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一馬的喪事由譚家料理。譚家在譚莊也是十分顯赫的家族,所以,有許多親友前來吊唁。再加上譚一馬本身又是一代鑄造大師,更有很多仰慕他手藝的人聞訊前來祭拜。

阿離一身素縞,披麻戴孝跪在靈前。她已經哭幹了眼淚,此時此刻,她眼神呆滯,機械地一張接一張燒著紙錢。因為從小就沒有了爹娘,甚至記不得爹娘的樣貌。有記憶以來,隻有舅舅是她的依靠,小時候她被表姊妹們欺負,是舅舅替她出頭;她被府學裏的孩子孤立,是舅舅特意為她鑄出一匣子的小銅人做伴;每次出外回來,舅舅都會帶吃的玩的給她……

想到這些,阿離的心就狠狠地疼起來。都怪自己太自私,舅舅都已經封爐告老,準備頤養天年了,可是她卻非要舅舅再鑄出一匹銅天馬,才累得他嘔血而亡。舅舅,您扔下阿離一個人走了,在這孤獨的人世間我要怎麽才能活下去?哪裏還會有我的容身之地?阿離紅腫著雙眼,纖弱的脊背更顯單薄。在慘慘昏燈裏,她的心如同一葉失去方向的扁舟,不知道哪裏才是可以停靠的港灣。

停靈三日,第四日譚一馬下葬。死者入土為安,可是活著的人卻紛繁不止。阿離這三日不眠不休為舅舅守靈,撐到現在已經是極限,從墓地回來,她拖著疲累的雙腿剛剛進到譚府,就有人告訴她,家主讓她去前廳堂上有事。

來傳話的是表妹譚春,阿離大舅的庶女。譚春比阿離小一歲,已經定了親即將出嫁,但因為譚一馬的喪事,譚府這一年都不能操辦婚喜事。祖禮就是這樣,譚春的出嫁便要隔上一年。這本是對親人離世後的一種懷念和尊重,雖然譚春麵上不敢說什麽,可是在心裏已經有了不忿之情了。現在看到阿離,就全都照著阿離發泄了。

譚春斜睨著阿離,看她還是一身的素縞,語氣並不友善道:阿離表姐,家主叫你去前廳,你就穿成這樣子去嗎?

阿離知道這個表妹從小就不喜歡自己,原來她可以委曲求全,不管表姊妹們如何挖苦刁難,都能默默承受。但最疼愛自己的舅舅剛剛安葬,她此刻正心情鬱結,哪有耐心去應付其他?便淡淡地反問:那我要穿成什麽樣子去見家主?大紅還是大綠?

譚春可沒想到阿離會以這樣的態度跟她說話,噎了一下,頓時漲紅了臉道:你……你……我要告訴家主去!說著跺腳轉身跑了。

阿離陰鬱的心情更陰鬱了。她仰臉看著頭頂上的一方天空,極力憋回即將決堤的眼淚。良久,才收拾好心情往前廳走去。

譚家的家主就是阿離的大舅,大家族的長房都有絕對的話語權和決策權。阿離進到前廳,廳堂裏已經坐著十幾位譚家的長輩,還有成年能主事的表兄弟們。阿離恭恭敬敬地向譚家家主行禮,也一一拜過了其他幾位舅舅和表兄弟。然後,便垂頭默默立在下首。

阿離啊!譚家家主清了清嗓子,幹咳兩聲道:老七已經葬了,你現在有什麽想法嗎?

阿離覺得大舅舅這話特別刺心,什麽叫葬了?在他們心裏,一個人的離世就是輕飄飄的“葬了”兩個字嗎?還問自己的想法,這是要發落她了吧?也好,現在舅舅走了,她本就如飄萍的命運還能再壞到哪裏去呢?阿離嘴角扯出一絲淡淡的苦笑:大舅舅,我沒有什麽想法,一切聽從您的安排。

阿離,叫家主!旁邊一個威嚴的聲音頗為不滿道。

阿離側目看去,是大表哥,譚家家主的長子,也是以後譚家的繼任家主人選。此人年紀不大,卻最愛裝腔作勢,把繼承人的架子端得比他爹還足,經常鼻孔朝天、頤指氣使。阿離掃了一眼大表哥,稍顯倔強道:家主是譚家的主事,阿離並不姓譚,我想叫大舅舅應該更適合一些。

哼!阿離,你這是什麽態度?大表哥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指著阿離極盡刻薄道:簡直毫無教養!你一個孤女,是我們譚家給了你一口飯吃才長到如今,卻不遵譚家的家訓了?

阿離看著盛怒的大表哥,心裏暗暗不屑道:原來他這麽些年一點兒都沒有長進,還是那個一碰就炸的炮仗呢!阿離想著小時候的大表哥,永遠是一副氣鼓鼓的神情,反而心情輕鬆起來,微微笑道:大表兄說的這話阿離可承受不起。關於教養,我自小跟著表姊妹們一起上的家學,難道是教習先生把壞的教了阿離,好教養都教給了其他人嗎?

你……大表哥氣結。廳堂裏隱隱有嗤笑聲響起。

好了!都消停下吧!譚家家主將茶碗重重按在案上,擺手製止,不耐煩聽這些小輩間的鬥嘴,更不願意看著自己精心教導的接班人在眾人前失態。譚家現在雖然是他主事,但其他幾房也不是沒有非議。沒想到阿離伶牙俐齒,幾句話就激得自己兒子當場出醜。他環視了廳裏眾人一圈,才把目光盯在阿離身上,幹咳兩聲道:阿離,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吧?春兒比你還小一歲,眼看就要出嫁了卻趕上老七這事。你也不小了,大舅舅做主給你配一門好親事如何?

一個年輕姑娘,當著這麽多人說親事,還要問她本人如何。阿離錯愕,羞憤讓她蒼白的臉頰顯出一片紅暈,她咬了咬唇,忍住眼眶的酸澀問道:大舅舅,這就是所謂的教養嗎?當著一屋子的人來問一個女孩兒對自己親事的想法?況且您也說了,我舅舅剛剛……阿離說著流下淚來,哽咽道:自來親事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我的父母健在,若我舅舅還在,斷不能看著阿離受這等屈辱。

譚家眾人被阿離質問,想一想也是,哪有這樣直不愣登說話的?女孩兒家臉皮薄,即使是說親事,也該請了後院主母,婦人家和顏悅色慢慢兒去問才是!

譚家家主見阿離一哭也沒有了辦法,又看眾人臉色不善,似乎都在等著看他的笑話。此時自知理虧,也顧不得阿離剛才的無禮責問,便和緩聲音對阿離道:老七走得急,也沒有交代你的親事,大舅舅也隻是關心關心。長輩過問一下,怎麽倒成了屈辱?

聽譚家家主說得冠冕堂皇,阿離忍住悲聲又問:不知道大舅舅要怎麽關心?怎麽過問?

這個嗎……譚家家主看阿離的態度好像有些鬆動,料想她一介孤女隻能仰仗譚家,便故意吊了下胃口,才道:你看你大表兄,老成持重又儀表堂堂,你與他又是自小相熟,我想把你……

大舅舅!阿離厲聲打斷譚家家主,大聲道:大表兄早已有妻有妾,你這是要將阿離置於何地?

阿離,我可以休妻的!大表哥急急說道。看阿離瞪著他,又悻悻地住了嘴。

終於,有人看不下去了,冷哼一聲道:老大,吃相也忒難看了點兒吧?

阿離抬眼看去,是譚家的老三。

譚家家主瞪著譚老三,怒道:老三,你這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譚老三慢悠悠喝了口茶:你這麽急著把這丫頭強塞進長房,別以為我們不知道你打的什麽算盤!

是啊!是啊!其他幾個人附和,都盯著譚家家主看他接下來怎麽說。

譚家家主變了臉色,氣咻咐地說:你們這是胡亂揣測!

是嗎?譚老三陰惻惻笑道:老大,你敢說自己不是為了老七留下來的東西?

阿離聽到此處總算明白了,他們這是在打著舅舅那些寶貝疙瘩的主意。譚一馬是聞名遐邇的鑄造大師,親手製作並珍藏了不少貴重的物件兒。那些東西是不是價值連城不好說,但曾經有很多達官顯貴用高昂的出價來求取,都被譚一馬婉言謝絕了。阿離想起舅舅有一次跟她說起的玩笑話,說要把他的東西都留給阿離當嫁妝。阿離當時還惱嗔舅舅的情景,清晰地在腦海裏回放。難怪!難怪大舅舅要把自己給了大表兄,原來是為了她手裏保管著的那些東西。舅舅的喪禮剛剛結束,她的孝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他們就急不可耐的要來謀取財物,如此吃相委實難看極了!

廳裏吵成了一團亂,阿離冷眼看著譚家各房的鬧劇,隻覺得格外諷刺。她從小就對這個大家庭沒有抱過任何期望,現在已經沒有了小時候的抱怨,隻剩下深深的失望。阿離搖頭正要轉身出去,眼尖的大表哥卻看到了她,大聲喊道:阿離,你不準走!

譚家眾人停下爭吵,齊齊向阿離看來。

阿離丫頭,老七留下的東西在哪裏?你今天必須給我們一個交代!譚家家主又拿出了主事人的氣勢。

譚家其他人也盯著阿離,一個個虎視眈眈、別有用心。

阿離眉眼疏淡,目光從這些人臉上一一掠過,淡然道:我舅舅的東西,你們就該去問他要,卻怎麽來問我?

誰不知道七叔就疼你一個人,他的東西肯定給了你!大表哥急躁地叫道:要是我們知道東西在哪裏,還用來問你……

住口!譚家家主喝住了兒子。其他人也側目而視,對這麽愚蠢的人將來繼任家主產生了嚴重的質疑和譏誚。譚家家主忍住氣,用盡量柔和的腔調,甚至還從向來不苟言笑的臉上扯出一絲笑道:阿離,你七舅舅走得突然,當時身邊隻有你在,他可有交代過什麽遺言嗎·

阿離想起舅舅的離世,愧悔而悲傷,再看一看眼前這些人貪婪而涼薄的嘴臉,她滿麵哀戚搖頭道:沒有。我舅舅什麽都沒有說就……

不可能!這次輪到譚老三沉不住氣了:阿離丫頭,你莫要在我們麵前耍烏龍。老七當日受金繁馬莊邀請過去時,可就帶了你一個人。三年多來他都不曾回家,現在猝然死在外麵,那些東西卻一件都不見蹤影。你敢說你一點兒都不知道?

阿離堅定地搖頭:三舅舅,我真的不知道。

譚家眾人七嘴八舌起來:阿離,你可不要太貪心了!

老七的東西都是值錢玩意兒,你想一個人吞了不成?

一個孤女,要不是譚家可憐你,還能安然活到現在?

……

阿離聽著這些話,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細碎的牙齒咬著下唇,再也忍不住淚水潸然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舅舅屍骨未寒,你們就這樣迫不及待要強奪他的東西,根本就不念一點點親情!

譚家家主看阿離始終不肯說出東西的所在,也失去了耐心,陰寒著臉道:我看你是打算和我們整個譚府為敵了?那就別怪當舅舅的心狠!來人,把她關進柴房裏去,不說出東西的藏處不許給她飯吃。

對!就這麽辦。看她說不說!譚家其他人皆讚同家主譚老大的說法。

阿離驚愕地看著譚家一室人,甩開來抓她的大表哥,怒道:你們敢!我不是奴隸,你們不能私自囚禁我!

哼!我們家是我爹說了算!大表哥說著就扭起阿離的胳膊要往門外帶。

“我看誰敢!”一聲大喝,廳堂門口進來了一個人,陽光為他的身形照射出頎長的影子。這個人直直地向著阿離走來。

孟起,怎麽是你?阿離輕呼,顫抖的聲音裏有了七分雀躍,更有兩分委屈。

是我!馬超淡淡一笑:我來接你。阿離一下子撲進了馬超的懷抱,淚流滿麵:孟起,我以為你不理我了呢!馬超拉起阿離的手,就朝著門外走去。大表哥一聲令下:來人!給我把這兩個人抓起來!

門外一下子進來了十幾個拿著長槍、握著刀矛的譚家家丁,堵住了馬超的去路。馬超一個掃堂腿,掃到了十幾個家丁,拉著阿離踩著家丁們身邊的空地大踏步走了出去……

譚家老大吃驚之餘,大聲道:快快快!千萬不能讓他們跑掉!大家見譚家家主發話了,都一窩蜂追了出來:站住!站住!站住……

馬超帶著阿離走出譚府大門,門外有他的一隊軍士護著輛馬車,兩個婢女看見阿離和馬超出來,走上前行禮。馬超讓婢女扶著阿離上車,轉身對著追出來又不敢上前的譚家人冷冷道:從今日起,阿離再不與你譚府有任何關係,若以後再生事端先來問過我馬超願不願意!

譚家老大一聽“馬超”這個名號,嚇了一跳:你是西涼軍副帥馬超將軍?馬超點點頭:對!錯了包換!

譚老大馬上對身後的大家說:還不快來恭送馬將軍?大家一看這陣勢,早就嚇得腿肚子轉筋了,一個個馬上恭恭敬敬地排列在了譚老大兩邊……

譚老大帶著闔府眾人給馬超行禮。隨後譚老大說:先前我們不知道馬將軍的身份,看將軍進堂要帶走阿離,我們都出言不遜……請馬將軍原諒則個!阿離的大表哥見父親譚老大這樣,突然跳了出來:既然是馬將軍,就得留下個說法。我七叔價值連城的寶貝在阿離的手裏,馬將軍什麽時候交還給我們呀?馬超聞言轉過身迎了上來:你說什麽?譚老大知道馬超的厲害,拉了一下譚家未來的家主:你胡說什麽呀?

誰都沒有想到,阿離的大表哥會吃了熊心豹子膽:馬將軍,我七叔臨死之前,一定把藏寶的地點告訴了阿離,她隻要把藏寶地點告訴我們,那你就帶她走。

馬超狠狠地抽了大表哥一個嘴巴:小子,這一個巴掌是我替你七叔打的!你七叔已經走了,你居然還敢說什麽“臨死之前”,一點點禮數都沒有!對方的一邊臉馬上就腫起來了……大表哥見馬超出手如此凶猛,嚇得再不敢坑聲了。馬超又反抽了大表哥一個嘴巴:這是我替阿離打的!你完全是說白倒黑,你七叔彌留之際,我就在跟前,你七叔根本就沒有來得及說話就走了!

譚老大馬上按住大兒子跪在了馬超麵前:還不趕緊給馬將軍認錯?你要找死嗎?譚老大馬上給馬超作揖:馬將軍,逆子確實不懂禮數,就請將軍看在我外甥女阿離的麵子上,饒了他吧。

譚家老少當然知道馬超的威名和厲害了……同時他們還知道,而今馬騰奉詔去打仗,少將軍馬超已經以副將的身份接任了西涼軍,正是少年健勇之士。他們誰也想不到,阿離這個孤兒居然跟馬超相熟到了此種程度,還親熱地稱呼馬將軍為“孟起”。於是他們的心裏就打起了小九九,如果阿離成了馬超夫人,那他們豈不就成了馬超將軍的親戚了?現在又見未來的家主血流滿麵,都覺著非常解氣。尤其是譚家老三,更覺著心情舒暢。於是,他帶著譚家人紛紛過來跪在了馬超的麵前。

譚家老三拱手對馬超說:馬將軍,既然你把阿離接走了,以後我們就是親戚。所以,我們譚家請馬將軍你大人大量,不要和小孩子一般見識。還有,請馬將軍問問阿離,還有什麽要帶的,我這就給她拿去。

馬超見譚老三這樣說,就轉身看著阿離柔聲道:阿離,還有什麽東西要帶走嗎?

阿離靜靜地看著跪在馬超麵前的譚府眾人,搖了搖頭:沒有了,孟起,我們走吧!說完她輕輕地放下了車簾。舅舅不在了,這個大宅子裏已經沒有值得她留戀的東西了。

馬超沒有給譚家人打招呼,翻身上馬,一騎當先地帶著阿離離開了譚府。

轉眼之間,阿離到馬家已經一個月了。在短短的一個月時間裏,阿離的溫婉賢淑很快贏得了都護府裏丫鬟仆人們的喜愛,更贏得了剛剛回營的馬騰這個大家長的肯定。馬超接了阿離來府裏的事,起先馬騰在外麵打仗並不知道,現在他通過夫人已然知道了這件事。你把人家的姑娘接進自己家來住,這是怎麽回事?提出問題後,馬騰又覺得這不像是兒子的性格,馬超並不是一個輕浮的人。

經過詢問,馬騰才知道馬超在金繁馬莊時,受到過阿離的照顧,她舅舅譚一馬就是為了給馬超鑄造銅天馬才丟的命。譚一馬臨終之前還將阿離托付給馬超照顧……

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和阿離的身世後,馬騰非常同情阿離。自馨兒去世後,難得馬超還能重打精神照顧另外一個女孩子,馬騰覺得這是一件好事,應該鼓勵。等見過阿離後,馬騰更是喜歡上了這個知書達理的女孩子,便默許府上眾人接納阿離,並稱呼她為阿離姑娘。

一開始,馬超還擔心阿離在府裏住不慣,後來見她和府裏的人處得很好,也就放心了。閑睱時,兩個人也常常在一起聊天、下棋。

府裏的人見少將軍對這個阿離姑娘雖然沒有過分親昵的舉止,但卻是客客氣氣,看著也是十分和諧,遂對阿離更加尊敬。漸漸地連稱呼也變了,由剛入府的“阿離姑娘”,改稱為現在的“小姐”了。

少將軍?小姐?阿離每次聽到這個稱呼,也隻不過一笑了之,並不多想。

她知道馬超心裏還有放不下的人和事,但她也不會因此傷神。世間事,人間情,哪一樣都無法預見。能這樣長伴左右,已經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