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一生創作頗豐,各類體裁,均有佳作。他將歐美現代主義的創作技巧融入日本民族的審美傳統,開創了一個川端特有的藝術世界。他的代表作《雪國》標誌著東西方的完美結合,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辭中肯定川端“在架設東方與西方的精神橋梁上做出了貢獻。”
一、生平與創作
川端康成(1899—1972)出生於日本大阪市的大戶人家。但川端世家早已開始衰落,沒落世家的陰影給年幼的川端帶來一絲人生的悲涼,讓他體悟到生活的蒼白。川端少年時代親人相繼去世,兩歲時,父親患肺結核病故,一年後母親去世。7歲那年,疼愛他的祖母離他而去。3年後,姐姐病逝。川端與風燭殘年、雙目失明的祖父過著慘淡的生活。16歲時,相依為命的祖父也與世長辭,隻留下川端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世上。因此被人們戲稱為“參加葬禮的名人”,這種“孤兒的悲哀”深深滲入到他的創作中,促使他一生都思考著生與死的問題。在他的作品中,死亡與生命如影隨形,他常常在死的陰影下探索生的美,生命也因此顯得虛無縹緲。
川端從小愛好文學,自幼閱讀了日本優秀的古典名著《竹取物語》《源氏物語》《枕草子》以及井原西鶴、近鬆門左衛門的作品,日本傳統的審美情趣給他很大影響。1917年,他考入東京第一高等專科學校英文專業,開始大量閱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訶夫、泰戈爾等外國作家以及誌賀直哉、德田秋聲等日本近現代作家的作品。1920年,他升入東京帝國大學,更加積極地投身於文學事業,與幾位好友籌備出版了第六次《新思潮》雜誌,發表在第二期的《招魂節一景》(1921),受到老作家菊池寬的讚賞,川端的文學才能開始得到文壇認可。
大學畢業後,川端康成從事專業寫作。他與橫光利一等幾位好友創辦刊物《文藝時代》,宣傳和推動“新感覺”運動。在《新進作家的新傾向》(1925)一文中,川端闡明了“新感覺”文學的主張,強調以自我的感覺方式呈現作家所認識的世界,以主觀性的表現手法替代傳統敘事文學的客觀性。《感情裝飾》(1926)是他在這一運動中的代表作。雖然新感覺運動在日本文壇和川端創作生涯中持續的時間並不長,但新感覺的表現手法一直潛存於川端的作品中。
1926年,川端以幾年前伊豆旅行中的親身經曆為素材創作了膾炙人口的《伊豆的舞女》。男主人公是一個青年學生,在旅行中與一夥萍水相逢的江湖藝人結伴而行,下層民眾的淳樸熱情溫暖著他的心,其中有個天真美麗的小舞女更是牽動著他的情懷。少男少女情竇初開時朦朧的戀情,離別時心照不宣的依戀,使整部作品籠罩著純潔的青春氣息,這種充實、明朗的風格在川端的小說中並不多見,盡管如此,小說同時也不乏川端特有的哀傷的美感。
在中日戰爭期間,日本許多作家為戰爭的狂熱所席卷。川端康成的總體傾向是回避,似乎戰爭與己無關,自己沉浸在美的藝術世界中。但日本的慘敗以及戰後日本現實生活與精神生活的混亂和感傷卻給川端以強烈的衝擊,他的一係列作品,如《五角銀幣》(1946)、《重逢》(1946)、《竹葉舟》(1950)、《日兮月兮》(1952)等表現了戰爭給普通人的平凡人生帶來的創傷。《東京人》(1954—1955)、《河畔小鎮的故事》(1953)再現了美國占領軍損害日本人民和日本文化的事實。川端其後的創作更深地滑向內心世界,感受性更加強烈。《古都》(1962)表現了從小分離的孿生姐妹相逢時的悲歡離合,以及她們含蓄的情感經曆。在這篇小說裏,作者刻意地挖掘日本自然景物及風俗文化的美感。景物並不僅僅是為了襯托人物,而是將人物的心靈融入到自然風物之中,人的情緒、心境與自然之美、風俗人情之美交相輝映。作者以自己的心觸摸著京都的古老文化,他認為這才是真正的日本。
川端後期有一部分作品充滿了強烈的官能色彩,《湖》(1954)、《山音》(1954)、《千隻鶴》(1952)、《睡美人》(1960)、《一隻胳膊》(1964),這些作品的共同主題是對女性肉體美的極端追逐,充滿著頹廢的氣息。人物在生命的衰竭中盡力抓住美的幻影,以此抓住生命的力量,表達的是“官能=美=生命”的概念。這種對生的探尋又因隨時降臨的死亡的陰影而顯得格外觸目驚心。這些超越倫理的作品表現的是作者對人生的另一種觀望,揭開道德、社會對人欲壓抑的外殼,展現最深層次欲望的本來麵目,實則更多的不是表現人的肉欲,而是基於肉欲的人的精神活動。道德在這裏反倒成了促成審美的催化劑,因為如果道德的欄杆不再存在,也就無所謂性的壓抑、性的苦悶、性的幻想中所產生的美感,以及從性的追求中煥發的生命力。
除了中長篇小說外,川端還創作了大量的掌小說,即形式精巧的小小說,像《拾遺骨》(1949)、《石榴》(1943)、《處女作作祟》(1927)、《殉情》(1926)、《信》《不死》等許多作品都是名篇佳作,題材廣泛,筆調精致。此外,還有上千篇散文隨筆、評論雜感等。《我在美麗的日本》(1968)、《美的存在與發現》《不滅的美》等一係列文章闡明了川端的美學主張。《臨終的眼》(1933)、《文學自傳》(1934)傳達藝術與人生的關係。
川端康成的創作具有鮮明特色:
(1)敏銳纖細,擅長表達人物內心深處的感受。川端在洗練、簡潔的行文中,描寫事物隱藏的意義,抓住瞬間的印象、感覺,予以豐富的想象,人物的一個細微的動作,秋天的一片落葉,天空的一抹雲霞,他都能感受到一般人體驗不到的東西。正是作家的這種細膩的感受性,使他作品中的人物心靈纖細,情感豐富。《十六歲日記》(1925)、《致父母的信》(1923)、《參加葬禮的名人》(1923)表達的是失去親人的孤獨感受;《篝火》(1924)、《南方之火》、《脆性的器皿》(1924)表達的是失去戀人的苦惱感受;《禽獸》(1923)、《雪國》表達的是人生虛無的感受;《千隻鶴》《睡美人》等後期作品表達的是對美的極端感受。
(2)悲涼中不乏堅毅。川端展示人物的生存狀態,映射人物的內心情感,但並不指明他們該何去何從,他們的際遇也好,探索也好,抒發的是作者對世界的情懷。不過,《花的圓舞曲》(1936)、《舞姬》(1951)、《名人》(1954)幾部作品表現了對藝術不懈追求的理想狀態,主人公雖然在現實中處於弱勢,但人物的靈魂與崇高的藝術境界合而為一,表達了藝術高於一切的觀點,蘊涵著一種內在的強健力量。川端很少展現人物與社會、與道德的巨大衝突,即使在後期明顯違背倫常的作品中,川端也巧妙地讓他的主人公避開現實秩序的製約。
(3)東西方文化和文學的融合。川端將西方文學,尤其是西方現代派文學的表現手法融入東方精神。在新感覺運動時代,川端竭力宣揚表現主義、達達主義等西方現代派文學,但即使在那時,日本的藝術傳統就已經存在於他的靈魂中:日本式的主觀真實,細膩的情感觸覺,美與哀的結合,超功利的審美態度,都秉承著民族的文化傳統。川端受到喬伊斯的影響,以意識流的手法創作了《針、玻璃和霧》(1930)、《水晶幻想》(1931)。川端還自覺地接受了弗洛伊德的理論,《春天的景色》(1927)用象征和暗示的手法表現情欲和本能衝動;《山音》以夢境揭示內心潛藏的欲望;《母親的初戀》(1940)、《千隻鶴》表達超越道德、基於血緣延續的愛情;《睡美人》《一隻手臂》具有明顯的戀物癖傾向,將性本能上升到美和藝術創造的高度。但川端的根基是日本的傳統,隨著他創作技巧的日趨成熟,他越來越自覺認識到將西方文化和文學有機地吸收到日本文化和文學整體之中,而不是生搬硬套。《古都》中女主人公與風物相融的感傷情緒中流淌著平安朝以來的物哀精神以及隨四季流轉的審美傳統,《千隻鶴》中誌野瓷的茶具象征了“幽寂”的意境,《睡美人》蘊涵著東方佛教無常美感的氣息。
二、《雪國》
《雪國》從1935年1月開始,以短篇的形式在雜誌上連載,1937年出版了單行本,後來又補寫了《雪中火場》《銀河》兩章,並反複修改,直到1948年出版定稿本。小說曆時13年,傾注了川端的心血。
小說描寫來自東京的中年男子島村在百無聊賴中三次到雪國遊曆,與當地的兩名女子駒子和葉子的情感糾葛。島村靠祖上遺留的家產過著衣食無憂的閑適生活,第一次來到雪國時,偶然的機會認識了當地的姑娘駒子,駒子年輕美麗,“潔淨得出奇”,島村對她抱有好感,駒子更是熱戀島村,主動委身於他。為了跟駒子相會,島村第二次來到雪國,途中被同車的葉子玲瓏剔透的美所吸引。此時,駒子為生活所迫,同時為給師傅的兒子行男治病而淪為藝妓,眾人傳言兩人定有婚約,但駒子矢口否認。駒子在車站送島村回東京時,正值行男病危,駒子不願去見他最後一麵,照顧生病的行男、為他送終、在他死後經常上墳的卻是葉子。島村第三次來到雪國,與駒子的關係已經成為一種習慣,常常是駒子主動闖進島村的房間。駒子對島村的愛戀難以自拔,島村雖為之感動,但覺得這隻是一場“徒勞”,同時對葉子的純潔空靈傾心不已。小說結尾,島村即將離開雪國,駒子也決定“要正經過日子了”,就在這時,葉子在一場火災中喪身。
作者刻畫最多的人物是駒子,川端本人曾說過,駒子是小說的中心,島村和葉子陪襯在其兩邊。駒子淪落風塵,處境艱難,但作者並不試圖客觀地再現駒子作為一名藝妓的現實狀況,駒子的形象是通過島村的眼睛映現出來的。駒子給島村的最初印象是“潔淨”,而後麵的篇幅中川端不惜大量的筆墨來加強這一感覺,在外貌上,駒子膚色潔白嬌嫩,嘴唇滋潤光澤;在生活習慣上,駒子喜愛幹淨的生活環境,勤快而細致地打掃房間;在性格方麵,她純真熱情,富有獻身精神。更為可貴的是駒子對待人生的態度,她有堅定的生活信念,並不停地為此付出,毫不氣餒。她堅持記日記;喜愛看小說,而且還做筆記,“雜記本已經有十冊之多”;刻苦地練習三弦琴,比當地的藝妓都要高明。她愛上了島村就義無反顧,不求回報。這些都說明她對生活是嚴肅認真的,處在舉步維艱的社會底層,處在時時鶯歌燕舞的藝妓生活中,要做到這一點很不容易,由此可見駒子堅強的毅力,努力尋求人生意義的理想。但駒子並非毫無瑕疵,她的許多舉止都是非正常的。常常三更半夜從宴席上喝得醉醺醺地闖到島村的房間;時常像所有的煙花女子一樣調笑;自尊心受到傷害後不久“又怪可憐地鬧騰起來”,似乎忘卻了自己的尊嚴;有時甚至自暴自棄。藝妓生涯不可避免地在駒子身上留下了痕跡,同時也是駒子無力改變命運時無可奈何的麻痹心態。惟其如此,駒子盡力提高自己作為人的價值的行為顯得越發可貴。但在島村看來,這一切都是徒勞的,“一場天真的幻夢”而已,駒子是可貴的,同時也是可憐的,作者在她身上寄托了“異樣的哀愁”,他通過駒子來訴說他的悲傷情緒。川端對高貴自由的生命狀態的向往,對卑賤塵世生活的憐憫,以及愛而不得的憂傷,都通過駒子集中地表達出來。從這個角度來說,駒子更多地代表了作者本人。
與駒子的熾熱追求相反,島村的處世態度總是消極保守的,以一個頹喪的虛無論者的形象出現。他的生活方式是無所事事,紙上談兵地研究從未真正見識過的西洋舞蹈,正如駒子所詰問他的:“有朝一日連對生命也心不在焉了?”駒子給島村帶來了光和熱,她給人充實的感覺,但在島村來說,她的愛戀不但沒有引起他相應的情感回應,而且她的直麵人生絲毫沒有改變他對人生虛無的看法,駒子的真摯在島村心裏激起的隻是“碰壁後所發出空虛的回聲”,而駒子還是一如既往。作者並不是以此來貶低駒子,而是通過島村清晰地映照駒子的哀怨。
葉子是小說塑造的另一位重要女性,島村與葉子並無實質性的交往,但他心靈的天平日益向葉子傾斜。“優美得近乎悲戚”的聲音是葉子留給島村和讀者最深刻的印象。駒子的性情躁動不安,葉子的性格寧靜安穩。駒子的存在實在可感,葉子如幽靈般飄忽不定。駒子是現實人生的代表,稍縱即逝;葉子是絕對精神的象征,聖潔永恒。駒子可以觸摸得到,葉子隻能感受得到。但在欣賞理想的美和追求幻愛的島村看來,很難說她倆誰是真實的,誰是虛幻的。然而葉子似乎也很難超越殘酷的現實,她曾請求島村帶自己去東京,甚至詢問是否可以在他家做女傭。她隻能在冰天雪地、火光飛舞中死去,以保持自己的純淨,通過死亡回歸永恒,實現在俗世裏無法完成的純潔和完美。死是一種美的姿態,所以在島村眼裏,葉子的死亡是一幅絕美的畫麵。死亡不是葉子的歸宿,而是她生命的延續和升華,所以“島村總覺得葉子並沒有死。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她“由於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島村的心向葉子靠攏是他向理想的生命狀態和超凡脫俗的美的無限接近。《雪國》沒有表現重大的社會主題,也不以哪個人物為否定的對象。人物的悲歡離合展現的是對悲哀的美的鑒賞,對無常易逝的人世的理解,對絕對精神境界的尋求。從作者的本意來說,他回避矛盾衝突。但從作品中還是可以看到社會地位的等級差異:有閑階級不勞而獲,精神空虛;下層民眾生活艱辛,尤其是地位卑微的婦女找不到正常生活的出路,淪為社會製度的犧牲品,令人同情。
在藝術表現方麵,《雪國》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雪國》所展現的世界是男主人公島村所感受到的世界,葉子的美在小說開篇就是通過映在蒼茫暮色中的車窗玻璃上的一隻眼睛體現出來的。川端善於抓住一般人所輕易放過的細微感觸,將之以獨特的意象清晰完整地呈現出來,形成一個讓人耳目一新的藝術情境。小說多處形容駒子的嘴唇像水蛭,頭發烏亮冰冷像黑色的金屬礦,以及灰色的舊毛線發出柔和的光,島村第二次離開雪國時單調的車輪聲在他聽來似乎是駒子的嫋嫋餘音,小說結尾銀河向島村心坎上傾瀉下來,都是通過主觀感受展現外在事物,從而達到心與物的相融。
川端的感受性描寫與自然景物渾然一體。在《雪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所發生的事件,與自然風物相映襯,最後歸結為心境的表達和情緒的詠歎,人與自然合而為一。在島村的感覺世界裏,“對肌膚的依戀”和“對山巒的憧憬”是同屬一個夢境的“相思之情”,人與自然被置於同一層麵。駒子沒有老師指導,總是以大自然的峽穀為聽眾練習三弦琴,當她在雪後的清晨為島村彈琴,島村先是被駒子的氣勢壓倒,既而領悟到這琴聲中包含著對他的迷戀,引起的卻是他“可悲”的感歎,於是琴聲“透過冬日澄澈的晨空,暢通無阻地響徹遠方積雪的群山”。琴聲中充滿了駒子熱情的力度,卻飄向虛無的遠方,沒有回應,兩個人的情感和心緒都在琴聲與自然的交融中凸顯。
《雪國》的結構具有日本傳統小說的特色,既有統一的整體,各個部分又相對獨立。它不具備西歐長篇小說恢弘的氣勢和嚴密的邏輯性,顯得自由靈活。統領全篇的不是情節的發展,而是主人公的情感詠歎和精神感悟。在這種結構中,人物的心理活動得以自由地展開,川端進一步利用西方意識流和自由聯想的手法,人物的思緒既能在空間和時間上無限展開,其感受又能凝視於細微的某一點。在小說結尾,葉子挺直了身體在火中墜落,這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川端花大量的筆墨描繪葉子生命流逝的過程,駒子失常的反應,島村無以名狀的痛苦和悲哀。在火光中,島村的腦海浮現出他初見葉子的情景以及和駒子共同度過的時光。這一瞬間被拉長,現實、幻境和回憶交織在一起,生命的過程和歸宿同時呈現。在《雪國》中,人物的心時而沉湎在過去,時而飛向未來,倒敘、插敘、想象自由組合。
《雪國》彌漫著濃鬱的抒情味,每個人物都訴說著既悲且美的情緒。這種從世事人情中體驗感傷與悲哀之美的藝術表現,承繼的是日本“物哀”和“餘情美”的傳統。各種意象和象征手法的運用體現了這種審美傳統的現代表達。小說寫到秋天小蟲子的死亡,作者將這種弱小生命痛苦的死寫得非常美,蟲子臨死前無謂的掙紮既暗示了駒子在掙紮中依然淪落的將來,又與葉子臨死前的美相呼應。將這種淒慘憂傷的美感淋漓盡致地呈現出來。在藝術表現上,《雪國》最為成功地架設了“東西方之間的精神橋梁”。
思考題
1.以《雪國》為例,闡述川端康成創作的藝術成就。
2.分析《雪國》中駒子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