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天氣,因著連續幾日的綿綿細雨,溫度陡然而降,寒涼刺骨。
碩廣無銀的深山密林內,早晨之際,那些枯黃的樹木之上,竟是已然覆蓋了一層早冬而來的白霜。
乍眼觀望間,白茫一片,霜色皚皚,再加之風搖枝動,不少微化的白霜當即從枝頭簌簌落下,一時,打落在身,冷得發疼。
醫怪一身襤褸,衣著著實有些像小鎮中的乞丐,後背則背著一個藥簍,手中拿著鐮刀,卻因霜色落入衣襟,冷得直直發跳,嘴裏咧罵,“丫的個呸!在別院看那小子陰鬱的臉色,出來采藥了,還得被這白霜欺負!老頭兒我不幹了,我要回藥王穀!”
這話剛落,醫怪便驀地將後背的背簍脫下,狠狠仍在地上,吹胡子瞪眼一番,隨即轉轉身朝前踏步而走。
奈何,足下卻是剛行兩步,身後便揚來一道剛毅低沉的嗓音,“你若是現在走了,公子定發怒,允你的銀子,你定也會分文難取。再者,別院裏那位的性命,連當今聖上都極為關心,你若是當真撂挑子走人,憑那聖上的脾氣,怕是當真會帶兵鏟平你藥王穀。”
醫怪足下頓時頓住,脊背挺得筆直,看似硬氣,但卻並未再朝前踏步。
僅是片刻,他便轉身過來,蒼老的麵容倒是怒不可遏,直朝青頌吹鼻子瞪眼,又跳又罵,“你這小子也開始威脅老頭兒我了?這幾日,老頭我在別院裏,可是受盡你家公子的氣呢,老頭兒我又不是濟世神佛,又不會讓人起死回生,那女娃傷得那般重,此際能吊著一口氣便已是不易,你家公子非得日日對老頭兒我使臉色,就像是在看不起老頭兒我的醫術一般,又是何道理?”
青頌神色分毫不變,對這醫怪又跳又怒的發脾氣,他已是見怪不怪了。
自打那位被公子帶回別院,公子的臉色便從不曾好過,也不曾對醫怪有半分好臉,致使這頗愛麵子的醫怪,著實心有怒意,隻覺自尊受辱,雖怒氣騰騰,卻又不敢在公子麵前怒,僅是在他青頌麵前又蹦又怒,大肆發泄,但發泄完畢後,又還是得回歸現實,背著藥簍繼續采藥救人。
青頌朝醫怪凝著,並未立即言話,待醫怪蹦跳完畢,他才開口淡道:“風寧姑娘久未醒來,情況不佳,公子心緒,自然不好。這時候,你該理解公子才是。”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醫怪更是怒不可遏,“那女娃要死了,難不成你家公子也會抑鬱得要死了?以前見你家公子對那女娃肆意利用時,怎不見他心疼?難不成此際是有皇帝那老頭兒所逼,是以你家公子就讓老頭兒我拚死拚活的救人?你家公子的算盤打得倒是好,人救活了,便是你家公子的功勞,人若是死了,便是老頭兒我醫術不佳,全怪老頭兒我一人!你家公子這般算計,倒是高明得很呢,就不怕太過精明不善,最後下場不好?”
醫怪一怒,倒是口不擇舌,前些日子還對納蘭鈺精心診治,而今怒意一來,便開始六親不認的胡罵了。
青頌眉頭也是稍稍皺了起來,雖覺醫怪這些話難聽,但因了解其性子,是以並不打算與他真正計較。
待默了片刻後,青頌神色微動,薄唇一啟,剛毅平然的嗓音,卻突然顯得有些無奈與幽遠,道:“風寧姑娘與公子之間的事,你並不了解。分分合合,勉強相處中,卻因風寧姑娘太過良善,終歸,還是令公子鬆懈了心。你失蹤那幾日,他二人相處甚好,那種感覺
,公子雖不曾真正言道出來,但我卻知曉,那是懵懂,甚至,在意。公子曾說,他早該亡去,自打那次墜崖時,便該亡去,不料卻被風寧姑娘救了性命,重新苟活,從而拚命算計,為報仇恨。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公子能忍受腿疾,忍受病痛的活到現在,全因風寧姑娘,縱是公子日日拚命練習站立,也因風寧姑娘。若是,連風寧姑娘都倒下了,或是真正亡了,你也不必擔憂公子再對你使臉色了,公子那時,怕也會生無可戀,自取滅亡吧。”
這話一落,青頌垂眸下來,未待醫怪回過神來,他繼續低沉道:“公子待你如何,你也該知曉。而你對公子,雖頗有埋怨,但也良善心軟。今日,我青頌,自也不會逼你,攔你,你若要離開,自行離開便是。”
話落,青頌已不再耽擱,背著背簍朝緩步朝林中深處而去。
這幾日風寧病情並無好轉,除了強行服用湯藥之外,還得用藥沐浴。這些日子天寒,加之降了白霜,醫怪眼睛不是太好,加之這林中草藥不易摘得,是以連他也不得不隨著醫怪一道外出采藥。
風來,涼意浮動,悚人刺骨。
醫怪立在原地,麵色怒騰而又古怪,目光也直直的凝在青頌後背,直至見得青頌頭也不回的走得有些遠了,他才忙將地上的背簍撿起背在身上,而後朝青頌小跑追去,嘴裏大吼道:“你小子倒也不懂事!明知老頭兒我心軟,也不多勸勸兩聲,反倒是扭頭救走,你家主子沒人性,你也沒人性!”
嗓音雖是怒氣沉沉,罵罵咧咧,但卻透著幾分無奈。
青頌也不曾轉眸朝他望來,足下依舊緩然往前,麵不改色。
醫怪更是來氣,待追至青頌身後,便開始慢騰騰的跟著,嘴裏仍是不間斷的罵罵咧咧,也擾了林中似沉無波的平寂。
二人緩緩走遠,身影逐漸消失在林中略微氤氳的霧氣深處。
林風,依舊寒意刺骨,那種冰裂般的寒氣,似要將人徹底的吞沒下去。
然而,林中深處的那座別院,此際卻顯得清寧平然,一道琴音微微而起,婉轉之間,卻卷著幾分蒼涼。
這首曲子,曲調悠揚,名為春花。
是風寧以前被逼所學成的最拿手的曲子,然而此際彈奏詞曲的,卻並非風寧,而是那一身素衣雪白,墨發披灑的人。
屋內,暖爐微微,並無涼意。而榻上,風寧麵如薄紙,閉眸而躺,除了身子溫熱,鼻間略有呼吸之外,此番一動不動的慘白模樣,倒是像極了死屍。
風寧的榻邊,納蘭鈺擺琴而坐,一襲白衣加身,雖清雅別致,奈何身子骨卻是瘦削不已,這白衣穿落在身,竟也顯得空**悲寥。
他骨節分明的之間,在麵前琴弦上微微而動,琴聲幽幽,一首春花曲,彈得猶如山花爛漫,奈何隱約卷著半分若有無疑的悲然。
他一直垂著眸,目光也一直凝落在琴弦,手指微微而動,猶如不知累一般,一首春花曲完畢,便再度循環彈奏。
如此往複,整整一日,他不吃不喝,琴音不斷,那榻上的風寧無聲無息,一日未醒。
直至,黃昏時,青頌與醫怪急急歸來,眼見納蘭鈺指尖帶血,神色麻木,青頌滿麵擔憂,放下藥簍便迅速入得廚房開始備膳,醫怪則是在納蘭鈺麵前走來走去,惱怒無法,隻道是:“那女娃救不活了,你這小子如此狀態,怕也要亡了。”
納蘭鈺指尖終於一頓,驀地按壓在琴弦,那悠悠琴音,戛然而止。
僅是片刻,他麻木抬眸,麵無表情的望著醫怪,那瞳孔之中,卻是無溫無情,無端的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醫怪怒氣騰騰的臉,瞬時漫出半許心虛。
則是片刻,他開始背著藥簍朝屋門而去,待雙腳踏出屋門後,才壯著膽子朝納蘭鈺再度罵咧一句,卻也未待納蘭鈺回眸觀他,他便已是伶俐的背著藥簍跑開了。
日子,循環往複,日日發生之事,幾日之中,皆是無異。
納蘭鈺一直坐在風寧榻邊,兀自撫琴,便是手指破裂,卻如不知疼一般,仍是要撫,醫怪氣怒,強行將他的手指纏上了厚厚一層紗布,納蘭鈺並未反抗,也未拒絕,縱是手指裹著紗布,但他彈奏出來的春花曲,卻依舊悠揚悅耳。
奈何,這些日子,他從來不曾言過一句話,除了累極時,會趴在麵前的矮桌上稍稍一睡,待醒來,卻又是同樣狀態。
而一首春花曲,也被他彈爛,因循環的次數太多太多,醫怪一聽這琴曲,便要腦袋發暈,直歎受不了,隔著木門也朝屋內的納蘭鈺象征性的罵了好幾次,卻仍是無濟於事。
日子,一日一日的過去。
每日皆采藥,聽曲,熬藥,治病,循環往複之中,醫怪的日子也極為單調。
而青頌,也是采藥,做飯,燒水,幫著醫怪熬藥,這些事,占據了他每日的所有時間。
而屋中榻上的風寧,相較於最初時的麵如薄紙,越到後麵,臉色也逐漸恢複,然而卻是一直久睡不醒。
她身上的傷口,也早已結痂,連續多日的救治之後,醫怪終於是鬆了口氣,難得平和的朝正在撫琴的納蘭鈺道:“這丫頭的命,終歸算是保住了。隻不過,這丫頭求生欲望似是不強,她何時願意醒來,老頭兒我便管不著了。”
這話剛落,納蘭鈺撫琴的手,也終於是停了下來,繞梁多日的春花曲,也終究是停歇下來。
醫怪大鬆了口氣,凝他幾眼,也未說話,隨即便轉身出了屋門。
而屋內,納蘭鈺淡漠麻木的瞳孔,也終於是升了半分漣漪。
接下來一日,突然下雨,醫怪與青頌皆未外出采藥,而屋內,納蘭鈺也未撫琴,僅是坐在風寧榻旁,兀自看書。
屋內,一室沉寂,甚至隱約有些令人頭皮發麻,納蘭鈺看書看得並不入神,時常之際,麻木的目光會朝風寧落來。
直至,黃昏之際,天色暗淡,青頌恭敬入內開始一言不發的點燃屋中燭火時,昏黃的光影搖曳中,風寧的睫毛,終於是微微一顫,那眼皮,也突然開始發起抖來。
納蘭鈺神色頓變,竟連手中的書都不曾拿穩,待書本驟然落地後,他轉眸朝青頌望來,幹裂的薄唇一啟,出了聲,“青頌,滅燈。”
嘶啞沉沉的嗓音,猶如被什麽徹底碾碎了一般,艱難怪異,難以入耳。
青頌頓時愕了一下,下意識的急忙將屋中的燭火全數滅盡,還未徹底反應過來時,便聞納蘭鈺再度嘶啞難聽的出了聲,“將醫怪換入,就言,她醒了。”
光線昏暗,滿室沉寂。
突然,醫怪闖入,當即對著風寧把脈,心情一好,便開始嘰喳對納蘭鈺肆意而言,隻道風寧的命撿回來了,此際也醒了,他算是不辱使命,終於可回得藥王穀頤養天年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