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舟想到了一首詩。
她問:“你知道高村光太郎的《梅酒》嗎?”
曼雲沒說話,她又說:“《梅酒》收尾有一段——”
她念起來:
“あはれな一個の生命を正視する時、
“世界はただこれを遠巻にする。
“夜風も絶えた。”[1]
夜風真的停了,臆想中的雨好像也停了。夷魍呢?王子舟抬頭一看,它還在那裏。
我們正視夷魍,世界靜觀我們。
“隻要談睿鳴在那。”曼雲也跟著抬頭看了一眼,忽然說,“哪怕我難過、歇斯底裏,我都覺得沒有關係。談睿鳴這些年就像警示線一樣橫在我麵前,我隻要自覺還沒有走到那個地步,就能確認自己是安全的。很卑鄙吧?我等於是踩著那條警示線走到了今天。”
他的聲音近乎顫抖。
王子舟沒有接話,她覺得對方這時候需要的隻是擦眼淚的紙巾,於是低頭從抽紙盒裏連抽了好幾張遞給他。
曼雲嚇了一跳,他偏頭一看,對著那一大盒紙巾大叫起來:“你上天台就上天台,怎麽還會帶這種東西上來?!”
王子舟一臉無辜:“陳塢塞給我的,他覺得你肯定要哭吧。”
曼雲忍不住咬牙:“這人可真是……”
王子舟問:“怎麽了嘛?”
曼雲忿忿道:“他不是人。”
王子舟也說:“他不是人。”
“幹嘛學我說話?”曼雲瞥道,“你懂個鬼。”
“我懂啊。”王子舟說。
她抱著那盒紙巾,沉默了一會,歎息般說道:“他在旁觀我們,旁觀所有的事,包括他自己。”
曼雲明顯一驚。
“你怎麽知道?”
“感覺吧。”王子舟說,“沒有人會在剛才那種情況下,給我塞一包紙巾,仿佛之前被你揪起來罵的人不是他一樣。”她頓了頓,又說:“我時常覺得他坐在我麵前的時候,隻有那具身體是坐在那的,他的意識好像漂浮在半空,注視著自己和我。他是不是真的很冷漠?”
“那是他保全自己的策略。”
王子舟仰頭看他。
曼雲道:“不然你以為他怎麽能做談睿鳴將近十年的情緒垃圾桶?換成一般人早就崩潰了好嗎?可他不會,全世界都去尋死,他也不會去死。”
王子舟想起蔣劍照說的,他被叫去辦公室罰站一下午,仍能若無其事去買晚飯的事。
他根本拒絕了那些情緒對自己的傷害。
隻要我遠離自己。
我成為我自己的旁觀者。
這種跳脫,這種跳脫——
曼雲說:“你知道布洛的心理距離說吧?”
王子舟搖搖頭。
“這理論有一個經典的例子,叫海上的霧[2]。”曼雲扭頭問她,“你現在在船上,船在海上行駛,遇到了超級大霧,你什麽感覺?”
“害怕、不安?”王子舟將自己投入到那個情境裏,悲觀地回道,“感覺要遇難了。”
“可如果你現在不在那艘船上呢?”曼雲又問,“大早上的,你正和愛人一起輕鬆地散步,遠遠地看到海麵起霧了,什麽感覺?”
“嗯……”王子舟蹙起眉,“霧真浪漫,真漂亮?”
“對嘛,明明都是海霧——”曼雲說,“但隻要不在那艘船上。”
隻要不在那艘船上。
海霧也好,風暴也好,與我何幹。
保持距離,它隻是別人的事,我甚至會覺得它具備美感。
我做一個旁觀者就好。
“他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王子舟困惑不解,“這是有意識練就的生存策略嗎?”
“怎麽可能?誰能那麽早就有意識地訓練自己?最初肯定是無意識的。”曼雲瞥她,“你知道他童年日子過得還不錯吧?在鄉下。”
“我聽蔣劍照說過一些。”
“也許是童年過得太自洽了吧。”曼雲說,“和之後的生活落差太大。他封鎖了那些童年階段獲得的東西,知道那些東西是真正的自己,之後則隻是無意識的角色扮演——離開祖父母,來到父母身邊生活,我開始扮演一個好學生、好兒子。他們批評我,對我有所期待,也隻是針對這個身份的,與真正的那個我無關。”曼雲歎了口氣:“真正的我,不對這些事情投入任何感情。”
“你這樣說我好害怕。”王子舟忽然接道。
“很正常,誰聽了都會覺得這是個精神病患者。”曼雲閉上嘴,自鼻腔逸出肺部沉積的廢氣,他停頓了很久才說,“其實也沒那麽嚴重,很多宗教裏的修行,都需要跳出來觀照自己,本質上跟這種行為差不多。但享用了這種行為帶來的超脫與冷靜,也勢必要為之付出代價。”
“你想說的代價,是解離嗎?”
“不,這種觀照意識的發生隻是意味著他具備解離的潛質,其實人人都有這種潛質,我們很多人都在有意無意的情況下離開自己、觀看過自己,並不是說有這種行為就一定會發展成精神病,但是……”
曼雲皺起眉,甚至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你想象一個杯子好了。”他忽然說,“一直放在地上的杯子是不是很安全?但如果這個杯子一直懸在半空,你把他拽下來,他會全部碎掉的。當他被拽回地麵的時候,他勢必要遭受更大的痛苦,他比放在地上的杯子脆弱得多。”
“我明白了。”
王子舟回想起了那些零星的片段。
他的閃爍,他的驚慌,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搖搖欲墜。
我在拽那隻杯子。
而且拽動他了。
他恐懼我。
我給你鋪張海綿墊吧,辛德瑞拉。
我想要你下來。
你別怕,我會接住你。
曼雲乜她:“你是不是在琢磨怎麽接住他?”
王子舟一怔:“你怎麽知道?!”
曼雲問:“你很喜歡他嗎?”
王子舟咋舌。半天,她問:“很明顯嗎?”
曼雲瞥道:“很明顯嗎?虧你問得出口。你跟我說話的時候,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我看你坐在我麵前的時候也隻是個軀殼,大郎不必笑二郎,你們都是一路貨色。”
“一路貨色是貶義詞!”王子舟抗議道。
曼雲喜歡看她跳腳:“我偏要這麽用。”
王子舟不甘示弱:“剛才不知道是誰在哭哭啼啼!”
“你才哭哭啼啼!”
“你好幼稚!”
“你最幼稚!”
“反彈!全部反彈!”
曼雲氣笑了。
王子舟說:“你現在好了吧?”
曼雲扭頭望向別處:“好什麽好,住口吧你。”
王子舟趴在欄杆上,望向遠方,忽然問道:“你為什麽不喜歡自己的真名啊?也不難聽,要我說,從寓意看,比曼雲還更好一點。”
“你去查我!”他咬牙,“你可真是個偷窺狂,變態。”
“我隻是不小心看見了!”王子舟底氣漸弱,“然後查了一下。”
“那你就是變態。”
“我是變態。”王子舟低頭說,“對不起,我罪該萬死。”
“你怎麽能用這麽誠心的語氣說這種話的?”曼雲瞥她,“真是大傻子。罷了,放你一馬。”又問:“你查到哪了?”
“查到百科詞條就沒往下看了。”她老實交代。
“往下也沒有了。”曼雲自嘲似的冷笑。
王子舟警覺地抓到了那種厭惡。
他討厭那個百科詞條。
很簡單的詞條,像是從新聞裏自動抓取生成的,隻有一句話——某某某,2011年,某省某縣,高考理科狀元。
高考狀元,真是了不起,但也隻是那一瞬間的閃耀。
在曼雲眼裏,這詞條根本不是什麽舊日榮光,而是行刑柱。
我的名字,被綁在那上麵,被油淋,被火燒。
他什麽都沒說,王子舟竟然理解了那種心情。她明顯感覺到話匣不對,竭力地想要挽救,於是兩眼一閉,說:“好吧,真的對不起,作為補償,我也告訴你我最討厭的一件事好了。”
曼雲說:“你跟我共享這種東西不合適吧?你不如留給那個人去說。”
“不要。”王子舟很固執,“他不會懂的。”
“那你真是小看他。”曼雲不以為然地彎起唇角,“你是不敢和他說吧?”
“確實,我們還沒親近到那個地步。”
“我們也不親。”
“我們不一樣嘛。”
“是,你根本不在乎我,所以可以亂說一通,對吧?”
“對。”
“對個鬼!我看你要氣死我。”
王子舟不管他,自顧自問道:“你覺得我名字怎麽樣?”
曼雲斜眼:“不怎麽樣,還行吧。”
王子舟又問:“‘子舟’感覺怎麽樣?”
曼雲不耐煩起來:“你非要別人說聲好是吧?”
王子舟卻別開腦袋,說:“好個屁。”
曼雲被她突如其來的粗口嚇了一跳。
她說:“子舟、子舟——兒子坐著船就來了,就是這個意思。”
說完,她扭頭看曼雲。
曼雲的臉仿佛僵了。
空氣也凝固了。
夷魍在頭頂盤繞不散。
“你——”曼雲的聲音頓澀得反常,“有弟弟嗎?”
“沒有!”她眼睛裏似乎裝滿惡意,“他們想要的就是得不到!怎麽樣?就隻有女兒,兒子就是不會坐著船來的!叫子舟也沒用!”
曼雲第一次在她眼裏見到那種東西。
發自真心的,藏在黑黢黢的角落裏,可怕又熟悉的厭惡,令他畏懼令他生寒的,那種厭惡。
“你一定很討厭他吧?”他不安地問。
“討厭死了,哪怕他不存在!”王子舟惡狠狠地說,“你知道吧?我叔叔伯伯舅舅姨媽家裏都是兒子,隻有我家是女兒。所以他們覺得,我隻有比我的堂哥表哥堂弟表弟都要更努力更優秀才行。如果我確實不錯,那他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看吧,女兒也不賴!如果我不行,那我就完了,他們就會覺得——女兒果然就是不行,因為是女兒。”
因為是女兒。
所以背負了更大的期待。
喘不過氣,王子舟大口呼吸。
“不錯吧?”她扭頭看曼雲,“比你那個百科詞條。”
“你故意的吧?”曼雲乜她,“你明知道我有姐姐。”
王子舟沒料到這一出,她說不出話。
“她也討厭我討厭得要死。”曼雲盯著她,聲音忽然就冷下來,“她的名字可比你的要**百倍千倍,是我看了都覺得惡心的那種名字。”
“曼玉……”王子舟聲音一哽,“果然不是真名啊。”
她小心翼翼看曼雲:“你叫曼雲是因為她想改名叫曼玉嗎?”
曼雲轉過身去,望向遠處。
王子舟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
“你煩死了。”曼雲推開她的紙巾,“你和陳塢一樣煩,不,你比陳塢還要煩,你們都是吸人心血的死妖怪。”
“對不起。”王子舟低頭說。
“你有什麽可對不起的。”曼雲小臂撐在扶手上,支起瘦削的肩,鼻息十分沉重,“不止曼玉,我還有一個姐姐。”
“啊?”
“送走了,在我出生以前,曼玉告訴我的。”
“啊?”
“不知道去哪了。”他自言自語般重複了一遍,“不知道去哪了。”
“啊?”
“啊你個頭啊!”曼雲忽然轉過身來,“這有什麽可‘啊’的,你沒聽過這種事情嗎?連生兩個女兒,又想繼續生,就——”
他驟吸一口氣,隨即咬牙:“我連身份證上的出生日期都是假的!我整個人就是假的!根本就不應該存在!所以那個名字跟我有什麽關係?!”
王子舟把最後一聲“啊”吞進了肚子。
她張了張嘴。
他又說:“當然了,那狗屁百科詞條也是——跟我有屁個關係!”
他對著天台外的虛空說:“去他的百科詞條!”
王子舟咽了咽口水。
她也鼓起勇氣罵道:“去他的王子舟!”
氣球“嘭——”地炸掉了。
莫名其妙笑起來。
曼雲說:“你罵自己幹嘛?”
王子舟說:“我傻唄。”
曼雲說:“真可笑。”
王子舟也說:“真可笑。”
沉默了很久。
廁鬼大王忽然豪邁地說道:“我們結拜吧!”
“啊?”
[1].引自高村光太郎的詩歌《梅酒》,大意為:“正視一個悲哀生命之際,世界隻能遠遠地圍坐靜觀,夜風亦絕止。”
[2].參見布洛:《作為藝術因素與審美原則的“心理距離”說》,載《美學譯文》第2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