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梧田站在太守府高高的台階下,看著巍峨的畫簷雕梁和朱紅大門,心裏頗有些感慨。太守府對他來說並不陌生,過去在原西涼都護董天倫手下當管家的時候沒少來過。那時候是下人奴才,隻配站在一眾人後,而今天他是天子欽封的禦馬監史,天下所有良馬的選擇都要由他來評定,且直接對皇室負責,不受地方官員轄製。這就是欽差啊!想當年他的主子董天倫鑽營半生,到死都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誰承想就讓自己做到了呢。董梧田誌得意滿,高昂著頭邁步走上台階,看著門口低眉斂目恭恭敬敬來迎接他的官員,鼻子裏“哼”了一聲,不滿地問道:張鼎呢?為何不來門口迎接本史?

監史大人恕罪!張太守正在大堂審理一樁案件,一時抽不開身,特令我等前來迎接監史。劉主簿代為作答。

董梧田一聽,也不好發作,甩袖跨入太守府高高的門檻。劉主簿趕忙跟上去為他引路。身後其他人看董梧田如此做派,齊齊翻著白眼,暗罵:小人得誌!

張鼎端坐在太守府的公堂上,堂下跪著兩名女子,正是婁葉和囡囡。董梧田進來時,兩個女人都是背向而跪,他並沒有看見正臉,所以吊足了官威慢慢悠悠地踱到上首,直直看著張鼎怒責道:張太守好大的架子,看見本史也不行禮。你這是要藐視皇威嗎?

張鼎捋著一把美髯,微微一笑,也不起身,坐著指了指堂下道:請董監史就座吧。

董梧田遭到張鼎的一再怠慢,臉上掛不住了,滿麵漲紅道:張鼎,你少給我擺太守的臭架子,我現在可不是當年的……說到這裏又覺得不妥,突然住了口。

嗬嗬!張鼎假意不解,笑問:哦?當年是什麽?監史怎麽不說完呢?

董梧田氣結:你這是明知故問。

董爾權,你知道就好!張鼎變了臉色,喝道:你不過就是董天倫謀逆案在逃的死囚犯董爾權嗎?還敢來我太守府公堂上咆哮!你可知罪?

董梧田瞪噔退了兩步,畢竟做賊心虛,即使來的時候就做好了應對的準備,諒他張鼎也奈何不了自己。但是,麵對張鼎的喝問,他潛意識裏還是有些發怵的。待穩了穩心緒,方才鎮定道:張鼎,你少嚇唬本監史,誰是董爾權?本監史可不認識。說完自顧自踱到一旁坐下。

好好好!張鼎指著堂下道:你不識得董爾權,那你可認識堂下所跪之人?

董梧田順著張鼎的手指看去,瞬間臉色變了幾變,咬牙蹦出三個字:不認識。

董梧田,你這個衣冠禽獸!婁葉怒目圓睜,大聲罵道。繼而往前膝行兩步,跪趴在地哭訴道:太守大人,就是這個卑鄙小人毒殺了我家老爺金繁金莊主,並且將馬莊據為己有。請太守大人為我家老爺做主啊!

張鼎一拍堂木,雙目盯住董梧田厲喝:董梧田你還不認罪?

董梧田青白著臉針鋒相對:就憑一個婦人哭哭啼啼的一麵之詞來給我定罪?張鼎你當本史是無知孩童嗎?

張鼎冷臉道:你的罪行自然是人證物證俱全。好,就讓你心服口服,帶王青山上堂!

府衙堂吏架著渾身軟癱的王大牙上來,手一鬆將他摔在堂前地上。王大牙早被一頓板子連疼帶嚇沒了氣焰,也顧不得看堂上諸人,隻低頭伏在地上連連叫道:太守大人饒命!饒命啊!

董梧田一看王大牙的熊樣,氣不打一處來,“騰”一下站起身,走到王大牙跟前,抬腳就往王大牙屁股上連踹兩腳,罵道:沒出息的東西!

王大牙屁股上挨過板子的疼痛還沒有消,又被董梧田踢到,隻疼得他哭爹叫娘。但耳邊好像是表哥的聲音,他趕緊抬頭看去,董梧田正鐵青著臉立在他眼前。王大牙瞪眼盯著董梧田,忽然“哈哈”笑起來,伸手拽住董梧田的衣擺,興奮地叫道:表哥,表哥你來了?

董梧田抽出自己的衣服,意有所指道:你再不成器也是本監史的表弟,怎麽就隨隨便便讓人欺負成這樣?

王大牙心思一轉就指著張鼎大喊委屈:是他!是張太守不問青紅皂白就把我抓來一頓暴打……嗚嗚!表哥,哦不,監史大人,你可要給我做主啊……

董梧田看王大牙如此上道,悄悄給了他一個讚賞的眼神,王大牙豈能不懂?便扯開嗓門大聲叫起屈來。董梧田大為舒心,邁步過去坐下,皮笑肉不笑地望向張鼎。

張鼎大感惱怒,重重拍了一把堂木,鎮得王大牙住了口。張鼎喝道:公堂之上,休得喧鬧!如果再敢咆哮公堂,就給我打上三十板子,再來問話。

王大牙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屁股,再不敢張口。張鼎畢竟久居官位,此時發了怒自有一股凜然威嚴。董梧田雖有不服也不得回嘴,便悻悻地別過頭,卻正好與婁葉眼神相交,婁葉憤恨地剜了他一眼。

金繁遺孀婁葉,將你知道的事情當著董監史的麵一一說來。張鼎和緩了聲音道。

婁葉的孩子和父母已經被馬超安全救出,她再沒有顧忌,便將董梧田如何獲取她的信任奪了馬莊開始,又以董梧田以孩子和她的爹娘為要挾逼得婁葉委身於他,然後喝醉酒後說出用毒草入藥害了金繁的性命等一串罪惡,統統說了出來。說到動情處又哭道:大人明鑒,金莊主娶我為妻待我恩重如山,小婦人愚昧竟然充當了董梧田的殺人幫凶,害死了莊主,小婦人本該一頭撞死去陰司裏向莊主懺悔。但莊主臨閉眼時還曾千叮萬囑,要我將他唯一的骨血撫養成人。小婦人因此苟且偷生,一次次受董梧田脅迫都不敢以死明誌。如今,我孩子和爹娘既已脫出董梧田惡賊的魔掌,還請太守大人賜小婦人一死,給我家莊主賠命。小婦人固然該死,但請大人萬不可放過董梧田這個惡貫滿盈的禽獸!

婁葉用手指向董梧田說著,幾乎是咬牙切齒。

董梧田坐得四平八穩,閉目不理任何人。其實他早已露怯,握在袖子裏的手心裏滿是冷汗,而心裏卻在飛快地做著打算:即便事情敗露,有皇帝親賜的官職在身,諒他張鼎也不敢即刻就要了自己的命。而耿鄙還要靠他的力量,所以對此事絕對不會坐視不理。到最後,大不了上山落草。隻可惜,這官兒怕是當不成了,實話實說,他才剛咂摸出一點兒當官的滋味……

婁葉所說的都是實情,董梧田如此惡行聽得人激憤難當。就連堂下跪著的囡囡,也從原本的不以為意到現在暗暗心驚。她直愣愣盯著王大牙想道:他的表哥竟然是這樣狠毒的一個人,那他會不會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凶惡之人?正神思恍惚著,就聽張太守喝叫她的名字:俞囡囡,將你與王青山的苟且之事快快招來!

囡囡羞愧地低下頭,以前從來沒覺得她和王大牙的事是多恥辱,今天當著這麽多人的麵在公堂上被審,畢竟是一個還沒有嫁人的年輕女子,她感到周圍人對她的鄙視,也感到深深的懊悔。囡囡囁嚅著把自己的家境和遭遇當堂說了出來,即使當初是情勢所逼,為了家裏能少一些波折,為了有一個落腳的地方,但到底還是貪圖王大牙的財物,不勞而獲過了一段富足的日子。囡囡的話語裏頗有幾分對王大牙的維護。

張鼎自然懶得聽這種不顧廉恥禮法的事,他要通過俞囡囡的嘴,讓她親口說出王大牙跟她說過的事情,也就是那日晚間馬超跟蹤王大牙到囡囡家,在房頂上聽到的事。沒想到俞囡囡還是個念情的人,她隻肯招認自己和王大牙的鬼混,對其他事咬緊牙關不肯說一個字。

看來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張鼎喝令府吏動刑,將俞囡囡十指套上夾棍。左右發一聲喊,齊齊收緊夾棍,隻聽“啊”一聲慘叫,俞囡囡涕淚俱下急急喊道:我願招!我願招!然後一字不落,把她生日當天王大牙說的那些話當堂招認。王大牙看囡囡供認不諱,自知狡賴不得,頹喪地趴在地上猶如死狗。

又有仵作上來,將從金繁墓裏起出的金繁骨殖呈請太守過目。金繁已死三年,血肉早已化成了灰土,僅存骨殖。而那骨殖黑黢黢猶如濃墨浸過一樣,

可想而知當時他吃下去的毒草有多少。婁葉看見毒入骨髓的金繁骨殖,哭得泣不成聲,撲上去要撕打董梧田,被府吏拉住。

張鼎看著金繁的骨殖,也是淚濕眼眶,想金繁自小從軍,跟著他出生入死,後來又建了馬莊,為了給西涼軍繁育涼州大馬吃苦受累,最後卻是這般下場。張鼎盯著董梧田也恨得咬牙,如今人證物證俱全,由不得他抵賴。更兼這廝本就是十多年前就被判死刑的董爾權化名,聽聞阿諾的冤屈也是他在作祟……數條人命在身,這樣雙手沾滿鮮血的惡賊,不死天理都不容啊!

張鼎接過劉主簿呈上來的筆錄,再次拍下堂木,準備宣判……

就在這個時候,一聲“皇上急詔”的尖細聲音傳來!命董梧田接旨!董梧田如蒙大赦,霍地一下跳起來迎上前去:本史接詔。

來傳詔的居然是皇家內苑的宦官!在一隊護衛的簇擁下,這內侍鼻孔朝天地睨了眼跪了一地的人,操著他獨有的公鴨嗓子念起了皇帝的詔命。及至宣詔完畢,張鼎滿臉痛惜半天回不過神來。而董梧田卻喜笑顏開,他雙手顫抖著接過明黃的詔令,點頭哈腰伺候著傳旨內侍出了太守府,往驛館去了,丟下一地傻了眼的人。

誰也想不到,罪證確鑿即將被繩之以法的董梧田,竟然還能死裏逃生,而這次救他的卻是當今天子。皇帝一紙詔書,敕令董梧田再選天馬。原來是董梧田進獻的天馬突然失蹤了。不僅如此,而且要讓西涼府全力配合,限期三個月內找到天馬。否則,西涼府大小官員,一律革職流放……

半晌,張鼎頹然長歎一聲,無奈道:天道不公啊!

婁葉哭著問道:大人,就這麽讓他走了?

張鼎安慰了婁葉幾句,婁葉已經與董梧田徹底翻臉,斷不能再回馬莊了,為今之計,隻得在太守府暫時安置下來。張鼎命人將她帶到後堂去,而自己出門去找馬騰商議此事。

董梧田可以繼續逍遙法外三個月。三個月就可能有許多的變數!不甘心又如何,難道還要為此賠上整個西涼府官員的身家性命嗎?

皇命不可違!張鼎和馬騰對坐無言。突然,天空有悶雷滾過,豆大的雨點傾盆而至,天地一派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