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檀家,阿那瑰更樂意待在天寶寺。

檀道一哄了幾句,她破涕為笑,又恢複了那副粘人的勁頭,檀道一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眼睛一刻也不肯離開他。

這個院子裏清靜,隻有檀家帶來的兩名家奴,天一黑,家奴送了水,就退出去了。

阿那瑰當了檀道一半天的跟屁蟲,興頭也還沒過,他洗手,她要挽起袖子撩一撩水,他換衣服,她要親手替他撥一撥衣褶,他做晚課,她往他的蒲團上一擠,提起筆一本正經,“我也要習字啦。”

眼前人影晃來晃去,檀道一哪靜得下心,他雙臂環住阿那瑰的纖腰,看著她寫字。眼前燈花一閃,檀道一瞧了瞧窗外的夜色,猶豫著,他問阿那瑰:“你去旁邊的寮房住嗎?”

阿那瑰搖頭,往他身邊靠了靠,“那裏是和尚住的地方,我不想去。”

窗下還有一張竹榻,“那我去榻上,你在**。”

阿那瑰沒反對,還指使起他來,“那你去鋪床吧。”

她那個理所當然的語氣,令檀道一啞然失笑,他親昵地捏了捏她的耳朵,說:“你不是來給我當婢女的嗎?”

“我才不是婢女,”阿那瑰不滿地白他一眼,“我是你的阿鬆妹妹,以後還要給你當娘子的。”

自阿那瑰說要留在天寶寺,檀道一的心思就有點飄,她這句話,仿佛給了他一個放肆的借口,他有些急不可耐地奪過她手裏的筆,自腿彎將阿那瑰打橫抱起,放在**,自己也順勢放下帳子進來了,“我不會鋪床,我們一起睡吧。”

床帳攏著微微的光,阿那瑰陡然來了精神,興奮地打個滾,說:“好呀。”不僅對同床共枕這事毫無半點警惕,她還要拉過檀道一的胳膊環住自己,骨碌滾進他懷裏,說:“你抱著我。”

檀道一從善如流,手臂把她往懷裏攬了攬。阿那瑰雙手乖乖放在他胸前,微笑閉眼,那是個十分依戀的姿勢。檀道一蠢蠢欲動的心平靜了些,他手指拂過她的頰側,自言自語道,“其實在寺裏過一輩子也不錯。”

阿那瑰的睡意被他一句話嚇跑了,她揪住他衣襟,忙糾正他,“沒有一輩子。郎主打完勝仗回來,我們就回家了。”

檀道一凝視著她,沉默良久,說:“要是打了敗仗,或是陛下不開恩呢?”

阿那瑰眉頭倏的一擰,“不會的。”手指輕輕摳著他的衣領,她嘟囔道:“郎主一定會打勝仗的,陛下也一定會開恩的。”她眸子燦燦的,眼神堅定:“興許還沒等到你剃度,郎主就打勝仗了!”

檀道一手指停在她肩頭,半晌,他嗯一聲,拍了拍她,“睡吧。”

阿那瑰醞釀睡意的時候,總是控製不住手要往他衣服裏去,這裏摸一摸,那裏摳一摳,檀道一受不了,往後悄悄退了退,她手一摸索,又貼了過來。正睡意朦朧,忽覺自己被翻個身,火熱的氣息撲過來,阿那瑰睜開惺忪雙眼,見檀道一伏在她身上,雙臂撐在兩側,眼眸又深又黑。

“蠕蠕,”他喉頭發幹,有些難以啟齒,他借用了阿那瑰的話,“我想和你睡覺。”

阿那瑰對這個詞是警惕十足,她立即抓住了自己的衣領,“不行。”

“你不是要嫁給我嗎?”

“可我還沒嫁給你呢,”阿那瑰小聲說,悄悄往旁邊挪了挪,見檀道一蹙眉,她又莫名心虛,支支吾吾道:“怎麽說,也得等回家再說……”後一句話她沒敢說:萬一你當了和尚,我豈不是被白白占了便宜?安撫地拍了拍檀道一,誰知他的胸膛也熱得厲害,阿那瑰受驚不小,忙撤回手,轉身故意打個哈欠,說:“我要睡啦。”

“不準睡,”阿那瑰打的什麽主意,檀道一是心知肚明,他欲望中又添怒氣,把阿那瑰雙手摁在頭頂,還沒解開衣帶,阿那瑰眼淚先順著兩腮滾落下來,“我不喜歡,”她委屈地抽泣:“你跟可汗一樣,欺負我沒有娘……”

檀道一僵住了,再大的火氣,也隻能自己忍了。他放開阿那瑰,還溫柔地替她揉了揉手腕,算作賠禮,“那你不要再摸我了。”

阿那瑰哦一聲,答應得好好的,眼睛一閉,手不由自主地又要**,檀道一好不容易才有了點睡意,屢屢被她摸醒。他年少氣盛,被她撩撥得身體滾燙,最後沒忍住,兩個人衣裳都脫了,阿那瑰又開始哭哭啼啼,一會想阿耶,一會想阿娘,檀道一被折磨得苦不堪言,“我去榻上睡。”他猛地掀起帳子,下床走了。

阿那瑰又失落了,在**空虛寂寥,打了無數個滾,天亮時才睡著。一覺醒來,見日頭西斜,檀道一合衣睡在榻上,呼吸悠長平穩。阿那瑰湊到他麵前,屏息看了他半晌,檀道一眉頭微微一蹙,轉過身去,給了她一個背影。

生氣了。

阿那瑰吐了吐舌頭,沒敢再鬧他,放輕腳步往外頭去了。

她扮做檀道一的僮奴,來去無阻,半天就把天寶寺前前後後轉遍了,沒有佛會,沒有集市,隻有和尚們木著臉,低眉順目,篤篤敲著木魚,咿咿呀呀念著經。阿那瑰站在殿外,望著和尚們青白的頭皮發了一陣呆,心事重重地離開了。

她是真把檀濟北伐當成了此刻的第一件要事,每天都要出寺去打聽消息,看檀濟走到哪了,是不是快打勝仗了,百姓們哪知道前方軍情,問了也隻是搖頭。眼見日子一天天過去,離檀道一剃度的日子不剩幾天了,她簡直是沮喪到了極點,回到寺裏,見檀道一拿著信函正在看,阿那瑰一個箭步前,抓住他的手:“是郎主打勝仗了嗎?”

“是父親從豫州寄回來的家書。”

阿那瑰圍著他直打轉,“信裏說了什麽?什麽時候才打完仗?”

“快了。”相比阿那瑰的急切,他顯得很平靜,將信紙一折,壓在了鎮紙下,他往院子裏去了。

阿那瑰狐疑地瞅著他的背影。她最近犯了疑心病,總覺得檀道一嘴裏沒有實話,等檀道一走遠,她忙將鎮紙挪開,展開信來。

滿滿十多頁的字!阿那瑰腦子一蒙,眼睛忙著在字裏行間搜尋自己的認識的字,奈何檀濟委實是太囉嗦,她十多頁翻完,認識的字有一些,連起來卻毫無頭緒。

怪不得檀道一大喇喇地把信放在案上。

阿那瑰惱火地揪一把頭發,從來沒有像現在這一刻深恨自己目不識丁。

氣哼哼地把信紙丟回案上,她在地上轉了幾圈,抬腳就往外走。

檀道一正在殿上和大和尚說話,他出聲把阿那瑰叫住:“你去哪?”

阿那瑰蓬著頭,不高興地說:“悶死了,我要去外頭轉一轉。”

她的煩躁不安檀道一都看在眼裏,不動聲色審視著她的表情,他說:“早去早回。”

阿那瑰離開天寶寺,對街市上琳琅滿目的貨物視若無睹,飛快地經過朱雀門,到了宣陽門外百官府舍,到處都是穿官服和執兵刃的人,她也不怵,一路打聽到了羽林監府舍外,正在踮腳張望,聽見馬蹄嘚嘚的,王玄鶴和薛紈並轡而來,王玄鶴扭頭看了阿那瑰一眼,“咦,那不是……”

“阿鬆。”薛紈有些詫異,將阿那瑰從頭到腳打量著,他臉上慢慢浮起一抹笑容。把王玄鶴支走,他對阿那瑰一挑眉,戲謔道:“你這個尊容,是才從被窩裏爬起來嗎?”

阿那瑰這會哪在乎自己頭發亂不亂,她忍著氣,劈頭就問薛紈:“你在陛下身邊,有沒有聽說過豫州的軍情?”

薛紈明白了。阿那瑰急,他不急,鞭柄在手裏敲了敲,他問:“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想知道我家郎主什麽時候回來。”

“刺探軍情,可是死罪。”薛紈狡黠地一笑。

阿那瑰皓齒咬著紅唇,眉尖若蹙,聲音柔軟得要滴水,“將軍……”

薛紈撲哧一笑,對她勾了勾手指。阿那瑰走進幾步,揚起小臉,楚楚可憐地看著他。

視線在阿那瑰的眉宇和唇瓣上流連片刻,薛紈認真地問:“你還在檀家?”

阿那瑰點頭。

薛紈半真半假地歎口氣:“檀濟打了敗仗,回不來了,你還是早點改姓吧。”

阿那瑰渾身一震,眸光陡然銳利了,“你胡說!”

薛紈微笑,並沒有和她爭辯,“我胡說,你繼續在檀家守著吧。”他甩了一下烏鞭,踩上馬鐙。

阿那瑰兩眼茫茫看著薛紈上馬,心裏亂糟糟的,見他要走,她慌忙扯住他的韁繩,薛紈睨她一眼,阿那瑰也不知怎麽想的,脫口而出,“陛下還記得我嗎?”

薛紈悶聲笑起來,“陛下早不記得你了,也就我記得你,”他在馬上俯身,在阿那瑰鬢邊作勢嗅了嗅,搖頭道:“你身上的羊膻味,隔十裏地我都能聞出來。”

阿那瑰原本還有些扭捏,聞言霍的轉過臉來,眼裏怒火騰騰,“你的窮酸氣,我隔一百裏地也能聞出來!”

“那不是很好?”薛紈揮了一下烏鞭,大笑著走了。

阿那瑰垂頭喪氣往天寶寺,一路變著詞臭罵薛紈。剛踏進正殿的寺門,見自己有過兩麵之緣的謝娘子被婢女們簇擁著,正雙掌合十,在佛前翕動著雙唇。有小沙彌走上殿,對她搖搖頭,謝娘子失望至極,用絹帕拭了拭眼角,被婢女扶著往寺外登車去了。

阿那瑰躲在樹蔭下,臉色漸漸變了。

想了好久的心事,暮色降臨時,阿那瑰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到檀道一的寮房。

才剛點上燈,檀道一正在燈下看信,聽見腳步聲,他泰然自若地折起信紙,收入袖中。他回過頭,對阿那瑰淺淺一笑。

“謝娘子來看你了。”阿那瑰揪著眉頭。

檀道一嗯一聲,不怎麽在意,“我不想見她。”

阿那瑰跑了一天,身心俱疲。她坐在燈下瞅著檀道一,猜測著他的心事。

“你去哪了?”檀道一問。

“桃花園。”阿那瑰隨口瞎謅,知道檀道一不會老實告訴自己北伐的事,她有些煩躁地說:“你還有兩天就剃度了。”

檀道一點一點頭,沒有說話。

阿那瑰一顆心直往下墜,才意識到自己這些天的撒潑打滾,提心吊膽都是在白費功夫。檀道一倒是一副平心靜氣的樣子。阿那瑰嘴一抿,淚水在眼眶裏滾了滾,沒有落下來,她賭氣說:“你要是真當了和尚,我就再也不要見你了!”

這些反覆無常的話,她說了幾百遍,檀道一已經不往心裏去了。他徑自起身,拎了酒壺耳杯來,阿那瑰氣悶道,“怎麽又喝酒?”

檀道一輕歎,“剃度之後,就不能喝酒了,抓緊機會多喝幾杯。”

阿那瑰盯著他斟了滿滿一杯冷酒,還沒入口,就被她喊住了,“給我,”她滿腹惆悵,更想借酒澆愁了,“我要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