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瑰一步三回頭地離開。她托腮坐在廊下等,月色清濛,牆角是一團團的黑影,不知是鷓鴣還是什麽鳥兒在枝頭喳喳地叫。她等得犯了困,靠在廊柱上打起盹。
腦袋猛地一沉,她惶然驚醒了。回頭一看,檀濟的院子裏還亮著燭光,父子倆的話音被緊閉的門掩得實實的。
再等,天要亮了,阿那瑰拖著沉重的步子,不甘心地回到別院。這一覺睡得也不踏實,總是半夢半醒的,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她翻身爬起來,奔來檀濟院子裏,一眼瞧見檀道一在青翠的竹枝下想著心事,他潔淨的白袍起了褶皺,發梢肩頭都沾著清澈的晨露。
“道一哥哥,”阿那瑰惶急地走上去,扯著他的袖子,“你真的要當和尚了嗎?”
檀道一從沉沉的心事中被喚醒,不認識似的看著阿那瑰。盯了她那一張一合的嘴巴有半晌,他神色漸漸柔和了,還很輕鬆地對她一笑,“沒有,假的。”
他說得這樣篤定,阿那瑰緊張的心瞬間鬆懈了,“那郎主是要去打仗嗎?”
“是,”檀道一眉頭攏起來,“父親再過幾天就要率軍北伐了。”
阿那瑰想象不出那個敷粉塗朱,揮舞麈尾的郎主在沙場上是怎麽個風姿,但終歸檀道一不必去出家,她去了一樁心頭大事,濃重的睡意重新襲來,她靠在檀道一胸前,呢喃道:“嚇死我了。”她心有餘悸地打著哈欠,“陛下要是讓你出家,你就去求求他,興許他就改主意了。”
檀道一躊躇良久,有許多話想跟她說,手在她纖秀的肩頭慢慢撫摸著,感覺到阿那瑰不安分的小手自袖管爬了進去,熱熱地貼在他的皮膚上不動了,他終究還是一個字都沒吐出來,隻用嘴唇在她耳畔摩挲了一下,柔聲道:“放心吧。”
別院的美人們陸續抱著包袱離開了。有些是被爺娘接走,有些是獨自離開。檀濟很慷慨,每一位被遣散的美人都贈了筆厚財,算做她們以後嫁人的妝奩。人人都是歡天喜地的,唯有阿好不願走,去檀道一那裏哭了一場後被送走了。
暮春將盡,別院裏柳絮飄揚,鶯飛蝶舞,廊簷下卻清冷了,隻留了綾帕和紈扇在石案上。阿那瑰倚在窗邊,看著外頭的繁花,心裏頭空落落的,聽見隔牆人聲喧囂,阿那瑰忙來看熱鬧,見數名執戟的侍衛高踞在馬上,一名黃衣宮使被檀濟親自迎上正堂,阿那瑰滿肚子的疑竇,拉著檀道一的手,“這些人來幹什麽?”
檀道一麵孔冷清極了,朝正堂望了會,他沒說話,掙開阿那瑰的手,往堂上去了。
阿那瑰擠過家奴們,悄悄到了堂外,手扒著門扇,探頭探腦地張望。
黃衣宮使接了茶,笑道:“檀侍中明天就要啟程離京了,奴奉了禦旨,來為侍中送行。”
這些日子,聞訊趕來踐行的老友也不少,檀濟都是閉門謝客。他恭謹地拱了拱手,是個感激涕零的姿態,“謝陛下隆恩。”
宮使道:“府外那些侍衛,是要護送檀郎去天寶寺的。”
檀濟始料未及,“今天就去?”
“郎君現在寺裏安頓下來,明天侍中也走得放心,不是嗎?”
早走晚走,總歸要去的,檀濟喟歎一聲,看向檀道一,“你的行裝都收好了?”
檀道一還算鎮定,“都收好了。”
檀濟到底不放心,緩緩點著頭,又說:“帶兩個細心的家奴去服侍你。”
檀道一應了。
父子無聲對視片刻,檀濟心頭愴然,端起茶甌時,手上控製不住顫抖了一下。
檀道一垂眸,當堂下跪,對檀濟深深叩首,“父親一路保重。”
檀濟含淚微笑道:“寺裏飲食起居不比家中,你要戒奢以儉,潛心是佛,時刻銘記聖恩。”
“是。”
辭別了檀濟,檀道一走出堂外,一路眼神在人群中逡巡,不見阿那瑰身影,他還略覺得釋然。回到住處,剛一掀簾,就被一捧雪片似的紙箋扔到臉上,那都是他握著阿那瑰的手寫的字。連毛筆、墨錠、棋子都砸了過來,檀道一沒動,閉了下眼,阿那瑰一張怒氣衝天的臉到了麵前。
“你騙人!”阿那瑰握著拳頭,狠狠跺腳,“你說你不去當和尚!”
“阿鬆,”檀道一忍耐了一會阿那瑰的拳打腳踢,然後緊緊攥住她的兩隻手腕,不許她再撒潑,“我就去住一段時間,”他好言好語地哄著她,“我從小就常在寺裏住,也不算什麽,過幾個月就回來。”
阿那瑰憋紅了臉,胳膊掙不動,她氣得蹦了幾下,“我不信!”
“是真的。”檀道一為了安撫她,聲音和動作都極盡地溫柔,他俯臉在她眉心輕輕一吻,“你好好在家裏別亂跑,過兩天來看我吧。”
這個吻像個魔咒,阿那瑰頓時泄氣了,她睜大一雙又清又亮的眸子,木然地盯著他。“我不去,”她陡然回過神 ,“我不喜歡寺裏!”想起在棲雲寺那些悶死人的日子,她眉梢厭煩地吊起來。
“來吧,”檀道一很執著,“我在寺裏等你。”
“別等我,我不來!”阿那瑰躲開他的眼神,奮力甩開手,拎著裙擺往外跑了。
回到別院,生了一通悶氣,聽見外頭有了響動,她心裏一緊,又躡手躡腳到了院外,從門縫往外瞧去,見檀府外的巷子裏人頭攢動,檀濟帶著一眾家人立在門邊,檀道一與叔伯弟兄們依次拜別,上了馬,他扭頭往別院的方向看了一眼。
阿那瑰“哐”一聲閉上門,等人聲遠去了,她才肩膀一抖,哽咽起來,嘴裏囁嚅道:“螳螂……”
翌日,檀濟遣了家奴來叫阿那瑰,她還渾渾噩噩的,發髻也不梳,唇脂也不點,蓬頭垢麵地來到檀府,檀濟已經換上了戎服,是預備要啟程的樣子了。他擺一擺手,命隨從退下,落座舒了口氣。
“郎主。”阿那瑰沒精打采地上前拜見。
檀濟看見她這幅破罐子破摔的尊容,下意識地便一皺眉,他問:“阿鬆,你想好了嗎?”
阿那瑰茫然,“想什麽?”
“你想留在檀家,還是去謀別的前程。”
阿那瑰還沉浸在檀道一離去的悲傷中,沒顧得上想自己的前程,她說:“郎主,我想留在檀家。”
檀濟點頭,並不意外,“那也好,我認你做了檀家的女兒,不會虧待你。你今年及笄了,等我回京,替你選個好人家嫁進去,也不是難事。”
阿那瑰嘴唇動了動。她想說要嫁給檀道一,看著檀濟的臉色,又不敢張嘴。
檀濟心裏有什麽不明白的,他搖搖頭,也不說破,隻歎道:“道一和你,一對兄妹,性情卻大為迥異,他看似聰明,實際是個死心眼,笨得很。你比他精明些。”
阿那瑰聽到他說檀道一不好,下意識就要反駁,“道一哥哥不笨。”
“我聽人說,道一私下叫你蠕蠕?”檀濟打斷了她,“你是柔然人?”
阿那瑰啞口無言,想到檀道一的囑咐,臉色有點變了。
“別怕,我是自己猜的。”檀濟道,“我看你這個不羈的性子,也的確不像是中原人家養出來。中原的女子沒有你這麽大膽。”檀濟還衝她安撫地一笑,“能從柔然闖**到建康,我看這天下沒有你不敢做、做不到的事。困在深宅裏,是屈才了。”
阿那瑰頭次聽人這樣誇,有些不好意思,她慚愧道:“郎主,我不識字……”
“識字的人遍地都是,聰明的卻屈指可數。”檀濟對自己的兒子動輒吹毛求疵,對阿那瑰卻不吝溢美之詞,“膽大心細又能吃苦,已經很難得了。”
阿那瑰紅了臉,忍不住炫耀道:“從小我阿娘就說我聰明。”
檀濟歎道,“父母為子女,是操不盡的心呐。現在的檀家,危如累卵,在朝中一著不慎,就要惹來滅族大禍。道一去寺裏避禍,也是好事。等檀家躲過這一場禍,我再去禦前求一道旨意,放他回來,但……”他捧起茶,掠了阿那瑰一眼,“我倒是不拘泥家世,但道一這個性子,適合娶個性情平和的妻子。”
阿那瑰聽著檀濟這一席話,腦子裏時而糊塗,時而清醒,到了最後一句,她急了,驀地來了勇氣,大聲道:“郎主,我性情最平和了!”
檀濟對著清冷空寂的庭院,嗬嗬輕笑。該出門了,他沒有再和阿那瑰囉嗦,放下茶杯,他和藹可親地說:“我把你當女兒,自問也沒有虧待過你,隻希望你以後若是遇到貴人提攜,青雲直上,別忘了檀家這點恩情。你去吧。”
檀濟一走,賓客絕了蹤跡,檀家徹底成了一潭死水。阿那瑰被檀濟臨行前那番敲打的話激起了好勝之心,下決心要做個嫻靜的淑女,也握起筆杆子認真寫了幾天字,隻是一聽見外頭有丁點響動,就忙不迭地湊到窗口去看,原來隻是啄春實的野雀兒在樹下跳來跳去。
她沮喪地坐回來,盯著自己的字發呆,忽聞腳步聲,阿那瑰蹭的蹦起來,激動大叫:“螳螂!”
卻是個家奴到了門外,說:“郎君在天寶寺,說棋譜忘在家裏了,讓阿鬆給他送去。”
阿那瑰惱火地甩上門,“我不去!”
把轟走後,她又後悔,把檀道一的棋譜琴譜找出來,隻等那家奴再來請自己,誰知檀道一自此沒了一言半語。阿那瑰望著繁花落盡,再忍不住了,換了檀家僮仆的衣裳混進天寶寺。
檀道一身份也算尊貴,又是代替皇帝修行,一來就占了主持的寮房。房外也有幾杆翠竹,青石甬道旁一座古樸的石雕佛龕,佛龕裏新貢的瓜果,嫋嫋燃著青煙。
阿那瑰瞧見佛龕,又膽怯了,她輕輕收回步子,急急往外走。
“去哪?”冷冷的聲音響起,一道白影踱出門。
阿那瑰慢慢轉過頭,見檀道一穿著雪白紗衫,沒有戴冠巾,烏發垂肩,仍然是那樣潔淨雅致的樣子,隻是表情陰沉得嚇人。他隻在門口看了她一眼,沒什麽表情,轉身回去了。
阿那瑰眼淚吧嗒掉下來,她一跺腳,飛奔過去自後麵抱住他。
她一流淚,檀道一的恨意瞬間消失了大半,他板著臉,冷道:“你不是不來嗎?”
阿那瑰哇一聲哭出來,“我、我害怕……”
檀道一聲音柔和了,“怕什麽?”
阿那瑰抹著眼淚,拽住他的頭發,“我怕你頭被剃了。”
檀道一想起這個也有點別扭,他佯做不在意,說:“要選吉時,剃度要下個月了。”
這回老實了,沒再騙她。阿那瑰聞言,覺得自己一顆心都被這句話揉碎了,她又發了瘋,拽住他的衣襟歇斯底裏地嚷嚷,“我不要你當和尚!我不要!我不要!”檀道一越哄,她聲音越高,一疊聲地叫:“我不要!我就不要!”
檀道一被她鬧得心煩意亂,也發火了,狠狠揮開她的手,厲聲道:“當和尚而已,又不是要死了!”
阿那瑰閉上了嘴,瞪著檀道一,眼淚又湧出來,“當了和尚,你還怎麽娶我啊?”
檀道一發哂,“我這輩子都不娶,你也不嫁,就在寺裏陪著我,不就行了?”
阿那瑰難以置信,“你要我扮成男人,一輩子藏在寺裏?”
檀道一沉默了一瞬,說:“我在這裏待一天,你也待一天,我待一輩子,你也待一輩子。”
阿那瑰拚命搖頭:“你是和尚……被別人知道,要笑死的!\”
檀道一揚起下頜,“那又怎麽樣,我不在乎。”
阿那瑰啞口無言。想到這寺裏寂寥無趣的日子,她一個激靈,下意識道:“那我也不要!”
檀道一雖然了解阿那瑰性情,但心底仍是有些小小的希冀,聽到這句,他一顆心頓時沉入穀地,麵色也冷了,“你發過的誓,答應過我的話,都忘了?”
那些甜言蜜語的話阿那瑰早不記得了,她心裏反反複複隻一個念頭:他要剃度,在這寺裏做和尚了——越想越難過,她把臉埋進檀道一胸前,洶湧的眼淚把他的衣襟都打濕了,“我不想在這,我還想去和你去桃花園,去楊烈橋,去青雀湖,建康還有好多地方我沒去,好多東西沒吃,”天哪,想到那些綾羅綢緞的衣衫,阿那瑰簡直心如刀割了。
檀道一手指緩緩梳理著她蓬鬆的烏發,心漸漸軟了,他捧起她淚水漣漣的一張小臉,在她濡濕的睫毛上親了親,又在她涼涼的鼻尖上親了親,最後情意繾綣地摩挲著她嫣紅的唇瓣,阿那瑰打著哭嗝,忍不住又張開了嘴。
“不用一輩子,”檀道一柔聲細語,“等父親打了勝仗回來,我就能回去了。就幾個月,你忍一忍吧。”
阿那瑰愁腸百結,被他一聲聲地安撫著,她攬著他的脖子,昏頭昏腦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