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經曆了一場深夜夢遊。
現實斷裂成碎片,拚接起來,宛若水中倒影,風一吹過,支離破碎,如夢似幻。一些遠離日常的陌生日語詞匯,從她口中吐露出來,那一刻,她好像不是自己,而是進入到了一個虛構的故事裏,發表著那些寫好的台詞。
曼雲給她寫好的台詞。
她給醫生翻譯成了日語。
一切暫告段落之後,王子舟眼睜睜看著曼雲進入到瀕臨失控的狀態。曾經那個散漫不羈的曼雲好像被放逐了,隻留下這個懸崖邊上搖搖欲墜的男子。
她甚至覺得,他把她叫來,也不完全是因為外語障礙——他根本無法冷靜地跟別人敘述,用日語不行,英語不行,哪怕中文也不行。
王子舟為了聽懂他的話,費了很大的勁。
非要跟來醫院的蔣劍照,甚至在旁邊充當起了母語對母語的翻譯。
王子舟產生了待在窗戶緊閉的車船裏、那種眩暈的感覺。
她終於知道,為什麽談睿鳴是夷魍了。
它連曼雲都吞沒了。
《小遊園》裏,唯一在夷魍到來時還能偶爾嘻嘻哈哈一兩句的,隻有那個廁鬼頊天竺,可現在頊天竺也垮了。
曼雲一言不發往醫院外走。
王子舟心生不祥,蔣劍照馬上推她說:“快跟上去!”
王子舟左右為難:“可這裏……”
蔣劍照回她:“沒事,這有我,日語不行我還能用英語。放心,談睿鳴是我學長,他見過我,如果他醒了,見到我總比見陌生人好吧?”
王子舟無可奈何跟了出去。
在黢黑的夜裏,漂流似的,從K大病院前門回到了東竹寮院子。不到一公裏的距離,王子舟走得累死了——曼雲腿長,且根本不管後麵有人跟著,自顧自走得飛快,王子舟簡直是跑著追趕。
他進門,她也進門;他上樓,她也上樓。
就在逼近那間宿舍的時候,王子舟捕捉到了曼雲身上散發的火藥味。
他哐當一下推開門。
直奔床鋪而去。
月光從窗戶倒進來,萬物都鋪上了一層薄亮白光,陳塢就坐在床邊,沒有開燈,沒有開電風扇,王子舟隻能聽見異常沉重的呼吸聲。
“為什麽不接我電話?”曼雲居高臨下質問他。
“頭痛。”他說。
“現在不痛了吧?”曼雲說,“手機給我。”
“出什麽事了嗎?”陳塢抬頭問。
“你說呢?”曼雲低頭看他。
他頭發被冷汗浸濕,整個人似乎十分畏冷,說是坐著,更像蜷縮,短袖領口也都是汗。王子舟覺得他大概還沒能完全從疼痛裏逃出來,曼雲卻完全不顧他的處境,凶巴巴的,語氣強硬且態度惡劣。
拜托,對我的辛德瑞拉好一點,王子舟在心裏懇求道。
空氣都凝滯了。
好半天,陳塢才說:“因為談睿鳴嗎?”
“因為談睿鳴嗎?!你怎麽能用這種語氣說出這句話的?”曼雲幾乎就要把他從**拽起來了,“像話嗎?你還是人嗎?你人到底在哪?!”
王子舟覺得陳塢就像個提線木偶。
腦袋和軀體一拔就要斷開。
曼雲揪著他。
放開我的辛德瑞拉!她在心裏大叫。
可曼雲就是不放,他愈發凶狠地說:“給我談睿鳴家長的電話,我知道你有。”
提線木偶說:“你先冷靜一下。”
“我、怎、麽、冷、靜?!”
曼雲的聲音近乎咆哮了:“每次送他去醫院的人是我,是我!你幹了什麽?你隻是去拆掉了他封窗的膠帶、拿走了他的炭而已!我呢?你有沒有想過我受不受得了?!你見過滿地的血嗎?你見過完全喪失意識的人嗎?你見過嗎?你知不知道我每次送他去醫院是什麽感受?他媽的,為什麽要在我跟前死?!”
提線木偶冷靜地看著他。
曼雲忽然鬆了手。
他自嘲地笑了一聲,後退了一步。
王子舟聽到了流淚的聲音。
“為什麽要替他瞞著?為什麽就不能承認——”曼雲深吸一口氣,聲音也忽然壓到了最低,“他就是生、病、了。他需要看醫生,需要吃藥,需要停下來——”最後簡直帶上了哭腔:“停下來。”
宣泄而出的情緒,擊在了蓬鬆的海綿上。
陳塢還是那樣站著,觀看這一切。
王子舟忽然覺得那平靜的視線好冷。
“你先冷靜下來。”他仍然這麽說。
“冷靜個屁!”曼雲大罵,“你根本不是人。”
說完,曼雲突然往外走,王子舟嚇了一跳。她下意識要追上去,懷裏卻被陳塢塞了一個什麽東西。她低頭一看,愣了一下,隨後跑著追上了即將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曼雲。
他走,她也走。
他上樓,她也上樓。
這樓梯間啊,真是又黑又窄,夷魍無處無在,連區區樓梯間都不放過。
就這麽一路到了天台。
王子舟氣喘籲籲。
她好害怕曼雲腦子一熱跳下去,遂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湊到他身邊,悶聲不吭地也伏在欄杆上。
視野裏是河對岸的低矮公寓,零零星星亮著燈。
好灰暗的夜景啊,灰暗得可以看到頭頂的星星在閃爍。王子舟東看看西看看,上看看下看看,就是不說話。好半天,曼雲突然瞥她:“你上來幹什麽?”
“看星星。”王子舟說。
“誰準你上來看星星?你是寮生嗎?”
“就知道凶別人。”王子舟鬆了一口氣,“我偏要看。”
夜風好潮濕,慷慨地滋潤因怒氣而幹裂的髒腑與皮膚。
王子舟敏銳地感知到,那種怒氣逐漸消散了,但夷魍仍然盤踞在頭頂,壓得人喘不過氣。她歎了口氣,小心地說:“可以和我說說看嗎?”
“說什麽?”曼雲有些不耐煩。
他的話帶了鼻音。
黑暗中,當然辨不清臉,但王子舟聞到了眼淚的鹹味。
她抬頭看看,仿佛與夷魍對視了一下。
“說說夷魍吧!”她說,“還有陳塢,你們怎麽認識的。”
“緊急聯係人。”曼雲沉默了半天說道,“談睿鳴的緊急聯係人,我打了那個電話。”
“那個緊急聯係人是陳塢嗎?”
“對。”
“為什麽打電話給他?”
“因為送談睿鳴進了醫院,我想要聯係他家裏人。”曼雲說,“我就打那個電話,一開始沒人接,一直打到晚上十點多,才終於有人接。我還想,什麽工作啊,忙到電話都不接——”他說著忽然嗤了一聲:“想起來真是好笑。”
王子舟歪頭看他。
曼雲說:“我問他,你認識談睿鳴吧?他說,是。我又問,你是他什麽人?他說,朋友。我說,隻是朋友?他說,是。我說,可你是他的緊急聯係人。他沒說話。我又問,你知道他精神狀況不好吧?他反問我,他現在怎麽樣?我就說,還沒死,你來學校一趟吧。他說,我不在北京。我說,那你飛過來啊!他說,我要考試。我說,搞什麽?考試?考試有人命重要嗎?掛科再補就是了,你大幾啊?他說,我高二。”
說到這裏,曼雲冷笑道:“媽的,高中生,不接電話是因為在上晚自習。”
王子舟覺得好笑又難受。
曼雲發泄似的說:“真是氣死了,談睿鳴的緊急聯係人竟然是個高中生,小屁孩,我真的要瘋了,那時候我就想,這個爛攤子,我必接無疑了。”
“爛攤子?”
“後來他告訴我談睿鳴高三的時候狀態就非常不好。他跟談睿鳴說:如果你下次再有這種危險的念頭,告訴我就好了。托他的福,談睿鳴順利畢業去了大學,嘿——”曼雲咬牙切齒,“來禍害我。”
王子舟安安靜靜地等他說。
“談睿鳴大一的時候很糟糕,那時候我也很糟糕,大家都一團糟,你懂嗎?我們像扁舟一樣被扔進海裏,被浪頭擊翻了——”
王子舟點點頭。
“自顧都不暇,所以我根本不想管其他人的事——”曼雲皺起眉頭,“可他非要讓我看見這種事,那我怎麽辦,我能放他不管嗎?我能把他扔回給那個高中生,讓高中生給他做心理輔導嗎?高中生每晚十點多才上線!該死的晚自習。”
他惡狠狠地說。
“就那樣捱過了四年,渾渾噩噩的,不清不楚的,我們三個人——”曼雲轉過頭來看王子舟,“瞞著家長、瞞著老師、瞞著同學、瞞著所有人。”
“為什麽不能告訴其他人?”王子舟小聲問道。
“其他人會信嗎?”曼雲冷笑,“你還能考試,還能寫作業,還能去參加學會,還能發文章,你說你心裏生病了,會有人信嗎?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你是不是太敏感、太矯情了?”
“情緒是最不重要的玩意。”曼雲說,“不值一提,它沒辦法被量化,也不可能有成績。”
王子舟貪婪地呼吸濕潤的空氣。
曼雲又說:“你知道談睿鳴的情況吧?家境不錯,長得不錯,腦子也挺好用,父母很和善,老師全都小心翼翼地捧著他,最好的朋友——”他特意強調:“陳塢也毫無底線地包容、接納他。你隨便代入一下吧,如果你是談睿鳴——”
如果我是談睿鳴。
王子舟又仰起頭,注視停留在空中的夷魍。
你是不是在哭啊?我鼻腔裏充盈著眼淚的氣味。
曼雲說:
“沒有糟糕的家庭關係,沒有校園暴力,一直在小心嗬護中長大的你,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你連外部都沒法歸咎,隻能說——
“是我的錯。
“我的問題。
“是我不行,才會這樣。
“我沒有辦法跟其他人解釋這一切。
“我隻有你們,求你們也不要告訴其他人。”
那眼淚的氣味,好窒息。
王子舟感覺頭頂下起暴雨。
我連傘都沒有啊,誰能給我一把傘。
我不想被淋濕。
救救我。
“他來京都這次很開心,我還以為——”
曼雲沒有說下去。
雨太大,我們都被淋濕了。
站了好久,我們在天台,望著京都低矮的天際線,站了好久。
視線,名為期待的視線,王子舟反複地想起它。
外部確實沒什麽可歸咎的,外部隻是用期待的視線注視著你,甚至是溫和的、帶著盈盈笑意的。
我們隻是希望你好。
可我不好。
我糟透了。
視線,視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