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家正北有片水杉林,春夏,交織一起的蒼翠枝冠,與岸下的漢江比看誰綠;到了深秋,一抹耀眼的金黃,映襯得江水愈加碧藍。自打從襄陽古城牆內搬來龐公(龐德公及其侄子龐統故居地)新區,這景致百看不厭。一有閑暇,我就去水杉林呼吸負離子,就到江邊觀水賞景,就在長長的防洪大堤綠道上走步健身。
秋天的一個周日,我從水杉林出來,沿垂釣者踩踏的江邊小路東行,幾株葉兒已落而籽實密集的苦楝樹牽住了我的腳步,那滿枝杏黃色的苦楝籽如同一枚枚銅錢,在微風中無聲地晃動。繁枝下,一爿小屋兀自顯現。屋後的護岸磯頭,厚重地伸向江水,成為小屋的天然屏障。小屋至防洪大堤間,是塊三畝左右的田地,收割後的芝麻稈,順著堤腳搭成一溜人字架,正美美地接受著秋陽的烘幹。挨近小屋的田塊,分畦種著蘿卜、白菜、菠菜、蔥蒜,嫩綠如洗。種過芝麻的閑地已翻耕過半,土壤疏鬆如糕,透出新鮮的泥土香味。
“汪汪汪……”突然,兩隻“串串”(非純種寵物狗)一同撲向我,聲音很大地發出警告。小屋有人居住?疑惑間,有訓令傳出,“串串”立即止住狂吠,向我擺起了友善的尾巴。繞過西牆邊的苦楝樹,我來到小屋前。細細一數,小屋四周共有八棵苦楝,門前右側那棵最粗,樹幹直徑盈尺。樹下,一隻舊沙發裏坐著一位老齡婦女,頭戴灰色線帽,身著暗紅夾衣、黑褲,慈眉善目,麵龐紅潤。見到我,她說:“這兩小東西是自己跑來的,可能是街人遺棄的流浪狗。跟著我和老頭子好幾年了,可會看家護院了。”
我說:“‘豬來窮,狗來富’,您老好運!”老人笑道:“你可真會說話。你看我富嗎?”說話間,一位老漢手裏掐著一把枯樹枝,從小屋東頭過來。我迎上去說:“您老辛苦,回家也不空手啊。”老人和藹而嗓音很有磁性地說:“順帶。燒飯得用呀。”老婦說:“從十一年前我站不起來開始,這屋裏屋外,都由老頭子一人操持。他可勤快了!”老漢淡淡一笑:“人活著不能不吃飯,吃了飯不能不做事呀。”老婦說:“我中風後,跟他說去兒子那兒住。老頭子不依,說兒子下崗,孫子讀書,負擔不輕,就住這裏,有地種,有柴草燒,自己還有力氣,自食其力,心裏妥帖。”
老人的話讓我聽出了他們是有故事的人。於是,我坐在老漢為我端來的簡易木凳上,與他們攀談起來。老漢劉從勝屬兔,八十有一;老婦楊林青屬蛇,七十九。五十六年前,他倆男住鄉下東津,女住城郊龐公。兩地隔水相望,那時沒有東津大橋,往來得靠渡船。楊林青嫁給劉從勝後,回娘家、進城來,沒船就無法過漢水,便鬧騰著劉從勝與她一起遷回龐公。大集體時的生產隊接納了他們,“大包幹”按戶口分承包地,他們的戶口不在龐公,全家不得不返回東津。但楊林青仍然不習慣河東生活,將就到1991年,女兒出了嫁,兒子有了工作。劉從勝賴不過楊林青三番五次的要求,同她第二次回到龐公。沒地種,便尋著江岸空曠的草地做起了牛倌。牛棚及他與老伴的棲身小屋,是他沿江察看比較後,選擇這處牢靠的護岸磯頭,請兒子、女婿幫忙搭建的。
可是,劉從勝不甘於隻做牛倌。21世紀之初,穿城而過的漢江防洪大堤全線竣工,龐公段臨江一側水豐草美,牛群放進去,根本不用操心它們吃喝。而小屋距江堤七八十米的地帶,土質肥沃,艾蒿叢生,何不開墾種些莊稼和蔬菜呢?於是,他與老伴起早貪黑,頭頂烈日,割下的艾蒿碼成了小山;一鎬一鋤墾出來三畝多地,滲透著兩人的汗水,也讓兩人喜不自禁。自此,不僅自食蔬菜有了保障,而且播種的小麥,第二年大獲豐收。收了麥子,兩人種花生,點芝麻,栽紅薯;又辟出幾溜菜地,辣椒、黃瓜、豇豆、茄子、西紅柿、芋頭、蘿卜、白菜、菠菜、萵筍、蔥蒜佐料,等等,每樣都種上一畦,自己吃不了,摘了裝入人力車,三裏外就是菜市場。因為兩人用牛糞種菜,不施化肥,不打農藥,菜的品質好,有時不待拉到市場,就被買個精光。節假日裏,郊遊散步的街人,找上門來買菜,估堆算價,給整不要找零,口中還念道“這才是真正的綠色環保無公害”。
說起過往,老兩口眉開眼笑。
“人勤地不懶,三畝地,五頭牛,糊口綽綽有餘呀。”楊林青歎了口氣,“可如今咱隻能給老頭子做個伴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說起當下——龐公開發為城區後,江堤臨城一側成了景觀帶,不讓再養牛。加上年紀來了,體力去了,地裏一人照顧不過來,種植麵積、菜的品種減了不少。好在社區給辦了養老金,孩子們也來勸搬家。可在這裏已住了二十九年,看慣了江麵的遼闊,聽慣了漢江的水音,聞慣了江畔的空氣,習慣了郊野的寧靜;更放不下已融入他們生命的江邊這塊土地,舍不得自己栽的苦楝樹,所以不願搬離。如果政府征用,他們則會不說二話,徹底服從。
劉老漢還自信地說:“如果沒有這裏的好環境,癱瘓多年的老伴絕對支撐不到今天。”老伴說:“是老頭子讓我活到了今天。除了地裏操勞,對我抱進抱出,洗衣做飯,端水拿藥,伺候吃喝。我謝謝他,孩子們謝謝他!”劉老漢微微笑著,清臒的臉頰上顯現的是一種無法言喻的堅毅。
其實,孩子們是孝順的。不僅常來看望,送吃送穿,請醫拿藥,陪伴聊天。為解決照明,兒子還買來大容量蓄電池,幫助定期充電;女兒、女婿則帶來老人機,存好家人號碼,教會使用,囑咐有需要就打電話。
聊著天,我驚奇地發現,兩位耄耋之年的老人,臉上竟少有老年斑,且耳聰目明,講話中氣十足,笑聲爽朗自然。這使我想到了小屋周圍的苦楝樹——枝葉曼妙,樹形優美;暮春開花,淡淡的紫色豔而不俗,清香持久;根、皮、葉、花、果還可入藥,清熱解燥,行氣止痛,治療疥癬……但是,苦楝是樸素、耐性的,郊外曠野,水邊瘠地,房前屋後,哪裏都可萌芽發枝,哪裏都可迅速生長。
老人說,十年樹木,陪伴他們的這批苦楝樹已是第三輪了;二十九年裏,已間伐出售了數十棵。
(稿於2020年9月。原載《漢水》文學雜誌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