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風呼嘯,一場大雪鋪天蓋地下了兩個晝夜。這場雪給人們造成了很多的不便,以致於不少百姓還遭災了。災害發生後,馬超不但撥款救災,還頂著寒風出門,到城中各處勘察災情,調撥軍士幫助百姓們渡過難關。經過幾天的努力,百姓們總算安定了下來。城中百姓都在悄悄議論,少將軍大有已故張太守之風。

這一日馬超終於得閑,在府裏翻看公文。阿離親手煮了茶送到書房,看著馬超吃茶,氤氳的熱氣繚繞在他俊朗的眉眼間,看上去更加英俊瀟灑。阿離望著馬超,沉迷其中。馬超意識到後,抬頭向她看來,阿離急忙收斂情緒,若有所思道:孟起,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什麽事?馬超盯著阿離的眼睛。

阿離咬了咬唇,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我舅舅留下來一批東西,當時譚家苦苦相逼我都堅稱不知道。其實,我知道那些東西,是舅舅藏起來了。現在,我想把它們交給你。

哦?馬超驚訝,想起當日去譚府接阿離,的確聽到譚家要把阿離關起來,就是要什麽東西。便問道:是什麽呢?很貴重嗎?為何要交給我?

阿離輕笑:你看你,一下子問了這麽多問題。阿離的笑,倒讓馬超難為情了:好好好,我不問了。阿離接著一本正經說:是我舅舅半輩子攢下來的各種鑄件,應該算貴重吧?因為我親眼見過,有人拿很多金銀來買,舅舅都不肯賣出去。他對我說,那是他一輩子積攢下來的寶貝,要留給……留給後世子孫呢。倘若將來能有更大的用處,也應該用在正途,而不該沾染銅臭之氣。

阿離娓娓道來,隻是中間稍稍改了譚一馬的一句原話。譚一馬當時是說,他的東西要留給阿離當嫁妝。阿離不好意思把這話說給馬超。

馬超聽了阿離的這番話,才知道譚一馬的確留了東西給阿離,便問道:那些東西既然是譚師傅留給你的,就好好收藏著,那也是他留給你的念想。再說,聽起來還都是挺值錢的東西,當初譚家要你都沒給,怎麽現在卻要拿出來給我?

阿離臉色微變道:譚家要,是因為他們貪圖錢財,想把我舅舅的東西拿去賣了,然後瓜分了去揮霍。這不是舅舅的初衷,我自然不可能給他們。而你……

阿離直視馬超道:我知道,你是不會貪那些的。再者,我一個弱女子,在這亂世裏孤獨飄零,也不敢想能不能把舅舅的心血保護好。不如交給你,用在正途上吧。

馬超不笨,即使阿離沒有明說,他也明白了。如果他所料不錯,這應該是譚一馬留給阿離的嫁妝吧?現在阿離要交給自己來保管,就是把她的終身也一並交付給自己的意思了。馬超微微遲疑,不敢應承阿離。經過這段日子的相處,阿離陪著他走過風風雨雨,猶如姐姐般無微不至地照顧,甚至有時候他能從阿離身上感受到一種母性的溫暖。就是這樣,阿離已經潤物細無聲地融入了馬超的生活。她美麗溫婉,知書達理,所有人都暗示過,她就是最適合自己的那個人。可是……馬超始終走不出馨兒給他的心牢。

阿離一直都知道馬超的心結,此時看著馬超緊緊擰起的眉頭,心裏有些酸澀。但是,她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抿起唇一笑,若無其事道:孟起,不如我帶你去看看那些東西吧!看馬超猶豫,她索性牽起馬超的手,儼然像一個長姐一般,笑著催促道:快走呀,還愣著做什麽?

馬超起身,任由阿離拉著他出門了。家裏的仆婢看著他們兩人牽手出去,都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阿離與馬超並轡而行,路上的積雪沒過馬蹄,還沒有融化掉。越往前走馬超越疑惑,這不是去蓮花山的路嗎?不是說要去看譚一馬留下來的東西嗎,阿離怎麽帶著他往天賜寺走呢?馬超不解地看向阿離,以眼神詢問。阿離微笑不語,問得急了,便打馬一個人跑到前麵去了。馬超無奈,隻得跟著阿離繼續前行,看她在弄什麽玄虛。

自從父親走後,軍中事務繁忙,馬超已經好長時間沒有回過天賜寺了。正好今天借機回寺裏看看,不知道師父他老人家好不好?不知道師兄他們如何?馬超忽然就有了種歸心似箭的感覺。

阿離沒有帶著馬超走大道,而是通過山中隻有一人能走的小道走的。小道很窄,被上山人踩去了積雪。到了坐騎不能行走的路段,兩人把馬拴在了一戶農家,讓其照顧。之後兩個人沿著小路拾級而上,徒步往半山腰的天賜寺走去。

山門外有幾個和尚在掃雪,見有人上來,都停了手看過來。

好容易爬上山,“天賜寺”三個大字已經在望,阿離走得累了,微微出了層薄汗,風氅領口鑲著的一圈狐鋒襯托著她瑩潤的俏臉,有紅撲撲的神釆。台階有點滑,馬超伸手去拉阿離,一回首就見阿離仰臉微笑著,雙眸瀲灩。馬超突然便失神了,似曾相識的情景,讓他又想起馨兒曾經也是這樣,火紅色衣裙白色狐鋒裏嬌俏的笑臉,蹦蹦跳跳著飛進他的懷抱……

孟起?孟起!驚呼聲打斷了馬超的旖旎情思。

風竹師兄!馬超抬頭一看見是師兄風竹,高興地快步迎上去:師兄你還好嗎?

我很好啊!風竹咧嘴笑,然後又狐疑道:孟起你怎麽來了?你那麽忙,是不是有事要見師父?

馬超不知道要怎麽告訴風竹,是阿離帶他來的。便含糊道:師父他老人家好不好?

風竹笑道:師父好不好,你去見了他不就知道了。嗅?這是?

阿離已經走到了近前,微笑著給風竹施了一禮。風竹看了看馬超,又看阿離,手指在他們兩個人身上逡巡,頗有些震驚地問:你……你們……你們兩個?

馬超一把攥住風竹的手,打個哈哈道:師兄,還不快帶我們去見師父?你是想要讓山風把我們吹多久啊?

風竹被馬超強拉著往寺裏走,還不忘回頭對阿離道:那個,那個女施主……姑娘,請你跟我們進來。

師兄,快走吧!馬超半拖著風竹走在前麵。

阿離輕笑,跟著他們二人進了天賜寺。

一空大師慈眉善目,對著阿離點頭道:阿離姑娘,你來了·

大師!阿離施禮道:叨擾你清修了。

馬超愣愣地呆住了,師父怎麽好像和阿離十分相熟的樣子?

一空大師淡笑:阿離姑娘看來是已經想好了,對嗎?

阿離點頭:大師,我想好了。所以帶了孟起來,就是要把東西交給他。

好吧!一空大師饒有興味道:當日譚施主托付於我時,就有交代過,他寄放在我這裏的東西,將來全由阿離處置。阿離姑娘能否告訴老衲,為何要把那些寶貝交給孟起?

阿離瞥了一眼馬超,微紅了臉,但還是堅定地看著一空大師道:大師,我相信他能把那些寶貝疙瘩用在正途上。

一空大師了悟,看著依然懵懂的馬超輕笑道:孟起,你可聽明白了?

馬超答非所問,疑惑道:師父,您和阿離早就認識嗎?

一空大師起身,也不回答馬超的問話,微微歎口氣道:傻徒兒!跟我來吧。說著關上禪門,走到裏間將牆壁上的機關按下,密道顯現。一空大師抬步邁進,阿離緊隨其後。馬超對這裏並不陌生,也跟著走了進去。

譚一馬留下的東西竟然都是他鑄造的各種車、馬和人像。而且為數不少,此刻整齊地擺放在密室空地上,在燭火映照下,莊嚴肅穆,猶如列隊出行的儀仗。馬超繞著銅車馬陣轉了一圈,每一個角度看去都有不同的發現,人像栩栩如生,銅馬張口嘶鳴的動態,都讓譚一馬的一雙巧手表現得淋漓盡致。真是件件精美啊!

可惜,似乎少了一點什麽?馬超極力思索著,突然靈光一現,他想起了自己的銅天馬。這個車馬陣怎麽看都像是一個整體,就像大將軍探親出行的陣列,有車馬、有儀仗、有侍女、有夫人,而缺少的正是一個領軍者。

馬超自顧自觀賞著。阿離看著這些熟悉的物件,一件件都凝聚了舅舅的心血,撫摸它們就能想起舅舅醉心鑄造的樣子,不由得紅了眼眶。

這些東西是譚一馬近十年來鑄成的,代表著他一生最高的鑄造技藝,他看得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當初受金繁邀請去馬莊的時候,譚一馬把這些東西送來了天賜寺,請求一空大師代為保管。因為他深知譚家人的秉性,自己長久離府出外,難保他們不會趁機謀取。

一空大師把事情的經過緩緩說出來,馬超這才知道,師父與譚一馬的確認識,阿離也來過幾次天賜寺,隻是他們兩個每一回來寺裏,都恰好與馬超錯過了。

師父,您老人家太能遮掩了,我兩次進密室,怎麽就沒發現這些寶貝呢?您連徒兒都瞞!馬超在一空大師麵前恢複了他的少年情狀,故作委屈的抱怨惹得阿離差點笑起來。

一空大師無奈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譚施主與為師相交於早年間,他的重托,自然要守口如瓶。再說了密室又不隻有一間,你沒見過也屬平常啊!馬超聽一空大師說得有理,點頭應是,隻是覺得太出乎意料了。誰能想到譚一馬會把他的寶貝疙瘩藏在天賜寺呢?

一空大師把目光轉向阿離:今日我就把東西都交給阿離姑娘了,你可要清點清點,看是否少了什麽?

大師言重了!阿離急忙道:我舅舅把這些交給大師保管,可見他對您有多信任。阿離還要代舅舅感激大師您的護寶之情呢,小輩怎敢有所質疑!

一空大師微笑道:那好,它們一共是九十八件,一件不少。阿離姑娘都帶走吧,也算是老衲完成了故友的囑托。阿彌陀佛!

阿離向一空大師施了一禮,轉頭看著馬超,鄭重道:孟起,我本打算把它們給你,但現在我改變主意了,給這些東西尋了個好去處,你可要幫我送去喲!

馬超不解其意,但依然點頭道:你說吧,是送往哪裏?

阿離又看著一空大師道:大師,我舅舅曾說,這些東西但凡有點價值就要用在正途上。我想著,對於普通人來說,它們不過是擺件,並無實用。而在貪婪者看來,可以把這些寶貝疙瘩賣給豪門,賺上大錢便於揮霍。所有這些,都不是舅舅願意看到的。所以,我覺得把它們拿去給張太守做了隨葬吧。張太守一身正氣,為守護西涼府的百姓們壯烈捐軀。用它們隨葬太守大人,我以為這應該就是正途,也是最穩妥的處理方式。大師,不知道阿離說的有沒有道理?

一空大師聽得動容,想不到阿離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女子,竟然如此豪氣幹雲,不由讚道:阿離姑娘說的對!張太守愛馬,又是武將出身,將這些車馬隨侍於他倒也符合身份。繼而又歎道:唉!可惜譚施主後繼無人,他的絕頂手藝恐怕便就此失傳了!

說起譚一馬的死,阿離自是不勝唏噓,但她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便再不做改變。她看向馬超道:孟起,你同意嗎?如果同意就吩咐人來吧,把它們運到府城去。

馬超也被阿離一番話打動,滿臉愧色道:好,我命人來辦。不僅如此,我還要把譚師傅送我的銅天馬也拿出來給這個車馬隊當頭馬吧!

孟起?阿離驚疑:你想把銅天馬也……

對!馬超打斷阿離:剛剛聽了你的一席話,令我慚愧。你都能把這麽多的寶貝拿出去用在正途上,我怎麽就不舍得銅天馬呢?況且,那也是譚師傅嘔心瀝血鑄就的。當時我是為了一己之私,現在想來難免偏執。你看……馬超指向地上擺放的車馬陣道:剛剛我就在想,它們缺一個領軍者,銅天馬可還當得?

阿離眼睛一亮,驚喜道:對啊!如果讓銅天馬領頭,那可就太完美了!

一空大師看一對小兒女頗有默契的樣子,微微點頭,欣然笑道:孟起那匹銅天馬為師也有耳聞,據說皇家還在追查下落,既然不能公之於眾,放在暗處也是蒙塵,我看你們的決定都是正確的,讓這些寶貝隨了張太守去也好!

馬超此時早已釋然,想起當初的情形,倒像是胡鬧了一場似的,臉上便有些羞赧。撓了撓頭才道:師父,徒兒手裏的不是原來那匹,是譚師傅又鑄成的另一件。

哦?一空大師疑惑道:這其中還有事由嗎?為師倒還不知。

馬超悄悄瞥了一眼阿離,見阿離麵色突變,便止住話頭道:師父,密室裏有點悶,咱們出去後徒兒再稟報您詳情吧!

一空大師看馬超和阿離的神色,看來的確有些他所不知道的內情,便順勢道:也好,這就出去吧!說著先掌了燈在前麵帶路。

阿離蹲下來,細細地撫摸著麵前一件人像,對著虛空裏喃喃道:舅舅,您說阿離做得對嗎?阿離想您了!說話間潸然淚下。

馬超默默陪在阿離身邊,不知道怎麽勸解,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說。

半晌,阿離才止住哭泣起身。馬超為阿離照著路,無意間的對視,阿離被淚水濯洗過的眼珠,有亮晶晶的瀲灩碎芒。馬超避開阿離的視線,借故掌燈,提醒她看路,兩個人一路再無話。

從密室出來就是一空大師的禪房,外麵正是陽光燦然的午間,雖是冬天,但禪房裏暖陽和煦。一空大師喚了門口的弟子進來,吩咐他帶阿離去廂房用飯,留了馬超在自己禪房。

阿離對著一空大師施禮後告退,馬超明白師父是要問剛才那件事,便一五一十將前後兩匹銅天馬的事都告訴了一空大師。

前段時間因為許多事務纏身,馬超一直沒有機會跟師父像從前那樣長談了。一空大師年事已高,也不像以前那樣常下山走動了,師徒二人便少了許多像以前那樣無話不談的時間。馬超把這一年來的種種遭遇都傾倒出來,心裏瞬間輕鬆了很多。

一空大師靜靜地聽馬超說完,才知譚一馬竟為了重鑄銅天馬,嘔血而亡,臨終前把阿離托付給了孟起。佛門清修幾十年,一空大師早已看淡俗世,但也更看透了人心。一空大師一聽自然理解了譚一馬托付的深意,但是看來孟起還是有些迷茫了,便有心點化於他。微笑道:這都是緣分使然啊!先有譚一馬托付為師,後再有他托付你,孟起,這是你我師徒合該與阿離甥舅有擺脫不了的緣分啊。

馬超悶悶道:師父,這難道就是您常說的宿命?

一空大師頷首:這麽理解也未嚐不可!既然有緣就要珍惜。孟起,這兩日是否就是馨兒的祭日了?

馬超一下子變了臉色,落寞道:師父也記得?

一空大師若有所思,然後道:你去一趟東大灘吧,和阿離一起去。去祭拜祭拜馨兒。

師父?馬超十分驚訝:為何要與阿離一起去?

一空大師閉目道:當然是自有深意!為師有些疲倦了,孟起你去吧。

馬超看師父臉上稍有疲累,雖有疑問也不敢再問,便告退出來,替師父掩上了房門。

一空大師在禪房內重新睜開眼睛,嘴角含笑,心裏默默道:阿離丫頭,老衲也隻能幫你到這裏了,一切皆靠緣分吧!

回到府裏後,馬超選了個好日子,命人重開張太守的墓穴,將九十八件銅車馬,連同自己手中的銅天馬,一起隨葬於太守墓穴中,儼然一副太守出行的儀仗隊列。然後依朝廷詔令製碑銘記,上書:“張大將軍之墓”,並令人時時灑掃祭拜。

將軍墓已定,西涼府百姓難忘張鼎的相護大恩,也經常有人去雷台祭奠一番。

直到馬騰隔年返回西涼,聽馬超述說起當時的情形,對馬超料理的太守後事頗為滿意,但聽到馬超說九十九件車馬儀仗時,猛然震驚道:孟起,你違製了!

馬超不解,就聽馬騰道:九九之數,曆來隻有天子可用。即便天子,也僅僅敢稱九五至尊。你卻把九十九件器物隨葬張太守,不是違製是什麽?這罪名與謀反等同啊!

馬超蒙了,以前似乎也聽說過這九九之數的說法,可是聽過也便丟到腦後去了,哪知道無意之中竟然在這裏犯了忌諱。這事若傳出去可大可小,難保有人去挑撥是非,端看朝堂上那位怎麽想了。

馬騰看兒子懊惱,和緩了聲音問道:九十九這事還有誰知道?

馬超稍作思考道:我師父,還有阿離,再就是田金泉將軍了。其他人隻知有這麽回事,卻不知道具體多少數。

馬騰這才放下心來,歎口氣道:當下正是多事之秋,既是隻有這幾個人知道倒也不妨事,他們都是信得過的。此事,便就此打住,再也不要提了。

馬超已然深知利害,連忙答應,此後再也沒提過有關銅天馬的一星半點蹤跡。

馬超出門,想了想轉身去找阿離。自從遵師命與阿離一起去給馨兒上過墳之後,馬超便有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連他自己都發覺,橫亙在他和阿離之間的那條無形鴻溝正在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