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瑕疵
伸展出一條誰人不知、何人不曉的胳膊,把年紀輕輕的阿侖·切奈從陰暗角落裏抓到了光天化日之下。講得準確點吧,手指落到他的身上是在十月十日,星期日的晚間,在夜著的布法羅①飛機場,那時他正猶猶豫豫打算跨進一架往芝加哥去的飛機的機艙。
伸展出胳膊來的,是探警哈斯壯——這位美國紳士的脈管裏潛流著若幹世紀以來具有冒險精神的挪威血統——一把牢牢抓住了阿侖·切奈先生,這小夥子灌飽了酒,喝得兩眼昏花、醉醺醺、惡狠狠,被押上了穿越全州駛往紐約市的下一班快車的臥鋪。
奎恩父子星期日整天悶悶不樂,甚至對讚美詩也漠不關心。接到了拿獲的電報後,星期一的一大早,就來到了偵探長辦公室恭候著,準備接待這位終於歸案的抗命者以及那位理應洋洋得意的捕快。桑遜檢察長和佩珀副檢察長也來參加這個接待會。中央大街的這個地段的氣氛確實很愉快。
“好吧,阿侖·切奈先生,”偵探長和和氣氣地開了頭,小阿侖這時醉意已消,比往常還要落拓不羈,情緒了更為對立,一屁股跌坐在椅子裏,“你打算怎樣為自己辯解呢?”
阿侖正處在變聲的時期,嗓音嘶啞。“無可奉告。”
桑遜喝道:“切奈,你私自潛逃,該當何罪?”
“我潛逃?”他眼含怨色。
“唔,就不算是潛逃吧。就算是短途旅行——度個不長的假期,行嗎?小夥子?”偵探長抿著嘴笑。“喂,喂,”他突然改口了,他生來就會臉色陡變,“不必開玩笑了,咱們也不是娃娃了。你跑掉了,為什麽?”小阿侖抱臂胸前,用頂牛的態度望住地板。
“並不是——”偵探長在自己辦公桌的上層抽屜裏摸索著——“並不是因為你害怕呆下去,對吧?”他從抽屜裏伸出手來,揮舞著範雷巡官在瓊·布萊特臥室中搜出來的那張字跡潦草的紙條。
阿侖頓時麵如土色,眼望著那張紙條,如臨大敵。“怎麽會到你們手裏的!”他低聲說道。
“你著急了吧,是嗎?既然你要知道,那末,咱們是在布萊特小姐床墊下麵查到的!”
“她——她沒把它燒掉嗎……?”
“她沒燒掉。別再演戲啦,孩子。你打算自己讀出來呢,還是要咱們施加一點壓力呢?”
阿侖不停地眨眼。“發生了什麽事?”
偵探長轉身朝著大家。“他反倒要我們談,這個小搗蛋!”
“布萊特小姐……她——好嗎?”
“她眼下很好。”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阿侖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們沒有——?”
“沒有什麽?”
他搖搖頭,又坐了下去,疲乏地用手捂住眼睛。
“老奎。”桑遜揚了揚頭。偵探長向這小夥子的蓬鬆亂發投去奇特的眼色,然後走到角落裏,跟檢察長湊在一起。“如果他不肯實說,”桑遜壓低著嗓子說道,“我們確實是奈何他不得。咱們固然可以給他依法套上個罪名,但我認為那對咱們不會有什麽好處的。咱們畢竟沒有從他身上挖出什麽來呀。”
“這話對。但是,在放過這小子之前,有一件事我非搞個水落石出不可。”老頭子走到門口。“湯瑪!”
範雷巡官象巨人似的跨進了門檻。“現在就要他來嗎?”
“對,帶他進來。”
範雷衝了出去。過了一會兒,他回來了,帶著那瘦長身材的拜厄,比乃第旅館的夜班辦事員。阿侖·切奈非常文靜地坐著,用僵持不動的外形來掩蓋忐忑不安的內心;他目光投缶拜厄,就好象急於要撲住某種可以捉摸的物件一樣。
偵探長用大拇指朝他的對象點了點頭。“拜厄,你倒認認看,這人也是上個星期四夜裏亞爾培·格林肖的一個來客嗎?”
拜厄對這小夥子的僵硬身形,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一番。阿侖跟他對望著,抱著一種茫然不明底細的反感。於是拜厄使勁搖搖頭。“不是的,先生。他不是那些來客之一。我從來也沒見到過這位紳士。”
偵探長大失所望地咕嚕了一聲;阿侖雖然不知就裏,但他意識到是沒有搞出什麽名堂來,所以如釋重負地朝後一靠。“那行啦,拜厄。到外邊去等著吧。”拜厄趕緊退出,範雷巡官往門上一靠。“怎麽,切奈,仍舊不肯把你這次小小的逃亡交代一下嗎?”
阿侖舔舔嘴唇。“我要見自己的律師。”
偵探長舉起雙手。“天哪,這種話我已經聽過多少次啦!那末,切奈,你的律師是誰呢?”
“唔——是邁爾士·伍卓夫。”
“他是你全家老小的代理人嗎?”偵探長厭惡地說道。“嗨,沒那必要吧。”偵探長撲通一下坐到椅子裏,向鼻煙壺求教。“我們打算放你走,小夥子,”他一麵說,一麵用那相隨多年的褐色鼻煙壺做手勢,似乎很不情願把到手的囚犯放掉。阿侖好象中了魔法似的,登時一輕鬆。“你可以回家了。可是,”老頭子朝前傾著身子,“我得把話說在前頭。要是再來一次你星期六所幹的這套惡作劇的話,小夥子啊,我非親手把你送進監牢不可。明白了嗎?”
“明白了。”阿侖喃喃說。
“還有,”偵探長接著說道,“我毫不含糊地告訴你,你是受到監視的。一舉一動都受監視。所以,你再要逃,可沒你的好處,因為你隻要一出卡吉士家的大門,隨時隨地都有人在屁股後麵盯著。哈斯壯!”這位探警蹦了起來。“你送切奈先生回家吧,就跟他一起在卡吉士家呆著。不必找他麻煩。但是每次他一離開那地方,你就跟他形影不離。”
“我明白了。來吧,切奈先生。”哈斯壯獰笑著,抓住小夥子的胳膊。阿侖敏捷地站起身來,甩開探警的手,帶著吵架的姿態抬起了肩膀,大踏步走出了辦公室,哈斯壯緊跟在他身旁。
現在該提到艾勒裏·奎恩了,他麵對這個情景,自始至終沒有吭聲。他一直在欣賞自己完美無缺的指甲,又對著亮處舉起了夾鼻眼鏡,好象是件從未見過的稀罕東西,歎了幾口氣,吸了幾支煙,竭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仿佛剛才哭過一場似的。他唯有在切奈與拜厄相見的時候,才露出了一絲興趣;然而當拜厄不能指認的時候這一絲興趣也馬上索然了。
切奈和哈斯壯一離開,房門關上之後,佩珀開口說出下麵這番話的時候,艾勒裏的耳朵立刻又豎了起了:“在我看來,檢察長,他殺了人卻能逍遙法外。”
桑遜心平氣和地說:“佩珀,憑你那樣的足智多謀,你倒說說看咱們能把他怎麽辦呢?”
“咦,他逃跑過,不是嗎?”
“這話一點不錯!但你難道能使陪審團相信,一個人僅因為他逃跑了所以就是犯過罪的嗎?”
“事情正是如此。”佩珀堅持己見。
“全是扯淡,”偵探長打斷了他們。“佩珀,你應該明白,咱們拿不出什麽真憑實據。先把他控製住。隻要這小夥子一有什麽可疑的行跡,我們就會發現的。……湯瑪,你心裏在想什麽?看樣子,你也想要講些什麽?”
確是這樣。範雷巡官一會兒麵向這人,一會兒麵朝那人,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因為插不上口。現在他大喘了一口氣,說道:“我讓這兩個人等在外麵呢!”
“哪兩個人?”
“就是在巴尼·席克的私酒店裏跟格林肖吵架的那個婆娘,還有她的丈夫。”
“什麽!”偵探長呼拉一下立得筆直。“好消息呀,湯瑪。你怎麽找到她的呢?”
“從格林肖的檔案中找出線索,”範雷用低沉的聲調說道。“她名叫莉莉·摩裏遜——原先跟著格林肖鬼混。格林肖坐牢後,她就嫁了人。”
“去把巴尼·席克找來。”
“也讓他在外麵等著呢。”
“你真行,全帶進來吧。”
範雷咯登咯登走了出去,偵探長在轉椅裏一坐,朝後一靠,滿懷著希望。一會兒的功夫,巡官回來了,帶著那位紅光滿麵的私酒店老板,偵探長示意此人莫作聲,範雷立刻又從另一扇門走了出去。範雷很快又帶進了一男一女。
這一男一女遲遲疑疑地走進來。這女的,貨真價實是個北歐神話中的迷人妖精——高頭大馬,金黃秀發,驃悍潑辣。男的剛好跟她匹配——花白頭發,身材魁梧,四十來歲,鼻子象愛爾蘭人,烏黑眼珠射出凶光。
範雷說:“這是傑綏密·奧德爾先生和太太,偵探長。”
偵探長指指椅子,他們僵僵地坐了下來。老頭子開始翻動辦公桌上的文件——純粹是一種顯示氣派的機械動作。他們確也受到了影響,目光不再對這辦公室東張西望了,集中注意老頭子的骨瘦如柴的雙手。
“唔,奧德爾太太,”偵探長開口了,“請別害怕;無非是例行手續罷了。你認識亞爾培·格林肖嗎?”
彼此目光交接到了一起,她馬上轉望別處。“怎麽——你是指那個被發現憋死在棺材裏的人嗎?”她問道。她那嗓音,仿佛有什麽東西一直在喉嚨口卡著。艾勒裏覺得自己的喉嚨也痛起來了。
“是呀。你認識他嗎?”
“我——不,我不認識。不過看報知道的。”
“我有數啦。”偵探長轉身朝著坐在對牆、一動也不動的巴尼·席克。“巴尼,你認識這位太太嗎?”
奧德爾夫婦頓時大驚失色,女的連氣都喘不出來了。她丈夫伸出毛茸茸的手,攙拉著她的胳膊,她也竭盡全力來強作鎮靜。
“我當然認識的。”席克說。他臉上汗涔涔的。
“你最末一回是在哪兒看見她的?”
“在第四十五大街我的店裏。個把禮拜以前——不到兩個禮拜吧。是星期三的晚上。”
“是在什麽情況之下?”
“唔?哦。跟那個翹辮子的家夥——格林肖。”
“奧德爾太太當時正跟那死人吵架嗎?”
“嘿嘿。”席克嬉皮笑臉地說道。“隻不過當時他還沒死呢,偵探長——死了就不會吵啦。”
“別說無聊話了,巴尼。你認認清楚,跟格林肖在一起的,確是這個女人嗎?”
“錯不了。”
偵探長轉向奧德爾太太。“而你卻說沒見過亞爾培·格林肖,不認識他嗎?”
她那厚厚的嘴唇,開始顫抖起來。奧德爾前傾身子,緊繃住臉。“如果我妻子說不認識,”他咆哮道,“那就是不認識——你懂嗎?”
偵探長思考了一下。“哼哼,”他喃喃自語。“其中有文章啊……巴尼,老弟,這兒這位殺氣騰騰的愛爾蘭人,你以前見過沒有?”他伸出大拇指,點點那個愛爾蘭大個子。”
“沒,不能說見過。”
“行啦,巴尼。回去做你的買賣吧。”席克嘰嘰嗄嗄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奧德爾太太,你娘家姓什麽?”
嘴唇加倍抖了。“摩裏遜。”
“莉莉·摩裏遜?”
“是的。”
“你嫁給奧德爾有多久啦?”
“兩年半。”
“是這樣,”老頭子再次裝模作樣翻查案卷。“你且聽我說吧,莉莉·摩裏遜·奧德爾太太。我這裏有著清清楚楚的檔案材料。五年之前,有個亞爾培·格林肖被逮捕,送進新新監獄。在他被捕之時,沒有他跟你相牽連的材料——這是事實。但是,前此數年,你跟他同居在……範雷巡官,是什麽地址?”
“第十街一〇四五號。”範雷說。
奧德爾跳了起來,臉漲成紫醬色。“跟他同居,是她嗎?”他嗥叫起來。“哪個癟三膽敢這樣講我的老婆,我要他的命!當心吃拳頭,你這老牛皮!我要揍——”
他蓄了蓄勢,兩隻大拳揚在半空。這時他的腦袋猛地朝後一仰,勢猛得幾乎把頸脊也折斷了;原來是範雷巡官用鋼鉗般的手指,抓住了此人的領子,把他腦袋扯成這副姿態的。範雷把奧德爾連搖兩下,就象娃娃搖玩具似的。奧德爾張大了嘴,發現自己已被砰的摔在了椅子裏。
“放得乖些,你這蠢人,”範雷斯斯文文地說道。“你難道不懂你這是威脅官長嗎?”他抓住奧德爾的領子,不鬆手;此人坐在那兒連氣也透不過來。
“行啦,湯瑪,我知道他一定會識相的,”偵探長若無其事地說道。“現在,奧德爾太太,剛才我正講到——”
這女人目睹自己這位彪形大漢的丈夫被製服了,驚慌萬狀,咽了口唾沫。“我什麽也不曉得。我聽不懂你剛才講些什麽。我從來沒有認得過一個叫格林肖的人。我從來沒見過——”
“一疊連聲的‘從來沒有’,奧德爾太太。那末,為什麽格林肖兩個禮拜以前一出監牢就找上了你呢?”
“別理他!”那個巨人咕嚕著說。
“我不。我不。”
偵探長把銳利的目光投向那個男的。“單憑你拒絕協助警察方麵調查謀殺案,我就可以逮捕你,你明白嗎?”
“走著瞧吧,你倒逮捕試試看,”奧德爾喃喃地說道。“我有來頭的,我有門路。我要你吃不了兜著走。我認識政府裏的鄔立文……”
“檢察長先生。你聽到了吧?他認識政府裏那位鄔立文,”偵探長歎息一聲說道。
“此人暗示有辦法開後門……奧德爾,你幹什麽勾當?”
“我不幹勾當。”
“嗄!你是正大光明過日子的。你從事什麽行業呢?”
“我是自來水工程承包商。”
“原來你是靠這個來拉關係的……愛爾蘭人,你住在哪兒?”
“布魯克林區——佛萊勃希地段。”
“湯瑪,這家夥有什麽犯罪記錄嗎?”
範雷巡官鬆開了奧德爾的領子。“他倒不曾作過案呢,長官。”他用遺憾的口吻說道。
“這女人呢?”
“好象是改邪歸正了。”
“怎麽樣!”奧德爾太太得意洋洋,神氣起來。
“那末,你就是承認自己曾經有過什麽需要改正的羅?”
她眼睛睜得大大的,象牛眼一般;然而她死不開口。
“我提議,”艾勒裏穩坐在椅子裏,慢條斯理地說道,“把那位無所不知的拜厄先生找來吧。”
偵探長向範雷點點頭,範雷就走了出去,差不多立刻就與那位夜班辦事員一起進來了。
“認認這個人吧,拜厄。”偵探長說。
拜厄的喉結大動而特動。他朝著那位滿腹狐疑、滿麵怒容的傑綏密·奧德爾,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指。“就是他!就是他!”他喊道。
“哈!”偵探長站了起來。“拜厄,他是第幾個?”
拜厄愣了一下。“唏,”他自言自語,“好象記不清了——天哪,想起來啦!這位是倒數第二個,就在那位大胡子醫生之前!”他口吻變得很有把握了。“他就是那個愛爾蘭人——我講給你們聽過的那位大個子,偵探長。我現在記得了。”
“肯定嗎?”
“我敢起誓。”
“行啦,拜厄。你現在可以回家了。”
拜厄走了。奧德爾的碩大無朋的大巴落了下來;黑眼珠內露出絕望的神色。
“現在,怎麽樣,奧德爾?”
他象個搖搖欲墜的拳擊手一樣,搖著頭。“什麽怎麽樣?”
“剛才走出去的人,你以前見過嗎?”
“沒有!”
“知道他是誰嗎?”
“不知道!”
“他是夜班辦事員,”偵探長愉快地說道,“是比乃第旅館的。去過嗎?”
“沒有!”
“他說,他九月三十日星期四晚上十點到十點半之間,在他賬台上,見到過你,”
“一派慌話!”
“你到賬台上去問,有沒有個叫做亞爾培·格林肖的房客。”
“瞎說八道!”
“你從拜厄那兒打聽到房間號碼,就上樓去了。是314室,奧德爾。還記得嗎?這個號碼很容易記住的……怎麽樣?”
奧德爾站了起來。“你聽著。我是個納稅人,是個本份良民。我不曉得你們這些家夥搞的什麽鬼花樣。這兒可不是俄國啊!”他大喊大叫。“我有我的權利!來,莉莉,咱們走——他們沒資格把咱們圈在這兒!”
這女人聽命站起。範雷一步跨到奧德爾後麵,看來兩人似乎馬上就要搏鬥了;但是偵探長示意範雷讓開,兩眼盯住奧德爾夫婦,他倆先是緩慢地,繼而用敏捷得令人發笑的步伐,向門口走去,他倆奪門而出,走掉了。
“派人盯住他們。”奎恩偵探長用最陰沉的聲音說道。範雷就跟在奧德爾夫婦後麵出去了。
“我倒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強頭強腦的證人呢,”桑遜自言自語。“這是從何說起呢?”
艾勒裏喃喃說道:“你聽見傑綏密·奧德爾先生的話吧,桑遜,聽見嗎?竟說什麽蘇俄不蘇俄。還是那絕妙的老一套赤色宣傳。好一個舊俄!咱們這批高貴的公民們要是離開這一套,可怎麽了得喲?”
沒有人理會他。“事情可棘手了,我敢這樣說,”佩珀開口了。“格林肖這家夥,必定跟一連串私蔽夾張的什麽鬼名堂,糾纏在一塊兒啦。”
偵探長無可奈何地攤開兩手,大家都長時間地默不作聲。
然而,正當佩珀和檢察長站起來要走的時候,艾勒裏輕鬆地說道:“德蘭士②講得好:‘無論遭際如何,吾人處之泰然。’”
在星期一傍晚之前,卡吉士案件始終原封不動,毫無進展,令人心焦。偵探長心偵探長的事,是五花八門的事務;艾勒裏也心艾勒裏的——他的事務主要是消耗大量的香煙,從口袋裏掏出一小冊薩福③詩集,信手翻閱,啃讀一段,還不時坐在他父親辦公室的皮椅上,心潮起伏地思前想後。看來,德蘭士上麵那句名言,說說是便當的,實際奉行可就不容易了。
正當奎恩偵探長辦完了一天的例行公事,打算跟兒子一起回到並不比這裏愉快多少的奎恩宅邸去,這時,傳來了驚人消息。實際上,偵探長已經在穿大衣了,佩珀衝進了辦公室,興奮得臉色紅彤彤,欣喜欲狂的樣子。他把一封信高舉過頭,揮舞著。
“偵探長!奎恩先生!看看這個吧。”他把信往桌子上一丟,就不停地來回踱步。
“剛剛寄到。是寄給桑遜的,你們看看信封就知道了。檢察長出去了——秘書拆開後,交來給我。太好啦,你們看吧!”
艾勒裏趕快站起來,走到父親身邊。父子倆一起望住信封。它是個廉價信封;地址由打字機打出來的;從郵戳來看,它是當天早上投在市中心郵局的。
“唔,唔,是什麽信呢?”偵探長自言自語。他小心翼翼地從信封裏抽出信來,信紙跟信封一樣的價廉。展開一看,信紙上有幾行用打字機打出的字句——不署日期,沒有稱呼,也不具名。老頭子大聲讀了出來,讀得很慢:
“筆者(信上這樣寫道)發現了令人興奮的情況——很有用處,令人興奮——是關於格林肖一案的。檢察長諒必感到興趣。”
“情況如下。查一查亞爾培·格林肖的老底,應能發現他有個同胞兄弟。然而,你可能有所不知的就是,他的弟兄與調查中的案件密切相關。事實上,此人現在使用的姓名為吉爾伯·史洛安先生。”
“這情況,”佩珀嚷道,“你們認為怎樣?”
奎恩父子相互對望了一下,再望望佩珀。“如果屬實,倒是很有意思的,”偵探長評論道。“不過,也可能無非是一封怪信罷了。”
艾勒裏冷靜地說:“即使屬實,我也看不出它有什麽大不了的。”
佩珀臉色一沉。“唏,他媽的!”他說,“史洛安一口咬定從來沒有見到過格林肖,不是嗎?如果他倆是弟兄的話,那就大有文章啦,可不是嗎?”
艾勒裏搖搖頭。“佩珀,有什麽文章呢?難道就憑史洛安不好意思承認自己有位弟兄是慣犯這樣一個事實嗎?何況當時正碰上有自己弟兄是被謀殺的這樣一個場麵呢?沒啥了不起的,我看,史洛安之所以矢口否認,無非是出於怕失身份、怕丟麵子罷了。”
“唔,未必是這樣吧,”佩珀固執幾見地說道。“我敢擔保檢察長的看法是跟我相同的。偵探長,你打算怎麽處理這個情況呢?”
“第一件事,等你們這兩個飯桶辯論透了之後,”偵探長挖苦地發表意見,“讓我們研究研究看,這封信中能找出什麽線索來。”他走向內部通話器。“是蘭玻小姐嗎?我是奎恩偵探長。請你到我辦公室來一會兒。”他含笑轉過身來。“先聽聽專家的看法吧。”
恩娜·蘭玻來了,是位身材瘦削的少婦,烏黑頭發上夾著少許油光光的灰色。“奎恩偵探長,什麽事呀?”
老頭子隔著桌子把信擲給她。“你能從這信裏看出什麽線索來嗎?”
不幸的是,她找不出什麽名堂來。她隻能指出這樣一個事實:信是用一架相當新式而已用舊了的“恩德伍德”牌打字機打出來的,這架打字機上的某幾個字體能夠清楚辨認出微細的缺欠,除此而外,她講不出什麽有價值的情況了。但是,她敢保證,如果再碰到這同一架打字機上打出來的任何文件的話,她準能認得出來。
“好吧,”偵探長在把恩娜·蘭玻打發走後,發了一陣牢騷,“看來,甚至連專家也不會給我們創造奇跡。”他派範雷巡官把信拿到警察總部化驗所去拍照並進行指紋檢驗。
“我得找一找檢察長去,”佩珀很不痛快地說道,“把這封信的情況報告他。”
“去吧,”艾勒裏說,“同時你還不妨告訴他,我和我父親現在立刻就要到第五十四東大街十三號去勘查一下——我們親自去。”
偵探長跟佩珀同樣的大感意外。“你這是什麽意思,你這白癡?諾克斯那所空房子,李德已經查過了——你明明知道的。怎麽又想出了這個點子呢?”
“這個點子,”艾勒裏答道,“是些沒頭沒腦,但其目的確實是不言而喻的。簡單一句話,對你所器重的那位李德,我毫不懷疑他的忠誠,但對他的觀察力,我總有點不大放心。”
“講得似乎也有道理,”佩珀說。“不管怎樣,李德難保沒有一點疏忽大意。”
“胡說!”偵探長斷然說。“李德是我最信得過的人員之一啊。”
“我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個下午,”艾勒裏長歎一聲,“反省自己的差錯,也思考這個不斷出現難題的複雜案情。我不大能接受你的那個說法,父親大人:李德是你最信得過的人員之一。因此④:我決定親身到現場去踏看。”
“你總不見得會認為李德是——”偵探長大為吃驚。
“憑良心講,這是套用一句基督教徒的口頭禪——非也,”艾勒裏回答說。“李德是誠實的,靠得住,有膽量,忠勤職守,是本行業中的佼佼者。可惜的是——從今以後,我什麽也不相信了,我隻相信那位無所不在、不帶成見、麻木不仁而洞察一切的大智大慧的全能上帝所賦予我的這雙眼睛和這副昏沉沉的大腦。”
【注】①布法羅(buffalo)——地名,在紐約州的極西部。
②德蘭士(terence)——古羅馬喜劇家。
③薩福詩集(sapphics)——古希臘抒情女詩人(sappho)的詩。
④原文是拉丁字:er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