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櫻花會
天瑞十四年的繼孝節,正值三月,陽光燦爛,草長鶯飛,無論是路旁或是樹梢,各種鮮花都熱烈的怒放著,溫熱cháo濕的空氣中彌漫著馥鬱的花香。繼孝節,是蘭若最為熱鬧的rì子,隻因這一天,無論是家教多麽嚴厲的貴族或是民間小民,都可以盛裝打扮,相邀出遊,尋找自己中意的另一半,隻要是至情至xìng,沒有人會嘲xiào 或是阻攔。紫殿山皇家園林內一派熱鬧,蘭若皇室為皇室子弟選妻的rì子亦在今rì,美其名曰:櫻花會。
紫殿山園林崇明台,以漢白玉砌成,玉台三麵遍植各sè櫻花,一麵臨著太液池,此時櫻花大盛,猶如一團朦朧的粉霧將崇明台掩映其中,再加太液池波光粼粼,映得玉台晶瑩剔透,宛若人間仙境。三麵櫻花樹下,坐滿了當朝貴胄子弟。左麵一排從上到下,坐的是皇室及宗室子弟,右麵一排坐著jīng挑細選出來的貴族人家的適齡女子及陪伴她們的親眷。
此時這些天之驕子,千金之女均jīng心修飾,衣著光鮮,收斂了平時的驕奢,正襟危坐,一派謙謙君子,溫婉沉靜,隻等帝後到來,順便偷偷打量一下對麵可有中意之人和暗自揣測自家勝算有幾成。正是席未開,cháo先湧。
忽聽一條尖細的聲音道:“皇上皇後駕到!”眾人忙起身迎駕。待帝後入席,眾人坐定,就有那第一次參加櫻花會的人驚異的發現右麵第一張席居然是空的。是誰如此大膽,居然敢缺席?再看帝後的神sè,均隻是淡淡的掃了一眼,並沒有不悅的神sè。
冷皇後雖年逾四十,育有二子一女,卻仍膚白如玉,身材婀娜,臉上更是半點皺紋也無,秀麗的眉目間含著年輕女子所沒有的成熟風韻和身為國母的雍容貴氣,她今rì著了墨sè絲袍外罩朱紅sè的外袍,袍子上用極細的金線繡著鳳穿牡丹的花紋,舉手之間,袍子閃耀著或明或暗的金sè光芒,一絲不苟的發髻上隻戴了一隻九鳳朝陽金步搖和幾朵珠花,但那鳳釵和珠花的用料和做工以及款式卻不是凡品。此身衣妝莊重貴氣卻不顯奢華,很好的體現出皇後的身份和不尚奢華的xìng子。當年的冷貴妃,如今的皇後亦是這櫻花會的勝者,眾女看了今rì皇後的威風,心裏隻覺七八隻小手在撓,恨不得立刻就飛上枝頭做了鳳凰。
皇後掃視了一遍,笑吟吟的說了幾句場麵話後便望著瑞帝。瑞帝已是年近五十的人,卻保養得極好,穿著紅sè的裏袍,罩著墨sè繡著金龍的外袍,一張臉上平靜如水,低垂著一雙鳳眼不知在想什麽,並沒有看見皇後的眼sè。皇後微微一笑,低聲道:“陛下,是等下還是——?”
瑞帝抬起頭,冷冷的望了浩渺的太液池一眼,淡淡的揮了揮手。皇後舉起手中金杯起身深情的望著瑞帝柔聲道:“請陛下滿飲此杯,天佑吾蘭若皇朝,國運永昌,祝吾皇龍吉祥安康。”瑞帝臉上始露出些笑容來,飲了酒,輕輕拍拍皇後的手背,皇後臉上微紅,露出些二八少女的嬌羞來,一雙美目隻盈盈的望著瑞帝。瑞帝嗬嗬一笑,打起jīng神朗聲道:“今rì眾卿不必拘禮,隻盡歡就好。”話雖如此,但帝後在上,誰又敢放肆呢。酒過幾巡,瑞帝也覺得沒意思起來,皇後善察言觀sè,忙親手斟了一杯遞到瑞帝麵前低笑道:“皇上,臣妾看chūn光旖旎,眾卿無心用膳,還不如早些散了,一道賞花去呢。”
瑞帝又瞟了一眼空曠的太液池,正要應了好,忽見首領太監鄭德喜急匆匆的從花徑中趕來。便頓住了,焦躁的望住鄭德喜,連皇後遞過的酒也忘了去接。皇後幾不可見的皺了眉毛一下,隻淡笑著將金杯放在案上。鄭德喜惶恐不安地跪倒在帝後麵前,眾人已看出有了什麽變故,均豎起耳朵細聽,卻隻聽見“風氏,綠綺夫人”兩個詞。片刻之間,隻見瑞帝勃然大怒,推翻了麵前的金杯,酒液淌得到處都是。
眾人一時驚恐不已,偷眼看皇後,皇後仍是一派的沉靜雍容,嘴邊噙著淡淡的笑意,待瑞帝發作完,方輕聲道:“陛下息怒,此女狂悖,但臣妾舊時也曾聽聞那丫頭體弱多病,雖然誤了佳期,但既是來了,皇上就召見她母女,聽聽她如何說的又有何妨?”
瑞帝仍是不肯息怒,怒衝衝地道:“宣!朕今rì就聽她如何狡辯!”
花徑深處緩緩走來一綠一黃兩個女子,雖然隔得很遠,眾人並看不清她們的麵目,但隻看那身姿,眾人已覺得驚豔。少頃,那兩名女子已走至席前,眾人不期輕吸了口氣。隻見二女都是修長玲瓏的體形,一樣的雪膚花貌,一樣的華貴端莊的打扮,一樣的典雅風範。隻是身穿綠羅衣的女子眉目間自有一段韻味,而那黃衣少女眉目間俱是青澀。
對著瑞帝勃發的怒意,二女臉上不見懼意,仍保持著得體的笑意,三呼萬歲,如風中折荷般盈盈拜下。瑞帝冷笑一聲,並不喊起,隻靜靜看著綠衣女子,眼中的怒意和恨意一覽無餘。一時間,熱鬧的宴會鴉雀無聲,無形的壓力壓得眾人心上發慌。半晌,瑞帝方咬牙道:“平身!”二女優雅地起身,綠衣女子伸出一隻雪白纖長的玉手自若的撫了撫鬢發,含笑望著皇帝,其間自然流露的風姿,令在座的名媛淑女自愧不如。黃衣少女直起身子後,隻垂眸盯著自己的鞋子,形態沉穩,雍容大方,沉靜自若。
瑞帝不動聲sè地打量了少女一眼,沉聲道:“綠綺夫人,你抗旨不肯參加櫻花會,逾今已有多年,怎地今rì想通了?”
綠衣女子欠身道:“妾身知罪!但實是事出有因。”她的聲音溫軟悅耳,態度謙遜,眉目間卻是一股與生俱來的傲然。
瑞帝冷道:“今rì你就給朕道來,若是說通了,朕饒你死罪,若是說不通,今rì你和你女兒就不必回去了,這太液池就是你們的新家。”
眾人聽聞此言,隻覺chūn寒料峭。風氏曾是蘭若皇朝最為輝煌的家族,據說這個家族具有鳳凰血脈,曆代皇後多出自風氏——而且都是有名的賢後,而她們的夫君也都是有名的聖君,可以說是風氏的女子鑄就了蘭若皇朝的輝煌。但自景帝十年,不過一夜,風氏突然在京城世家的圈子中失了影蹤,世間傳說紛紛,最為廣泛的一種說法便是風氏自傲,觸怒了景帝,被趕了出去。景帝薨後,繼任的哀帝也沒有召回風氏,蘭若皇朝陷入了長達數十年的內亂,周邊國家虎視眈眈。直到瑞帝登基,殫jīng竭慮,又不惜以元後嫡子為質,取得了海瀾王朝的支持,蘭若方平定內亂,安定邊境,慢慢休養生息,才有了今rì的景象。
自景帝朝至今,已隔兩朝,這個家族偏居苦寒之地,從未有族人再現朝中,盡管如此,關於這個家族的各種傳說和光環從來沒有消失過,在世人的心中,這個家族血統的高貴程度並不比皇家低。就連冷後也是因為據說有著一星半點的風氏血統,所以才能以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族的女兒的身份,打敗有全國一半以上的兵力支持的元後,在元後徹底失寵,鬱鬱而終之後,一舉登上後位,就連自己生出的兒子也得以封儲。今rì,這個曾經輝煌的家族突然被提起,那樣美的女人,皇帝卻是那樣的冷酷。
那綠綺夫人不慌不忙,對著皇帝深施了一禮,“綠綺幼時不知天高地厚,一味貪圖玩樂,悖了聖意,有負皇恩。後來年歲漸長,每每思及,悔恨不已。皇上不但不計過錯,反而屢屢給綠綺改過自新的機huì 。皇恩浩**,綠綺非是那忘恩負義之人,屢次想厚顏叩謝天恩,但無功無勞,終是無顏。”
瑞帝冷笑道:“如今你就有顏麵了?”皇後在旁覷著景帝的神sè,已知他的怒氣已隨著綠綺夫人一句“年歲漸長,每每思及,悔恨不已”悄然散去,不由心裏一陣發苦。
綠綺夫人苦笑道:“綠綺惶恐,但小女已然chéng rén,難不成做母親的還要為了自己這張老臉毀了女兒一生麽?若是皇上不肯原諒綠綺,綠綺隻有帶著女兒回去了。”說完又是深深一拜,晶瑩的淚珠早掛在了蝶翼般的眼睫上,將滴未滴,泫然yù泣,最是動人。一時間,席間的翩翩少年們都覺得為難這樣一個絕美的女人真是不該。皇後妒火中燒,塗著豔麗蔻丹的指甲紮的手心一片血痕,瑞帝輕歎了口氣,道:“這是你女兒?是叫初晨的吧?”
黃衣少女早盈盈一拜,道:“民女風初晨,吾皇萬歲,皇後娘娘千歲。”聲音清脆悅耳,瑞帝默然半晌,輕聲道:“都起來吧!”聲音神態卻是疲憊已極。
鄭德喜極有眼sè的將那風華絕代的母女引至右首那第一張案前。瑞帝默然的望著風波飄渺的太液池,自顧自的飲酒,一時席間鴉雀無聲。皇後強顏笑道:“綠綺妹妹,多年未見,你還是一樣的美呢!”
綠綺夫人嘴角含笑,欠身道:“妾蒲柳之姿,謝娘娘謬讚,倒是娘娘風華絕代,雍容更勝當年。”皇後淡笑一聲,仔細打量起那初晨來。隻見她目不斜視,身姿挺拔,一派的大家風範,花間幾縷陽光灑在她臉上,將她臉上細細的絨毛映成淡金sè,清秀的眉間彌漫著一層淡淡的迷茫,微風拂過,她裙上飄落幾片淡粉sè的櫻花,整個人好似要隨風飛了去一般,年紀雖幼,卻已有了天人之姿,媚而不妖,端而不滯。皇後心中雖然酸楚,卻不得不感歎綠綺夫人養了個好女兒。因笑道:“初晨今年芳齡幾何?”
綠綺夫人道:“要滿十六了。”
“哦!那是該找個好人家了。”皇後輕笑,“不知妹妹心中可有人選?”邊說邊打量那初晨的神sè,卻見她落落大方,事不關己的模yàng ,一點沒有別的女子那樣聽及別人談論自己的終身大事時嬌羞忸怩的樣子,心裏不由冷笑一聲,裝都懶得裝,這xìng子還真與她那狐媚不知羞的母親一個樣呢。
綠綺夫人正要回答,卻聽瑞帝突然道:“今rì的午宴到此為止,綠綺夫人遠道而來,大概累了,就陪朕和皇後在此敘敘舊。其餘人等自去遊園罷,太子,你帶著初晨去賞賞花!初晨第一次入京,你可要細心款待周全了。”此言一出,眾人心態各異,少男們多是失望,少女們卻是失望夾雜著如釋重負。冷後眼裏閃過一絲憤怒,心裏苦的發澀,卻又無可奈何。諭旨一下,早按捺不住的年輕人們忙三三兩兩的結伴賞花,尋自己的意中人去了。
綠綺夫人卻是微微一笑,拉過女兒細細叮囑了一番,初晨低眉順眼的一一應了,方轉身微xiào 的看著因驚喜而有些無措的太子。太子彥寧是皇後的長子,二十五歲,身邊隻幾個姬妾,已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不知何故,年年參加櫻花會,卻遲遲未立正妃側妃。他的身份和皇帝隱晦的態度,讓蘭若皇朝的名門淑女們對這個最有價值的金龜婿年年企盼,年年絕望。就連太子本人,都已迷茫,今rì卻突然聽見瑞帝如此明確的要他陪一個年輕女子賞花,他敏感的意識到這可能就是他未來的正妃了。原來,那張年年擺,年年空的桌案,卻是為了她所設。從初晨才一出現,就已經牽動了他的心,她仿佛是從他的夢中走出來的,他的正妻,蘭若皇朝未來的皇後,就該是她這樣的,家世顯赫,冰清玉潔,氣度雍容,美貌無雙。若是他有了她,前麵的路是可以看得見的平坦。
彥寧有些失態的向初晨伸出了手,看著她美麗的眉毛訝然的一挑,他方回過神來,恢複了他慣常的溫雅大度,他是守成之君,並不需要過人的軍事才能和霸氣。初晨微xiào 的看著太子,秉承皇家的優良血統,他長相很是英俊,瘦高挺拔的身材,溫和有禮的神情再加上舉手投足間不知不覺顯露出的貴氣和大氣,用謙謙君子美如玉來形容他,一點都不過,他應該是其他少女夢寐以求的夫婿吧?初晨邊想邊以稍後太子一步的距離優雅的隨著他向花林深處走去。
皇帝幽幽的望著消失在花林深處的一對璧人,突然道:“阿綺,你女兒比你守禮多了。但是,這還不夠。”不等綠綺夫人回答,皇後突然“呀!”了一身,歉意的道:“陛下,臣妾忽然想起晚宴尚未安排好,請容臣妾去去就來。”皇帝深深的望了皇後一眼,突然輕輕握住她的手道:“玉兒,你辛苦了。朕——”不待他說完,皇後眼睛一紅,強笑道:“為了陛下,玉兒再苦再累也不怕,玉兒告退。”又轉身對著恭送她的綠綺夫人笑道:“妹妹不必多禮,難得來一趟,好好和皇上敘敘舊,姐姐稍後便來。”
皇後一轉身,眼淚便流出來,她高高的仰起頭,以最無可挑剔的完美姿態慢行出了崇明台。
待皇後的鳳輦消失在花林中,偌大的崇明台早隻剩了瑞帝和綠綺夫人二人。瑞帝帶著淡淡的醉意,從禦座上走了下來,歪坐在綠綺夫人身旁,直視著她嫵媚的眼睛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綠綺夫人低笑一聲,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道:“不知這個夠不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