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1888—1965)是20世紀西方重要的詩人、戲劇家和批評家。他的《荒原》被認為是現代詩歌史上的裏程碑。
一、生平與創作
艾略特於1888年9月26日出生於美國密蘇裏州聖路易斯一個大磚瓦商家庭裏。他祖籍英國,他的家庭移居到美國後,一直保持著新英格蘭加爾文教的傳統,這成為他以後回歸英國傳統文化的一個重要原因。另一方麵,他的家庭具有很高的文化修養。祖父畢業於哈佛大學神學院,是華盛頓大學的創辦者之一。母親出身名門,博識多才,愛好文學。這些對艾略特的人生影響很大,使得他從小接受文化熏陶,不僅成為詩人,也成為一位學養深厚的學者與文學批評家。
艾略特1906年入哈佛大學攻讀哲學和英法文學,同時還學習了法語、德語、拉丁語、希臘語等多種語言,廣泛涉獵了文學、宗教、曆史、甚至東方文化等領域。1908年,他開始走上了象征主義詩歌的創作道路,並於1909年大學畢業後,進研究院繼續研究哲學。1910年,他獲得哈佛大學碩士學位,之後赴巴黎大學進一步研究哲學。1913年,艾略特任哈佛大學哲學係助教,1914年完成了博士論文。1915年他與患有神經衰弱的英國姑娘維芬·海渥特結婚後,先在海格特中學教法文和拉丁文,後在勞埃德銀行當職員。1938年妻子健康狀態惡化不得不住進精神病院,妻子的精神病無疑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艾略特的思想和創作。1927年艾略特加入英國國籍,並加入了英國國教。他在英國紮下了根,越來越像一個英國人。1952年他就任倫敦圖書館館長,1965年在倫敦去世,葬於威斯敏斯特教堂“詩人之角”。
1948年,由於“對當代詩歌做出的卓越貢獻和所起的先鋒作用”,艾略特獲諾貝爾文學獎和英王“勞績勳章”。
艾略特的創作從開始就帶有某種實驗性質,其詩歌創作大致可以分為三個時期。
第一個時期:1915年至1922年。這一時期的創作通常被稱為“通往《荒原》的曆程”,主要作品有《普魯弗洛克的情歌》(1915)、《詩集》(1919)和《阿拉·鮑斯·普雷克》(1920)。
在《普魯弗洛克的情歌》中,詩人模仿法國象征主義詩人拉弗格的文體風格,通過一個“過於敏感、過分內省、膽子太小、壓抑太強”的中年男子,在前往求愛的途中錯綜複雜、矛盾變化的心理,反映了20世紀初歐洲資產階級青年對人生和西方文明的懷疑和幻滅感。詩中寫道:“我是不是敢/擾亂這個宇宙?/在一分鍾裏還有時間/決定和修改決定,過一分鍾又推翻決定。”龐德在談到這首詩時曾說,“這是一幅失敗的圖畫”,“或者說其中的人失敗了”。在第二部詩歌集《詩集》中,詩人進一步表達了自己對西方現代社會庸俗而萎靡的精神狀態的厭惡。
第二個時期:1922年至1929年。主要作品有《荒原》(1922)和《空心人》(1925)。《荒原》是艾略特的代表作。《空心人》被認為是艾略特描寫精神空虛的“現代人”的代表作。詩歌描繪了現代西方社會的空洞景象,揭示了現代西方人精神空虛的生存狀態:“我們是空心人/我們是稻草人/互相依靠/頭腦裏塞滿了稻草。唉!/當我們在一起耳語時/我們幹澀的聲音/毫無起伏,毫無意義/像風吹在幹草上/或像老鼠走在我們幹燥的/地窖中的碎玻璃上。”詩人以“空心人”、“稻草人”來比喻現代人,生動形象,給讀者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全詩彌漫著濃鬱的悲觀主義和虛無主義氣氛。
第三個時期:1930年以後。一般認為,《灰星期三》(1930)標誌著艾略特最終轉向了天主教。在這之後,他曾宣稱自己政治上是保皇派,文學上是古典主義,宗教上是英國天主教教徒。這首詩表明詩人已從早期那種精神無所依托的荒原狀態轉向了宗教的懷抱。詩人認為,現代人隻有在宗教中才能找到安身立命之處:“現在為我們這些罪人禱告,在臨終時為我們禱告/現在為我們禱告,在臨終時為我們禱告。”
長篇組詩《四個四重奏》(1935—1943)是艾略特後期的重要作品。它仿照四重奏音樂的結構,分為四個部分,描寫了一個皈依宗教的人尋找真理的精神曆程。詩人深沉地思考了個人經曆、曆史事跡和人類命運,試圖尋找一種永恒的、普遍的真理,這種尋找圍繞著時間主題來展開。“時間”是西方現代主義作家共同關注和思考的問題。艾略特認為:曆史由時間形成,時間由意義形成,因此,曆史感就是對於時間意義的認識,而時間的意義又必須通過特定的地點才能得以理解。這樣,艾略特便將他的詩根據四個不同的地名分為四個部分。“燃燒的諾頓”是詩人祖先在英國的舊屋,“東庫克”是詩人的先祖在英國僑居時的一所村莊,“幹賽爾維其斯”是美國東海岸的三個島嶼,“小吉丁”是英國另一個有意義的村莊。當世界正處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浩劫之中,麵對這種世界性的大災難,詩人卻在時間中找到了精神的棲息之地。
30年代以後艾略特主要致力於詩體戲劇的創作,其代表作品有《大教堂凶殺案》(1935)、《合家團圓》(1939)、《雞尾酒會》(1950)等。這些劇本的基本主題是基督教教義。《大教堂凶殺案》是為坎特伯雷大教堂的節日活動編寫的曆史劇,歌頌了大主教為基督教殉教獻身、為世人贖罪的精神;《合家團圓》強調了犯罪使家庭破裂的惡果,指明隻有服從天主的意誌,認罪贖罪,才能合家團圓;《雞尾酒會》宣傳的是“原罪說”。
艾略特是英美形式主義批評的鼻祖。他早在1917年撰寫的《傳統與個人才能》中就基本上確定了自己的文學批評原則。他認為,詩人不能超越傳統,但詩人的才能又可以像催化劑那樣促使傳統發生變化;詩歌創作不是個人感情的自發流露,而是一種智性活動。他明確提出:“詩不是放縱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現個性,而是逃避個性。”1919年他在《哈姆雷特和他的問題》一文中提出了著名的“客觀對應物”理論,認為詩人“表現感情的唯一途徑”,就是尋找一種“客觀對應物”。艾略特曾反複強調批評家應將注意力從詩人轉移到詩本身,“誠實的批評和敏感的鑒賞不應著眼於詩人,而應該著眼於詩”。他的批評實踐遵循了這種觀念,一改過去常見的那種天馬行空式地抒發個人文學情趣的批評方法,將重心轉向了對作品文本進行具體分析。他對馬婁、本·瓊生以及玄學派詩人的論述堪稱“新批評”文論的典範。
二、《荒原》
《荒原》是艾略特的代表作,被認為是現代派詩歌的裏程碑,西方文學中一部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傑作。
《荒原》原稿有800多行,後被龐德大段大段地刪改,成了現在所看到的434行。對此艾略特竟然毫無意見,他說:“這首詩本來就沒有什麽構架。”他甚至說,“在寫《荒原》時,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得自己在講些什麽”。這首詩最初發表時,幾乎無人能懂。後來作者給詩加了50多條注釋,但是讀者發現這些注釋仍然不好理解,於是希望詩人能給他的注釋再作注釋。艾略特自然不會這樣做了,因為這樣,他會永遠地注釋下去。不過,讀者雖然不能很好地理解這首詩,但卻常常被它迷住。當代著名詩人兼評論家阿倫·塔特說,他第一次讀《荒原》時,一個字也看不懂,不過他已意識到這是一部偉大的詩篇。
《荒原》雖然晦澀難懂,但其基本內容還是可以把握的。長詩展示了西方文明的危機和傳統價值觀念的失落,反映了整整一代人理想的幻滅和絕望。“荒原”一詞已超出了文學的範圍,成為西方現代文明的象征。
長詩開頭的引言便揭示了《荒原》的主題。開篇即是那段著名的拉丁文題詞:“是的,我親眼看見古米的西比爾吊在一個籠子裏。當孩子們問她,‘西比爾,你想要什麽’的時候,她回答說,‘我想死’。”這句題詞概括出了全詩的主旨,表現出現代西方人正是處於這種“西比爾式的”不死不活的荒原狀態。有人說《荒原》的本質就是“死亡意識”;有人說《荒原》的題旨是“死與再生”,這些觀點都很有道理。聯係到這句題詞,可以說,這首詩的主旨就是“不生不死、即生即死、生不如死、死即是生”。《荒原》創作於1919年至1921年之間,正是一個人類強烈地感受到了死亡與虛無威脅的時代。
西方著名人類學家弗雷澤的《金枝》和魏登女士的《從祭儀到神話》為《荒原》提供了象征結構的總體框架和意象語言。弗雷澤詳細描述了巴比倫、敘利亞、塞浦路斯和埃及等地有關繁殖神的神話,這些神話產生於遠古民族祈禱豐收的儀式。這些神的戲劇性經曆可以引起四季更替及植物榮枯。神健壯,尤其是他的性能力強盛,便導致植物繁榮;而當他受到傷害,性能力被破壞或者死亡時,整個大地就會荒蕪,冬季或旱季就會到來;而神複活,荒原就複生,萬物隨即重新繁盛。所謂金枝,指的是在羅馬東南16英裏的阿爾巴群山中的內米湖畔,有一座森林女神狄安娜的神廟,這裏的祭司通常由逃亡的奴隸充當,如果又有一新的逃亡奴隸摘得了神廟前聖樹的樹枝,他便有權同祭司決鬥,而勝者將擔任祭司。金枝以後成了靈魂居所的象征。魏登女士有關聖杯傳奇中漁王的故事,實際上是古代繁殖神崇拜在教會壓力下扭曲變形的文學形式。“荒原”這個標題就源於以上神話。
《荒原》分為五章。第一章“死者的葬儀”,共76行。這一章表現現代人的生活無異於出葬,而葬儀的意義又在於使死者的靈魂得救。詩人首先用對比的手法寫荒原上人們的反常心理,春暖花開的“四月”竟然是“最殘忍的一個月”,進而由“荒地”引起“回憶和欲望”,一位敗落的貴族瑪麗回憶著破滅了的浪漫史,暗示著西方文明的衰落。接著詩人借《聖經》典故描寫荒原景象:破碎的偶像承受著太陽的鞭打,枯死的樹沒有遮陰,焦石間沒有流水的聲音,隻有紅石,恐懼在一把塵土裏……然後通過瓦格納的歌劇引發出對現代西方荒原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狀態的描寫:“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麽都不知道。最後通過倫敦這座西方文明之都的衰敗展示當今西方世界的荒原全貌:死亡毀壞了許多人,人人的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腳前,去年你在花園裏種的屍首,它發芽了嗎?這真是令人觸目驚心的荒原景象。
第二章“對弈”,共96行。這一章通過征引莎士比亞、維吉爾、彌爾頓和奧維德的作品,將人類昔日的昌盛和今日的頹敗加以對照,突出了現代人縱情聲色、形同僵屍的可悲處境。這一章著重寫了兩個場景:第一個場景寫上流社會裏一位空虛無聊的女性,在臥室裏自言自語,“我現在該做些什麽?我們明天該做些什麽?我們究竟該做些什麽?”在喪失了人生的意義之後,現代人自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麽;第二個場景寫一位名叫麗兒的下層社會的女子和她的女伴在一家小酒館談論著私情、打胎和怎樣對付退伍歸來的丈夫。結尾幾行借用《哈姆雷特》中奧菲利婭在告別生活時說的一段瘋話,影射現代西方女性已徹底墮落,不瘋猶瘋,雖生猶死。
第三章“火誡”,共139行。這一章首先寫泰晤士河畔的今昔,倫敦各種人物猥瑣無聊的生活。“仙女們已經走了”,留下的隻有空瓶子、綢手絹、香煙頭,再加上飲泣、冷風、白骨、老鼠、沉舟和父親的死。接著詩人具體地描寫了一個女打字員和一個長疙瘩的青年的有欲無情的關係,“總算完了事,完了就好”。麵對現代人的這種精神荒原,詩人指出:荒原人隻有通過宗教,才能點化執迷不悟的人生;隻有棄絕塵世的欲念,才能過一種有意義的聖潔的生活。標題“火誡”原是佛勸門徒禁欲,達到涅槃境界的意思。在詩人看來,人類要拯救精神荒原,必須借助於佛陀的淨火的冶煉。
第四章“水裏的死亡”,僅10行。這一章寫人欲橫流帶來的死亡。昔日腓尼基水手由於縱欲而葬身大海,今天無數的現代人仍然在人欲的汪洋大海中縱情作樂,他們的死亡已無法避免。
第五章“雷霆的話”,共113行。這一章表達了吠陀經裏的說教,規勸人們要施舍、同情、克製,這樣才能得到平安。這是解救荒原的最後希望。詩人在這一章首先用三個“客觀對應物”來描繪荒原景象:耶穌死後,死了的山滿口都是齲齒,吐不出一滴水;東歐和俄國革命後,倒懸的城樓裏鍾聲在空的水池、幹的井裏歌唱;尋找聖杯的武士走後,空的教堂僅僅是風的家。荒原上沒有水,荒原上的探索是艱難而痛苦的,人們在恐怖和絕望中仰望頭頂烏黑的濃雲,等著雨來。這時雷霆說了話:施舍、同情、克製。然而雷聲過後,荒原依然如故,我們到底該怎麽辦?我們隻有等待“出人意外的平安”。詩人對宗教寄予了全部的希望,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又保存著揮之不去的懷疑和焦慮。
《荒原》是典型的現代主義詩作,它獨樹一幟的藝術特征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麵:
第一,神奇地運用了現代蒙太奇的剪接手法和拚貼技法。長詩把遠古的神話和傳說、宗教人物和說教、古典文學和曆史故事以及現代西方的生活片斷等等奇妙地剪接在一起,把看似互不相關的戲劇性場麵拚貼在一起,把表麵上風馬牛不相及的意象組合在一起,共同納入一個以荒原為中心的象征結構,使這些看似無關的場麵和意象獲得了內在的聯係。詩人用這些“破碎思想體係的殘片”支撐起他的“斷垣殘壁”。詩的每一個細部都是碎片,但正是這些碎片共同構成了詩的主題。
第二,采用了豐富複雜的象征語言。艾略特的象征有他的獨特性,即引經據典,旁征博引。這首詩涉及東西方56部作品,35個作家,6種語言。艾略特認為,文化包羅萬象,內容複雜,它在敏感的心靈上必然會引起廣泛複雜的反應。所以,詩人必然會變得越來越廣博,越來越喜歡征引。長詩以“聖杯”、“漁王”等故事為基本框架,神話學、人類學為詩人提供了整套的象征語言。其中一些基本意象在不同的層麵上還具有不同的意義,譬如“水”這個意象就具有雙重象征意義:水既是土地肥沃、農業豐收的根本保證,又是由繁殖神崇拜引申而來的、以性欲為代表的人類各種欲望的象征。荒原缺水,要等待水來解救,這時水是“活命之水”;西方社會人欲橫流,水太多了,窒息了生命,這時水是“死亡之水”。這種象征閃爍著辯證法的光輝:希望不可無,否則荒原永無生機;欲望忌太濫,否則同樣會溺斃生命。
第三,跨越時空界限,熔古今為一爐。長詩時間無前後,空間無界限,各類人物混雜其中,共同表現主題。詩中意象時而跳躍,時而重疊,場麵之間銜接突兀。詩人將現代的倫敦、古老的神話、曆代的英雄壯舉熔為一爐,用零碎的片斷組合成一個有機的整體。比如在詩的第一節,詩人通過代詞“我們”的變化,展示了人類幾千年的曆史變遷。最初,“冬天使我們溫暖”中的“我們”是一個種族最早的集體無意識;隨後,“夏天使我們驚訝”中的“我們”就是指一幫具體的人;接著,“我們小時候在大公那裏”中的“我們”便是指19世紀末的一個貴族之家;最後,“大半個晚上我看書”中的“我”轉換成一位現代社會的普通讀者。隨著代詞的意義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小,人的價值也在逐漸貶值,逐漸失落。
第四,意象新奇怪誕,語言複雜多變。艾略特常用異常怪誕的意象來表現驚世駭俗的主題。長詩起首第一行“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就給全詩定下了反傳統的基調。另外像“太陽的鞭打”、“白骨碰白骨的聲音”、“老鼠拖著粘濕的肚皮”、“長著孩子臉的蝙蝠”等意象也給人們留下極為深刻的印象,尤其使讀者震驚的是那句“去年你種在花園裏的屍首,它發芽了嗎?”被戰爭、死亡、殘酷扭曲了的意象令讀者感到毛骨悚然,然而這一切又非常真切。在語言的使用上,《荒原》裏有流行的口語、書麵語、古語、土語和外國語。詩中既有像“這年頭人得小心啊”這樣的大白話,又有對莎士比亞等古代藝術大師的古奧英語的仿製。
艾略特描繪的荒原景象震撼了西方世界,詩人尋求拯救的探索引發了人們的思考,他從反傳統開始,最後自己也成為了傳統的一部分。艾略特試圖以恢複宗教信仰來拯救西方的荒原世界,這是不切實際的,也是不可能的,但他的努力並不是沒有意義的,尤其是他對詩歌藝術的探索與革新,使他當之無愧地成為20世紀最重要的詩人之一。
思考題
1.艾略特的主要文學理論觀點。
2.《荒原》的主題。
3.《荒原》的象征手法,以及水與火的象征意義。
4.《荒原》是如何采用神話模式創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