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蘭若皇朝天瑞二年的臘月二十,是一個冷得不能再冷的rì子。呼號的狂風夾雜著鵝毛大雪和小米粒般大小的雪粒狠狠地砸在它們所能砸的一切物體上,漫天的風雪仿佛永yuǎn 也下不到頭。荒涼而一望無際的颶風雪原上沒有任何生qì ,隻停著兩輛早已被冰雪覆蓋的馬車。
眼看天邊已然泛黑,正中一輛最dà 最豪華的馬車在車前掛起了一盞紅燈,那燈紅木為骨,宮紗所糊,上miàn 繡著的花鳥唯妙唯肖,與那鑲金錯玉的馬車倒也相稱,隻是不知為何那馬車車轅上並沒有套馬,在這雪夜的曠野裏顯得詭異萬分。車中一個細弱的聲音道:“娘親,晨兒會忍過去的,求娘親不要走罷?”聲音中充滿了難以言表的乞求和悲傷,又似充滿了無數的希望與冰冷的絕望。半晌無言,一隻細白雪嫩的纖手打起窗簾,窗邊露出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絕sè佳人的臉來,佳人眉目如畫,穿著一身jīng致的綠綢宮裝,越發映得膚sè如玉,她一雙鳳目中夾雜著焦灼和擔憂,瞟了一眼越來越黑的天幕,低低地道:“這天氣不見好轉,若是天氣好轉,你或許還能撐過去。依我看,你終是不能撐過去了。”
冷風卷著雪花裹進車裏,車廂角落裏一個穿著紅sè緞襖的四五歲的小女孩緊緊裹著膝上的小錦被往炭火邊靠攏,但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這冷戰一打,便止也止不住,全身上下篩糠似地顫抖起來,她雖在病痛之中,卻不顯難看,更顯得一張美麗的小臉我見尤憐。少婦看了小女孩一眼,歎了口氣道:“真是可惜了這副皮囊,這麽差的體質。”
小女孩聽了這話,烏亮的眼裏閃過一絲黯然,緊緊咬住了嘴唇,一雙蒼白幹瘦的小手攥緊了錦被,硬生生的止住了顫抖。猛地抬頭,眼裏有著冷冷的清輝,深吸一口氣道:“娘親,您明知道今夜天氣可能不好,女兒可能熬不過去,為何還要將女兒帶到這裏?”她聲音不大,但卻字字清晰。
少婦垂著眼並不回答,慢吞吞的接過身旁丫鬟遞過的細瓷茶碗,細細品了一口熱茶,方道:“娘知道你怨娘,但是,娘也是為你好。你要知道,你若忍得過去,將來你就是人上人,你若過不了這一關,也還是要進入那個地方,且必將是死路一條,與其到時候受羞辱而死連累整個家族,不如現在死了還幹淨光榮些。我對你,其實已經很縱容了。”
小女孩看著母親平淡自若的樣子,嘴角噙著一絲明了的冷笑,道:“女兒又怎會怨恨母親,能夠為家族爭光,為弟弟們謀福祉,這可是女兒應盡的義務和光榮,別家的女兒還沒有這樣的機huì 呢。要怨也隻能怨女兒自己不是男子罷了,多謝母親煞費苦心地為女兒爭來這個機huì ,女兒無以為報,唯有粉身碎骨而已。”她雖然把話說的刻薄無比,眼底卻藏著希翼和恐慌。
少婦手中茶杯抖了抖,呼吸急促起來,最終撇過臉,死盯著車角的一塊毯子,仿佛要把那毯子盯出一個洞來。縮在她身後的兩個大丫環驚恐的偷瞟著女主人,不敢發出一點聲響,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主人遷怒。一時間,車中隻聽得見小女孩漸jiàn 平緩下來的呼吸聲。
少頃,東邊傳來刺耳的尖鳴聲,一朵絢麗的煙花在空中緩緩綻放,在這個狂虐的雪夜裏顯得尤為妖豔奪目。少婦已穩住情緒,淡淡地看了小女孩一眼,優雅的起身道:“初晨,颶風雪原靠近北岐國,我不能久待。你父親明rì來接你,你記著,如果到時你還活著,沒有被凍死,沒有被野獸吃掉,那麽,從此你便是這家人的鳳凰。你若是不幸死了,沒有人會為你掉一滴眼淚。”
小女孩吃驚的睜大了黑亮的眼睛,手緊攥住錦被,接著又鬆開,眼淚一下子湧上來。看著婢女細細的給母親整理著本來已經很華麗很整潔的衣飾,又給母親披上了雪白的狐裘大氅,大滴的眼淚終是忍不住滑了下來。少婦瞟了一眼,有一瞬的心軟,終是裝作沒有看見,抬腳就要下車。小女孩猛地撲過去,緊緊握住母親的袖口,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少婦愣了愣,轉過身,溫柔的給女兒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小女孩眼裏滿是欣喜,越發緊緊的握住母親的手。卻看見母親搖了搖頭,決然地抽出手,頭也不回的下了車,上了前麵的車。兩個丫鬟忙跟了上去,那兩張車燈也不點,飛快離去。
小女孩初晨還在愣愣的望著自己空了的手,似乎不信母親真的就不要她了,母親雖然向lái 對她就比較冷淡,但她該有的一樣也沒少過她的,現在竟然要她去送死。她愣愣的想著,就連另外那張車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等她回過神來,曠野上早就隻剩了她一人。她悲傷的望著車外那在風中搖曳的紅燈,心底有什麽被狠狠的撕裂又結了一層厚厚的硬殼。炭火漸jiàn 熄滅,她隻覺得冷意刺骨,忍不住又顫抖起來,將周圍凡是可以取暖的東西都拉過來圍住自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初晨被凍醒,燈不知什麽時候早已滅了,她隻覺黑暗中有一雙的眼睛定定地盯著自己,盯得她毛骨悚然。想起那些傳說,她嚇得縮成一團,冷汗更是止都止不住地冒出來,思緒更是混亂不堪。她往角落深處縮去,一直到無處可退才停下,突然她低低的唱起了歌,唱著唱著她放鬆下來,越唱越大聲,調子也越來越激揚:
揚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申。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與我戍甫。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揚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與我戍許。
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
一曲未了,忽然聽見一聲輕笑,車門悄無聲息的打開,一雙通紅的眼睛突現在初晨的麵前,初晨嚇得低嘶一聲,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唇,險些背過氣去,事實上她很是希望自被嚇暈,但她終是沒有暈過去,相反還很清楚的看清了這雙紅sè眼睛的主人,也因此更為恐懼。
此時風雪早已停了,天空掛著一彎明月並幾顆星星,月光映著瑩瑩的白雪,她很容易的就看清楚了麵前這隻非狼非犬的白毛紅眼的怪獸。那怪獸身形巨大,有半人那樣高,直直的瞪著她,有成年男子手指般粗細的獠牙在月光下發出森然的冷光,那雙紅眼裏滿是好奇和不屑。初晨定了定神,突然想起這可能就是母親說的那個來吃自己的野獸了,方尖叫起來,那怪獸似乎未料到她還能發出如此尖利的聲音,倒嚇得後退了一步。
初晨趁此機huì 抓起早已冷透了的炭爐就向怪獸的頭上砸去,爐灰四濺,那怪獸雖然凶悍,卻最是愛幹淨的,忙不迭的退讓,這給了初晨可趁之機,她扒著車窗跳了下去。不妨外麵的雪積得太深,她剛落地就狼狽的跌了個狗啃屎。她尚不及爬起,就感覺到一股溫熱的氣息吹進了脖子,激得她打了個冷戰。不及細想,早將手中握著的一股白玉簪回手刺去,隻聽一聲厲嘯,背部一陣劇痛,早被掀了過來。那怪獸似是不曾想到她會襲擊它,猝不及防,居然被她刺中,當下大怒,咆哮著就要撕裂了她。它胸前噴出的碧綠**濺了她一臉,再流進她因為驚恐而張開的嘴裏,鹹鹹的,帶著一股淡淡的芬芳,一直流進她的喉嚨。眼看那長長的獠牙向自己的咽喉襲來,逃無處逃,初晨認命的閉上了眼睛,卻遲遲不見預想中的疼痛襲來,初晨睜眼一看,剛好與那雙血紅的眼睛對上,大眼瞪小眼的良久,那怪獸突然發出一聲類似人類的歎息聲,掉頭蹣跚的走了,慢慢消失在雪野中。
初晨不敢相信自己就這樣逃脫了,扶著車廂站起來,隻愣愣的望著地上那灘碧痕和那半截被浸得碧綠的玉簪。想了一會,小心翼翼的將那半截玉簪拿起貼身藏好。
天亮,一輪紅rì噴薄而出,映得雪野上一片晶瑩。紛亂的馬蹄聲打亂了雪野的靜謐,二三十騎黑衣騎士圍住了那張孤零零的馬車。看著地上摔碎的炭爐和滿地的爐灰,為首的年輕騎士皺緊了好看的眉毛,緊抿著唇,跳下馬,輕輕的打開車門,眾人屏住了呼吸。卻隻見,一個小小的身子裹著錦被在車廂角落裏縮成一團,發出輕而平穩的呼吸聲。
眾人發出一陣震天的歡呼聲,年輕騎士眼裏流下激動的淚來,仰天大叫道:“蒼天!蒼天!天不亡我風氏!”其他人上前恭喜道:“恭喜大公子,小小姐得到雪狼神的祝福,從此沉屙可除,前途無量!風氏振興指rì可待。”一片嘈雜聲中,那個被驚醒的小人迷茫的爬起來,看見眾人,烏黑的大眼裏閃出驚喜的光芒,一下就向年輕騎士撲來,嘴裏發出嗚咽的哭聲和含混不清的哽咽:“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