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守張鼎的屍身在涼州城頭懸掛暴曬了幾日,已經慘不忍睹。馬超看著麵目全非的張鼎入殮進棺,難過地攥緊了拳頭,心裏滴血自責:若不是自己流連東大灘一夜未歸,貽誤戰機,張太守也許就不會死,涼州城的百姓也不會夤夜逃亡。
滿目瘡痍的西涼府城涼州,昔日的繁華已經不再。
雖然馬超已經派人貼出了告示,躲進蓮花山的百姓也在陸續歸來,可是要多久才能重回昔日的繁盛?要多久才能讓百姓安居樂業?
父親臨走把西涼府的安危交到了自己手上,是對他寄予了多麽高的信任和期望啊!可是就因為自己的一時大意,張太守獨立拒敵南城下,為掩護百姓撤離不肯後退半步,最後力盡戰死!除了張太守,還有那壯烈捐軀的幾千將士……
馬超跪在張鼎靈前,不吃不喝不說話,任誰來勸都不肯離開。重傷的田金泉也來了,是讓人用擔架抬著來的。
少將軍!田金泉氣息奄奄,說出來的話還有氣無力、斷斷續續:太守大人走了,我們……都很痛心!可是……可是西涼府,需要一個新的主心骨。少將軍……那……就是你。田金泉短短幾句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但他不顧旁邊其他人的勸說,緩了一口氣,堅持說道:少將軍……為了西涼府……為了涼州城百姓的安定,請你愛惜自己!
田將軍!眾人驚呼,田金泉再次昏死了過去。
馬超急忙奔到田金泉身邊,抓住田金泉的手大聲疾呼:田將軍!田將軍!
田金泉身邊人告訴馬超,田金泉乃是精力損耗過度,陷入昏迷了。馬超這才放心,讓人抬著田金泉去救治。
阿離一直陪在馬超身邊,看他終於肯說話,不再是木木的神情,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阿離趁機拉著馬超,微笑道:孟起,你能陪我去個地方嗎?
馬超剛想張口拒絕,阿離纖纖手指傳遞來的溫暖便堵上了他的嘴。阿離依然笑道:不要急著拒絕我好嗎?你跟我走,如果那個地方你不喜歡,我陪你絕食三天,如何?
馬超愕然,這是什麽賭注?便順著阿離跟她走。阿離沒有要馬車,也沒有騎馬,而是陪著馬超慢慢走。兩個人一起走過涼州的大街小巷,從城南走到城北。耿鄙剛剛洗劫過的城池,到處可見破碎的瓦礫,看著斷壁殘垣裏的百姓們正在重建家園,雖然他們心疼自己的家被破壞,但臉上還是充滿了希望。
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家,坐在四麵牆都倒塌了的院子裏,自己腿腳不便,但指揮著兒孫們清理宅院:那個案子不能扔,換一條腿還能用。正說著,見家裏人提著爛了半邊的瓦罐出去,又急忙喊道:拿回來,拿回來。罐子爛得不多,不能盛菜還可以給孩子當夜壺嘛……
馬超看得出神,嘴角邊微微有了笑意。
阿離看到自己的目的正在實現,露出了會心的一笑。之後她又拉著馬超往城外走。落日下的城北,軍士們正在清理激戰後的狼藉。當日戰況慘烈,土匪軍就是先從這裏破城門而入……馬超看到,隨處堆積的石塊,有的還浸染著斑斑血跡。阿離拉起馬超的手,撫上城門,厚重的城牆觸手冰涼,牆磚上斑駁的劃痕,既有刀砍斧劈的新痕,也有風雨侵蝕的印跡。阿離帶著馬超,慢慢拂過這些縱橫,順著城牆邊走邊輕輕誦道: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係焉……
馬超一愣,也跟著阿離喃喃誦讀:……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
阿離停步微笑著望定馬超:孟起,你讀過《中庸》,大道理自有先賢聖人去講。我是個小女子,說不來那許多的道理,但卻明白一件事。人生無常,當歲月悄然流逝,我們都老了,那個時候回首往事,想起一路走來的步履,能夠記得住的人和事又有多少?就像這城牆上的痕跡,千百年後,能留下來的永遠是曆經了風雨之後還經久不滅的。世間萬物如是,我們人也一樣。
馬超默然不語,阿離又繼續道:所以,我們不能總是沉湎在過往的哀痛裏。生活要繼續,人始終是要往前走的,天地法則就是這樣。你說是不是?
馬超滿臉的冰寒隨著阿離的話語,逐漸碎裂直至融化。他點頭道:是!
阿離握住馬超的手,拉他坐下來,遙望天邊的雲霞:你看,多美的光景啊!世間如此美好,你不想做點什麽嗎?
馬超沉默半晌,才悶悶道:我想吃飯!
哈!阿離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就去吃飯吧!我可不想真的跟著你絕食三天呢!
馬超被阿離笑得尷尬起來,兀自起身,也不理她便向城裏走去。走了幾步,發覺阿離沒有追上來,回頭道:還走不走啊?不走我走了!
阿離輕笑,真是一個別扭的人。知道馬超放下了心裏沉重的包袱,阿離也起身隨著馬超回府。自從她認識馬超以來,看到最多的就是他的黯然,阿離想:有沒有人告訴過孟起,他笑起來更好看,他的笑容純淨得像個孩子。
馬超豈能不明白阿離所說的道理,隻是自責太深,不論張太守還是耿玉蓉,他們的死讓馬超難以釋懷。可是,此時悔恨又能改變什麽?也許阿離說的對,逝者已逝,而他還有許多值得守護的人,還有許多未做完的事。那些普通百姓需要他,西涼府需要他,父親遠征,他還要守衛大後方……想到這裏,馬超的心頭沉重無比。
忽然發覺,每次難受的時候,好像都是阿離在身邊開導。他感覺,自己越來越依賴阿離了呢!這時候,他的心裏便多添了一些驚慌。
張鼎的墓地選在府城涼州城北的雷台。幾百名工匠日夜不停工,終於趕在下葬這日將太守的陵墓修好。不僅如此,馬超已經打發人快馬加鞭去報喪,發給朝廷的訃告也還在路上。馬超作為西涼府目前最高的行政長官,一切都需要他來主持,太守大人的陵墓自然也得由他去驗看。
幾日暴屍,張鼎的屍身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和淩虐,必須盡快入土。馬超聽取一些老人的建議,隻能先擇選墓地作為太守的臨時陵墓,待朝廷下詔看是否重新安葬。雖然是臨時修建,但自願前來幫忙的工匠們,都是感激太守大人的恩義,因為愛戴和崇敬而來真心做工的。樸實的百姓們,隻是想用他們自己的方式來報答太守的舍命為民之情。
太守的陵墓暫時選在城北的雷台,這裏風光秀麗、綠樹成蔭,高高的雷台相傳乃是前朝大司馬霍驃姚征戰河西時用過的點將台。張鼎早年間立有軍功,被封度遼將軍,如今在雷台安葬武將出身的張太守再恰當不過,誰都沒有異議。
墓室主體由磚石夯建,分為墓道、墓門、甬道、前、中、後室等部分,通長十二丈;前室還有左右耳室……馬超不懂這些,耳邊聽著工匠解說,眼前卻浮現出張太守生前的許多畫麵來。父親總說他幼年失怙,少年之時便來投奔張太守,正因為有張太守如父親般的關懷和提攜,才有了後來的西涼馬騰;太守文治武功,平盜寇、減徭役、安民心,使西涼府避免了一次次戰禍;鏖戰涼州城頭,古稀之齡斬殺匈奴桿將;敵兵圍攻,慷慨赴死……想到這些,馬超也不得不為他折服!馬超在天賜寺長大,而西涼府坊間還在述說著張太守和馬神廟的事跡。馬超相信,這樣的張太守必將流傳千古!
一府長官並不輕鬆,光就張太守的喪事一事,他都得親力親為去過問,包括祭文、喪儀、規製……馬超覺得簡直繁雜又瑣碎,但他還是一絲不苟地去做。
張太守出殯這日,全城百姓自發前來送行。出城的官道兩旁,擠滿了涼州城以及從其他縣趕來的人們。
張鼎的棺木由十六個軍士抬著緩緩行來,人群裏有低低的啜泣聲,隨著送葬隊伍經過,漸漸變成了痛哭失聲。太守大人歸來吧!不知誰哭喊道。百姓們紛紛跟著哭起來:太守大人歸來吧!太守大人歸來吧……聲聲哀戚,伴著漫天的冥紙和落葉隨風飄散……
悲痛又繁累,幾日下來,馬超憔悴了很多,下巴和上唇處長出了青青的胡楂。馬超自己並不覺得,但阿離卻眼神複雜地抿了抿嘴,輕輕一笑。過去她一直把馬超當個大孩子,雖然有時候也會心裏泛起漣漪,但沒有認真去想過。現在,和馬超經曆了許多的事,看著他從頹廢、悲痛、矛盾的青澀少年,到戰場上的馳騁勇武、統禦三軍。馬超逐漸成長,成了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擁有了獨掌西涼府的能力和睥睨四合的英雄氣概。阿離終於發現,她的心在不知不覺中已深深淪陷。
皇帝年幼隻顧貪玩,權閹們爭權奪利,西涼太守的死在朝堂上那些人眼裏,隻不過如同大海裏投進了一粒石子,激不起多大微瀾。送進京的奏報在禦案上擱置了好久,才被翻起。彼時,離張太守逝去已經三個多月。宮人稟報了太後,何太後無勢不敢批複,讓找太師商議。董太師因為董爾權的原因,對張鼎的印象不好,但看奏報和訃告已是幾個月前的事了,現在再來下詔厚葬恐怕為時已晚。隻好草草擬了一份詔令,追諡了張鼎一個“西涼張大將軍”的虛銜,命西涼府擇吉地厚葬。就因為董太師把“大將軍”誤寫成了“張大將軍”,所以,後人就稱張鼎太守為“張大將軍”或者是“張將軍”。這是後話。
詔令到西涼府時,臨近年下。馬超握著蓋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詔令,狠狠擲在地上,正巧摔在端茶進來的阿離腳下。阿離放下茶盤,撿起地上的絹帛,匆匆掃了一眼便知道馬超發怒的原因了。一府太守,怎麽說也是封疆大吏,況且是為抗擊土匪軍,掩護百姓安全撤離而戰死的,朝廷不但沒有褒獎,還如此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一個有名無實的“西涼張大將軍”銜就算做了交代?難怪馬超氣憤。
阿離把絹帛放在案上,遞了茶碗給馬超,輕聲道:先別忙著生氣了,太守大人一生為民請命、克己奉公。相信他所做的一切,也並不是為了身後虛名。
馬超餘怒未消,寒著臉道:即使不提那些虛名,張太守百日之祭都過了許久,才收到這狗屁不是的詔令。不撥銀兩,還擇吉地厚葬?說得輕巧!阿離頷首:是啊!入土即為安,的確不能改葬了。好在當日選了雷台做太守大人的墓地,吳軍師不是也說那是個吉穴嗎?
馬超和緩了臉色,無奈歎氣道:這要如何告慰太守大人的在天之靈呢?朝廷如此行事,想來都令人心寒!
阿離給馬超續了茶水,看著馬超道:吳軍師上次回來就說過,朝廷已經不是以前的朝廷了。動**亂世,太守大人不會怪我們的。
馬超默默無語。張太守死後,馬超派人給父親傳信,當時西涼軍正在扶風一帶與亂軍交戰。馬騰聽聞太守戰死,一口心頭血嘔出便栽倒在地,及至醒轉召了傳信兵來問詳情方才知道,耿鄙偉康趁他征戰在外,西涼府兵力空虛之際,竟然奪了金繁馬莊的良馬來攻取涼州城,太守張鼎為了掩護百姓出西門逃離,力敵一晝夜,最終戰死南城外。
馬騰悲憤不已,起身就要回西涼去找耿鄙報仇。傳令兵急忙跪稟,又把馬超大擺魚鱗陣,耿鄙偉康死於陣中的事仔細說給了馬騰,這才讓馬騰稍稍有所安慰。先前還對兒子擅離職守逗留驪軒的事生氣呢,一聽馬超在絕對劣勢之下,還能運籌帷幄、扭轉乾坤,把耿鄙偉康斬於陣中,馬騰欣慰地笑了。超兒終於真正成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作為父親,他與有榮焉。隻是痛惜太守的離去,但又實在抽不開身回去祭拜,便在營地裏設了香案遙祭,麵向西涼府方向叩頭。不僅如此,還下令全軍戴孝三日。
之後,馬騰托付吳瞎仙回西涼府,讓懂風水的他為太守擇吉穴安葬。吳瞎仙不敢耽擱,日夜兼程回到西涼府。可此時的太守早已經下葬了。待到墓前一看,連連大讚,直說雷台乃是大吉寶穴,張太守葬於此地暗合乾坤。既然如此,便再不必折騰了,眾人這才安心。
因此,朝廷那一紙詔令,有還不如沒有!馬超惱怒道:早知如此,還不如下葬伊始就為張太守豎碑,何苦等了幾個月,等來這輕飄飄的幾個破字!
阿離嗔笑道:又孩子氣了!破字也是朝廷的詔命啊!
馬超失笑,不好意思道:好吧!那就按“張大將軍”的諡號,給太守大人製碑吧!
阿離點頭後,即刻喚了人來吩咐找工匠趕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