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荊山的小地名多如繁星,小地名的由來五花八門,稱呼千樣百種。可謂萬象森羅,臚列紛然。作為楚國發祥地,荊山巍巍,沮漳淙淙。層巒疊嶂間,不知演繹了楚之先祖多少篳路藍縷的傳奇故事;雲蒸霞蔚裏,不知珍藏著多少荊楚文化的絢麗瑰寶。如果說遠古大規模的造山運動成就了群峰競舉的大美荊山,那麽,悠悠歲月孕育的滄桑地名則把荊山勾連,則將沮漳相牽。那些看似隨意、拙樸的一地之名,那些獨具荊山地理屬性與曆史底蘊的一域稱謂,繪染了八百裏荊山秀美風光,傳承了三千年燦爛荊楚文化。
衛星拍攝的荊山地圖,一派深綠,一片靜穆。對著電腦,移動鼠標,在“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高清圖屏中,以乳色宋體字標注的地名密密匝匝,挨挨擠擠,如同湖麵上的粼粼波光,又若夜空裏的點點星輝,鋪天蓋地地覆潤著荊山的旮旮旯旯,勢無可擋地連綴著荊山的峰峰壑壑。
在荊山,每座嶺,每道梁、每麵坡、每條河、每方堰、每口井(池)、每眼泉、每孔洞,還有那一村一寨、一灣一埡、一衝一埫、一峽一峪、一溝一岔、一寺一廟、一觀一庵、一坊一院……無不地有其名,隅有其號。然而,荊山地名是樸素、普通的。樸素得極為大眾,普通得煞是好記。名中無生僻字,少冷字眼,叫在嘴上不拗口、不別扭;字麵意象直觀,意思直白,說給別人不詰屈、不晦澀。就拿其後綴來說吧——凡為坪、埫、衝、灣、埡、包、嶺、坡、窪、川、峽、峪、溝、岔、坎者,毫無疑問表明的是一域地理直觀狀貌;凡為山、岩、石、河、溪、湖、泉、堰、坑、洞、池者,顯現的必是一隅山水資源形態;凡為寨、台、頭、畈、園、田、坊、場、碑者,印證的定是該地悠遠的人文曆史;凡為頂、上、下、尖、頭、口、咀、匾、荒、塊、窩、子者,傳遞的當是荊山獨有的語源信息,大致蘊含著方位、節點、形狀、麵積等意思;而後綴為寺、廟、觀、庵者,則銘刻的是荊山子民祈神佑安或設醮還願的印痕,寄寓著一方百姓對幸福、吉祥的期冀。
倘把荊山地名的前、後綴對接起來,其豐富的內涵便會瞬然延展,倏然放大。這時的荊山地名,便有了生命,便有了地域特征,便有了人類社會屬性;這時的荊山地名,每一處都有一個掌故,都有一段傳說,都有一種情愫;這時的荊山地名,是熱鬧的,是多彩的,是智慧的。它不再隻是個稱呼、隻是個代號,而成為荊山源遠流長的精神地標,成為荊山子民口口相傳的文化元素。於是,荊山的世界為之舒展開來,荊山的萬物為之生動起來。
看吧,那些以姓氏領銜的地名,如張家衝、王家埫、李家坪、楊家埡、孫家坡、卞家灣、馮家嶺,等等,堂而皇之地以其姓氏昭告天下,本衝本埫本坪本埡本坡本灣本嶺姓甚名誰。這讓人不難想見,該姓氏在該地要麽擁宗成族,人丁興旺;要麽久居於此,源遠流長;要麽能人輩出,吏、塾、醫、匠,影響一方。即便是今天去到這些地方尋訪,張王李楊孫卞馮人等,大約都會饒有興致地憶起老祖宗曾經創下的基業與擁有的榮光。從他們洋溢在臉上的認同、歸屬、滿足等自豪感裏,不僅能領略到姓氏文化的魅力,而且還引人往深裏暢思——當年,周王室以公、侯、伯、子、男五等爵號分封開國功臣後裔,於周有功的鬻熊之曾孫熊繹,僅授四等爵號,稱為楚子,封地荊山,視作“荊蠻”。周之貶抑,天下有目共睹。果然,熊繹赴周盟會受辱。遂奮發圖強,辟在荊山,使得荊域風生水起,民心所向;一批又一批落魄、潦倒之族,難能富去口岸,卻可窮奔深山。楚子敞懷接納,循善引領,開疆拓土,終成霸業。拂去曆史的塵埃,如今荊山人口並不密集,卻在《百家姓》上占據其九,從其廣泛擁有的以姓氏為前綴的地名來看,足可印證,曆史上的荊蠻之地,端的是一方包容天下、廣納百姓的高天厚土。
當然,荊山的地名不止有“姓”,更有著自然及人文地理實體、悠久曆史傳說、生產生活經驗創造等諸多方麵賦予的本質屬性,讓人感佩,耐人尋味。
荊山地名,有的以山獸冠之,如老虎窩、金獅洞、熊洞灣、野豬池、馬鹿岩、獐子溝、猴兒嶺等;有的以飛禽命之,如鳳凰山、錦雞嶺、畫眉溝、喜鵲灣、老鴉池、鷹子石等;有的以象形奪之,如獅子頭、象鼻山、馬槽石、雞冠河、蛇盤嶺、烏龜包等。耳中聽到,地圖看到,抑或來到擁有這般名稱的地方,無論是誰,不免都會感慨——古老的荊山,原來是瑞獸的樂土、珍禽的天堂嗬!
山獸可以在這裏縱情奔跑,禽鳥可以在這裏自由飛翔。正所謂良禽擇木、鳳儀獸舞呀,傳說楚先王熊繹曾馴化過一支有老虎、獅子、熊等猛獸組成的伐周隊伍,為奪取最後勝利立下大功。荊山北麓有處開闊平地,東西兩側山梁對稱,張然如鳥翼,坪北生一圓形山包狀似鳥蛋,整個地勢酷若吉鳥抱蛋。據傳楚王巡遊至此,數隻天鵝盤旋起舞,一片祥瑞,楚王欣然命之天鵝坪。滄海桑田,山水形勝,那些神異的鳥獸附化為永恒的地名,猶如一枚枚銘刻歲月痕跡的活化石,沉澱著荊山楚源厚重的文化,昭示著楚國故裏曾經的輝煌。
荊山地名,有的以樹木稱之,如鬆樹包、杉樹埡、樟木溝、椿樹埫、桐樹坪、柏樹峪等;有的以花卉喚之,如荷花坪、桃花寨、櫻花穀、野菊嶺、蠟梅溝、金竹花等;有的以草本植物呼之,如茅草坪、蘆葦窪、燈草湖、土麻溝、艾蒿坪等。這些地名,稱之舒心,呼之悅耳。如果約上朋友前而往之,身臨其境,你和你的朋友必會看到樹的海洋,花的世界,草的故鄉。
而某幾棵古樹早已成為那裏的一方風水,歲有新顏的鮮花也早讓那裏變為一方仙域,葳蕤的草呢,該就是那裏的一方精靈了。末了,你和你的朋友會不約而同地披一身綠,不知不覺地采一捧花,情不自禁地擷一枚草。這個時候,你不由恍然大悟,上天把四季分明、雨熱同季、光照充足、土壤肥沃都賜予了荊山,荊山焉能不有樹木名?焉能不有花草姓?荊山焉能不披青掛翠、繡錦掇英?荊山焉能不春華秋實、歲物豐成?
荊山地名,有的以氣象、地質景觀名之,如雲起山、風洞匾、鑼鼓泉、湯池峽、沁水湖、霧池等;有的以人文地理實體托之,如天寶寨、擂鼓台、百步橋、分路碑、土門、界山等;有的以色澤敷之,如紅土灣、黃土嶺、黑石窪、白岩頂、灰岩子、紫陽等。荊山褶皺強烈,斷層複雜,溝壑縱橫,海拔懸殊,全境多由石灰岩組成,喀斯特漏鬥地形及溶蝕窪地遍布,“小天地”氣候及地質景觀比比皆是;荊山子民擇其而居,或因生產所需,或因生活經驗,或因躲避匪患,創造了諸多人文地理實體。自然節律旋回,人文地理永恒。今天,人們不僅仍然可以在雲起山、風洞匾等氣象景觀點,觀雲霧、看石潮、聽風聲、知晴雨;而且可以在鑼鼓泉(間歇泉,一日數潮,每當潮來,湍急的湧泉撞擊洞壁岩石,回音如同敲鑼打鼓,響徹山間)、湯池峽(天然溫泉)等地質景觀地,守獲間歇泉的樂趣,暢享溫泉浴的美妙;更可以在天寶寨(為避匪患而修)、擂鼓台(一石高數丈,頂平闊,昔人在此擂鼓報警)等人文地理實體,探訪“山頂築石寨,險關一夫在,天賜寶地此,萬夫也難開”的古人智慧,感受“擂鼓報警情,禦匪保民安”的鄉人自治創造力。當然,荊山裏的那些有色地名,則亦全拜地質地貌結構所賜,紅土灣、黃土嶺,土質必染紅、黃二彩;黑石窪、白岩頂,岩石必呈黑、白二色。還有不可遺漏的是,喀斯特地形易發地質災害,由此誕生的斷河坪、沒水衝、倒灌埫、滾石坡、崩坎之類的地名,不啻是對人們守護家園生態的一種提醒。
荊山地名,有的以曆史典故傳之,如楚王殿(楚王早期居住遺址)、得玉岩(卞和覓得璞玉之地)、望糧山(關雲長察看運送糧草隊伍之地)、回馬坡(關公被俘之地)、馬良坪(傳為三國馬良葬地)、老營溝(白蓮教兵馬紮營地)等;有的以神秘傳聞名之,如野人穀、迷魂埫、霸王峰、珠藏洞、七妖洞等;有的以信佛奉道沿之,如石佛寺、盤古廟、黃龍觀、經堂殿、觀音堂、倒座庵等。這類地名談起來都是傳說,論起來都有神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或玄妙奇異,或悲壯欣喜,或瑰麗誘人,曆久彌新地演繹著荊山不朽的傳奇。從被稱為漢民族史詩的《黑暗傳》到被列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沮水烏音》,從楚先王披荊斬棘開辟基業到卞和堅韌不拔尋玉獻玉,從三國風雲到白蓮教義軍,從八仙傳說到民間神話……數不勝數,精彩紛呈。且說荊山深處有個叫馬龍觀的地方,兩條山嶺,一狀若遊龍,一狀若奔馬。從前,龍、馬常到河邊搶吃珍珠,爭鬥不息,攪擾鄉民。玉皇遂遣天神下凡降龍伏馬,使之化為兩條山嶺,護佑一方百姓。鄉民修觀祭拜,自此長久安寧。此般持久流布的故事,地名成為立此存照,地名成為忠實記錄。
荊山地名,還有的冠以工匠,如木匠坡、鐵匠灣、篾匠溝等;還有的冠以作坊,如鐵廠埡、磨坊坪、榨屋包、鍋廠、窯衝等;還有的冠以生產生活用品,如風箱坪、碾盤壪、板倉河、布袋衝、薄刀嶺、板凳埡等;還有的冠以數字,如五道峽、九路寨、十字衝、十二裏半、十八盤、三十六塝等;還有的冠以方位,如東坡、南埡、西川、北窪、中坪、後坡、前坪、堰邊上、衝底下等;還有的冠以計量計測,如升石坪、八鬥坪、七裏匾、八畝荒以及高池河、低池河、長嶺壪、短峪溝、深急河、淺水灣、大壪、小畈等;還有少數則打著時代的烙印,如農會灣、翻身埫、梯田坪等。有個叫“一勺泉”的地方特別有趣,那裏有一石洞,闊方丈,高三尺,寬兩尺,內有石窩,容水一勺,行人總也捧飲不竭。三十六塝呢,並排天成著三十六條山梁,每條山梁多少都有些田地、都住有人家。《下荊南道誌》稱其“高峰秀出,列若屏障,居然玉筍斑也”。可見這裏是個天人合一、風水殊勝的寶地。而指山坪,大大小小四十八個山頭,皆巍然昂首東南,民謠曰“四十八個獅子頭,搖搖擺擺下荊州”。這裏是沮漳最後分列之地,再向東南不遠,兩水相牽直抵長江。
山河無言,卻似在默然訴說著古楚先民的隱忍、睿智、勤勞、精進。果不其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楚人終於締造偉業,飲馬黃河,稱霸中原……
荊山地名意廣淵深,萬象包羅。在奔流不息的曆史長河裏,隨著自然界的變化和人類文明的發展,縱使荊山地名有淘汰、有變更、有新生,但其音、形、義、位、類等諸要素,無不有著荊山的格局,無不有著荊山的靈魂,無不有著荊山的味道;其富集的多形態信息,蘊含的樸素價值觀,對於今天研究荊山楚源、傳承荊楚文化、建設發展荊山,都有著不可替代的啟迪作用。
倘若,哪天哪位荊人迷失了歸途——地名,便是他回家的路。
(稿於2020年3月,原載《襄陽晚報》2020年7月17日、7月24日文藝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