一那本《京都の平熱》,王子舟試圖將它抽出來,發力一試,感覺不對——要倒。

陳塢忽然出聲:“等等。”

他說著起身走過來,搬開了上麵壓著的書。

王子舟終於拿到那本《京都の平熱》。

“嘿,就是它。”她說。

陳塢問:“其他書要原樣放回去嗎?”

“等等吧,不急。”小王將軍往地上一坐,手一伸,幹脆支使起對方,“看到那個SPI的書了嗎?你自己看著拿吧。”

陳塢拿書的時候,王子舟起身打開了工作桌上的藍牙音箱,隨後坐回地上拿起手機選歌,順便給它接上充電線。

音樂響起來的時候,陳塢掃了一眼。

王子舟也循他視線看了看,說:“二代。”

他馬上就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知道他明白。

桌上這隻音箱,是他宿舍裏那隻音箱的二代產品。

歌詞裏不斷重複著Sandman,Sandman(睡魔),簡直有一種催眠魔力。換了吧,王子舟隨機切到下一首——Norwegian Wood(挪威森林),披頭士的,唱到She showed me her room(她向我展示她的房間),王子舟嚇得迅速切了歌。

最後隨便選了一首沒有歌詞的。

“是遊戲裏的配樂嗎?”他忽然問。

王子舟低頭瞧了一眼播放封麵:“是哎,《八方旅人》[1]裏舞女的主題曲,你玩過嗎?”

“沒有。”

“那你怎麽知道是遊戲裏的?”

“聽起來有劇情感。”

“那你觸角還挺敏銳的。”

王子舟咕噥著,看他翻開中島敦[2]的中短篇作品集。

“你想看可以一起拿走。”她說。

“可以嗎?”他又確認了一遍。

“嗯,我很大方的。”她說。

“你最喜歡哪一篇?”他問。

王子舟想了想:“《山月記》和《悟淨出世》吧,隻能選一篇,那就《悟淨出世》好了,但《悟淨出世》的收尾我不太喜歡。”

“為什麽不喜歡?”

“說不上來。”但她還是嚐試說明,“悟淨去拜訪沙虹隱士那裏,蝦精說的那一番話,已經讓作為讀者的我感到爽快了——他說世上什麽都是空的,世上有什麽好事嗎?如果非要說有,那就是,這個世道遲早要完蛋[3]!簡直說得太好了,我想,停止吧,就到這裏,就到這裏。可悟淨卻不甘心,非要繼續往前尋找所謂意義,最後還被菩薩教訓一通,說什麽增上慢,說他求證這些是步入歧途,叫他去投身現實的、具體的工作!好吧,可那工作竟然是跟著唐僧去西天取經,這我怎麽能接受?給唐僧挑擔子,能解決內心的虛無嗎?我不信。”

她說到興奮時就愛紅臉。

甚至氣喘。

她又聽到了那個笑聲,似有似無的。

是接近呼吸的笑,很難察覺,很難捕捉。

“你笑了嗎?”她這次終於問出了口。

“啊?”陳塢一愣,但他承認說,“好像是。”

“你果然是笑了啊……

“為什麽笑?

“哪裏好笑嗎……”

延英殿召對。

在自己的地盤上,陛下發出了連問。

這下,一向穎悟絕人的諫臣也說不出話來了。

[1].遊戲名,也稱作《歧路旅人》,是一款2018年發行的主機遊戲。

[2].中島敦(1909年-1942年):日本著名作家,主要作品有《山月記》《李陵》《悟淨出世》等。

[3].原文見中島敦《悟淨出世》:“世はなべて空しい。その世に何か一つでも善きことがあるか。もしありとせば、それは、その世の終わりがいずれは來るであろうことだけじ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