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對手,他一定在這棟建築物裏。

王子舟展開了搜索。

此刻她簡直是一頭訓練有素的警犬,能從空氣裏辨別出微妙的不同、捕捉到那種痕跡。從資料室出來,穿過長長的走廊,到樓梯間,一層一層盤旋著往上走。

為什麽這麽走?就是感覺,隻是感覺。

窗外夏蟬在雨前哀鳴,撕心裂肺地喊:“別下雨,別下雨,我要淋濕啦!”可驟起的大風卻毫不憐惜地搖晃樹枝,湧進樓梯間的狹小窗戶。

天色也暗下來。

王子舟聞到了塵土和青草混雜在一起的腥氣。

爬啊爬,氣喘籲籲。

樓梯真長,我要去往哪裏呢?就這樣來到了無人的頂樓,在牆的夾角,看到了我的對手。他蜷腿坐在那裏,緊閉雙眼,頭挨著又冷又硬的牆,汗從鬢角淌進領口。

疼痛啊,逼迫我們忍受,又喚起我們對存在這件事的知覺。

我這具軀體的存在,在疼痛到來的時候,是那麽的明顯,那麽的無奈,那麽的脆弱,那麽的不堪。

王子舟停下來,低頭看他。她去查過資料,了解過這種疼痛,有人給這種疼痛打分,誇張地打到了12級,她想這一定是男人打的分,他們不知道生孩子有多痛,就敢把區區頭痛評分打到爆表——VAS打分最多才到10級,還能痛到哪裏去?

她通過文字這種介質與它打照麵時,確實覺得不可理喻,但此刻她注視著它的正在發生,忽然就理解了那些描述——

有人用鋒利的冰鑿子,在鑿我的腦子。

持續不停地,我大叫著“停下來”,可它就是不肯住手。

如果懸崖在我的腳邊,我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因為持續,因為每一天幾乎都會到來,因為憎惡與恐懼,因為意誌力被不斷消耗,所以才有了發泄式的12級爆表評分。

它太冷酷太無情,它毫無由來地懲罰我、折磨我。

哀求一點用也沒有,我真想讓意識離開我的身體,好徹底地拋棄、旁觀這種疼痛,但我做不到,我被囚禁在這具身體裏,這一刻,我被拽回了地麵。

我隻能與我的身體,共同承受。

王子舟仿佛看到了那隻杯子,被用力摁在粗糲的地麵上,碾出一道又一道的劃痕。原來你並不是一直漂浮在半空,發作期的你,每天都要被名為疼痛的暴君拽下來。

那還要海綿墊幹什麽?你已經傷痕累累了,你現在就在地麵上。可這不是我要的那個地麵,疼痛隻想讓你感受疼痛,我想讓你感受的,不是那種殘酷無情的東西。

王子舟忽然覺得自己是個冷眼旁觀的禽獸,這個時候居然還能想這些。

我就是產房外的那個丈夫。

一邊心疼,覺得你好痛苦;一邊又慶幸,還好不是我,順便再想些別的事。

人心真是卑鄙。

可我還是想在你身邊坐下來,把我的肩膀借給你——比冷硬的牆體,總要好受些吧?王子舟沒打算征求他的意見,因為她知道這種頭痛發作時畏光、畏聲,因此最好連話也不要說。

她直接坐了下來。

然後想到了一個詞,叫趁虛而入。

古典神話裏,凡人趁著仙女洗澡偷走衣服,讓仙女不得不留下來。她一直以來都討厭這些故事,可她現在幾乎是在幹一樣的事。人真是容易在道德上高看自己,王子舟想,如果仙女這會就在我麵前洗澡,我能忍住不偷走她的衣服嗎?

報警吧,把我抓走吧。

我隻是一個趁虛而入的奸賊。

我攬過了他的頭,我們依偎在一起,我甚至抓住了他的手。

他的頭好沉,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聞到洗發水的味道,聽到血管的搏動,以及,冰鑿子砸下來的聲音。

疼痛席卷到我了,忽然間,我也感受到痛苦。

在每一次的脈搏、呼吸裏。

我沒法置身事外了。

閃電闖進來,雷聲也轟隆隆地炸響,陰雲蔽日,樓梯間昏昧不明。在這個角落裏,我做了我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捋開你汗濕的頭發,捂住你緊閉著的眼睛。

你看我,多麽守信。

我真的來井底看你了。

你獨自守在井底,很久了吧?

我帶著另一個世界跳進來,給你看一看。還不錯吧?另一個世界。人們都愛說救贖,但我不愛那麽說,我不是來搭救你的,我隻是來看看你。

你記住我怎麽來的,你哪天想出去,自然可以順著我來時的路走出去,不必一直守在井底,守著那些被你長久封存的痛苦。

我不小心看了一眼——

那些痛苦也沒有被完全封好嘛,封條被撕開過。

離談睿鳴那麽近的時候,你也被那種痛苦席卷到了吧?如果你沒有品嚐過它的滋味,夷魍這個角色怎麽也不會出現的。

夷魍就是你執意要封存、但自己掙脫出來的怪物。

夷魍其實是你。

你的睫毛,有點紮手。我捂著你眼睛,手心裏積累著奇妙的觸感,濕潤溫熱,還有一點點的顫動著的,紮手。

你畏光,我就幫你遮去光。

再忍耐一會,我們一起等那個暴君離開。

等它走了,我們再決鬥。

外麵的雨倒下來了,世界潮氣翻湧、不得安寧,王子舟卻在這個樓梯間度過了異常平靜的二十分鍾。這期間,她不斷地問自己: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麽呢?

是一種溫暖的、和善的,從心底裏托出來的珍貴東西。

這一刻,王子舟第一次真實地感覺到自己是個不錯的人,不用管那些狗屁證書,狗屁分數,也不用在意那些視線與評價,隻是發自內心覺得——

我還不賴。

我心底裏的這份東西,就很不賴。

當這種信心達到了巔峰的時候,她感受到,緊挨著她的痛苦退潮一般地平息了。

暴君好像離開了。

又靜靜地待了一會。

真好啊,王子舟想,辛德瑞拉離我這麽近。

是時候了。

她移開自己的手,他睜開眼。

我想要他感受的,到底是什麽呢?

我想要他感受的,是我。

這一場決鬥,我誌在必得。

“你——”他啞著嗓子開口。

王子舟側過身體,打斷他:“手給我。”

他把手伸出來。

王子舟麻利地解下自己的智能手表,戴到他手腕上,扣好、解鎖,點開測量心率,像個勇士一樣說:“從現在開始,我想要你感受我,可以嗎?”

陳塢的眼眶完全是濕潤的,他張了嘴。

不想等了,王子舟吻了上去。

比想象中柔軟,比想象中涼——這讓她產生了莫大的虛幻感,仿佛置身夢境,亟需掐自己一把才能辨別,於是她動用牙齒,一點一點地碾過了對方的下唇。

我可真是一頭野獸。

還好把智能手表摘了,我可不想讓它記錄自己這段異常澎湃的心跳,簡直讓人羞愧不安——仿佛被指著鼻子說,看吧,你簡直發狂了。

我管你感沒感受到,我反正感受到了。

王子舟迅速撤離了戰場。

我真怕幹出什麽更奇怪的事,我需要冷靜。

這什麽狗屁決鬥。

心口起伏不定。

雷雨轟鳴,空氣裏滿溢著不安,下一道閃電不知什麽時候就要闖進來。王子舟決定起身,離開這個決鬥場,可就在她打算撐臂站起來的時候,陳塢抓住了她的手腕。

王子舟愣了一下。

他試圖拉近她。

王子舟在那雙濕潤明亮的眼睛裏,再次看到了自己。

隨後視線下移,看到了被她牙齒碾過的地方。

她脖頸、耳後通紅,但令她更驚訝的是,陳塢的耳廓居然也那麽紅。

薄薄的、白皙的皮膚,當血液大量流過時,就會誠實地展露出這樣的顏色。

我都不用查看智能手表,就可以觀測出你心跳的頻率。

你,感受到我了。

你想繼續感受我嗎?我可以再次地吻你。

當然公平起見,你也可以動用牙齒碾過我的下唇。

暴雨吞沒了這座小城,天黑得仿若傍晚,學校各棟樓裏都亮起燈,樓梯間裏卻晦暗一片,連聲控燈都不來打擾安靜的我們。

我們在決鬥場裏拔刀相向,欲爭勝負。

最後卻分享著彼此的呼吸與體溫。

小心地、拙劣地。

管它下多大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