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鄭老情況怎麽樣?”鄭餘餘問。

關銘說:“說是心肺有問題,但醫生說,就是年紀大了。”

鄭老今年也七十六了,但現在的老人活到九十歲的也多了,關銘還是報了僥幸,希望他是個身體硬朗的老人,能長命百歲。他企盼的心和旁人表露的方式有些不同,關銘是總給鄭老買一些現在用不上,用不完的東西,在八月份買了過冬的羽絨服。鄭餘餘那天登了關銘的淘寶賬號,看見了訂單裏一排的老年蛋白粉和鈣片,才感覺出,關銘的焦慮都在骨子裏,沒有看上去那麽從容,也自然心裏就更加難受起來,鄭餘餘也和人不一樣,他就偏愛不愛哭的孩子。

在第二批審判結果出來之前,在鄭餘餘調任之前,先等來的卻是盧隊的調任和劉潔的婚禮。

盧隊調到了臨市,離武羊和九江都很近,但成年人都被工作焊在了辦公室的小小格子裏,真調走了,就未必能在見麵。至此,九江分局的警力才算是大換血,豐毅駒自然就上來了,各位調到九江的新人們都是以後的老人。

鄭餘餘盼著自己能調,盼星星盼月亮,但就是盼不來,盧隊調了,他的希望也就來了,可能就是這一兩個月了。就在這段時間裏,劉潔結婚了。

鄭餘餘覺得劉潔這個女的不簡單,案子沒結的時候,她一邊跟案子一邊籌備婚禮,案子結了,婚禮也差不多了,幹脆極了。日子定在八月二十九,好像是個好日子,關銘也從武羊趕了回來。

劉潔有幾個關係好的朋友,以女性居多,伴娘團也有四五人,鄭餘餘和關銘去看的時候,劉潔坐在伴娘中間,穿了件中式的喜服,還真有點喜慶。

鄭餘餘有些意外說:“可以啊。”

劉潔說:“人可以?還是什麽可以。”

“都可以,”鄭餘餘沒想到她說要結婚就結得這麽完整,“給個紅包嗎?”

“問男方那邊要啊,”劉潔說,“你傻嗎,你是我娘家人。”

鄭餘餘說:“要不過來才問你要的。”

劉潔給了他一個一百的紅包,又說:“一會兒到了酒店別就顧著吃,可能有人要搶我鞋,跟我看一下。”

鄭餘餘本來不想參與婚鬧,關銘更不想,他腿還沒好,不能劇烈運動,倆人就想吃頓飯,看看她老公是什麽樣的人,然後就走了,但又得了劉潔這樣的任務,鄭餘餘隻好跟著去了。

男方那邊的同學很是有些過分,沒有眼力價兒,酒宴開席之前,要搶新娘子的頭紗和婚鞋,鄭餘餘本來覺得大喜的日子,別鬧得太過分就可以了,所以放了水,倆男同學把他架住的時候他沒當回事,讓一個小姑娘把婚鞋藏起來,把頭紗留下給他們玩吧,但他在人群裏聽見有人嚷嚷著搶到了頭紗要拿八千八百八十八的紅包來贖,鄭餘餘頓時一個小擒拿術:“……”

關銘差點笑抽過去,鄭餘餘出來的時候整理了下衣服,看著文質彬彬,關銘還在笑,鄭餘餘說:“他們不知道劉潔是幹什麽的嗎?我是她同事,要不是想放水,能讓他們囂張那麽久?”

劉潔在婚禮上一滴眼淚也沒掉,他爸媽倒是哭得動情,劉潔攙著他父親的手臂走到男方麵前,司儀說了一些沒完沒了的套話,劉潔沒有不耐煩,但也不怎麽感動,就等著司儀講完,司儀可能也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女人,他說什麽這女的都一副“這個逼還要說多久”的平靜樣子,就去調動她父母的情緒,這邊倒是順利,劉潔父母嫁女兒的心情強烈,總覺得失去了一塊心頭肉,就算是她還活在這個世上,都像是死別。

鄭餘餘看著這場麵,劉潔站的舞台就離他幾步遠,他雖然也為眼淚動容,但卻總覺得,這畫麵像是一場鬧劇,他尚且有這樣的想法,不知道劉潔又是什麽樣的心情。

兩家人為了婚禮也花了幾十萬,房要裝修,車也要買,酒店定的很豪華,但是菜品卻難吃,席邊是請來的歌手,一邊彈鋼琴一邊深情歌唱,但是這後麵又都是男方掏錢和女方掏錢的爭執扯皮,當婚姻兩個字具體到這個程度擺在他的麵前的時候,鄭餘餘覺得沒意思極了。

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普通凡人,肯定是被劉潔在心裏鄙夷了,婚姻不過如此,婚禮也just so so。

司儀把流程走到了最後一步,說:“請你深情地擁吻你的新娘。”

劉潔還配合著閉上了眼睛。

鄭餘餘看了一眼關銘,關銘在吃菜,狼吞虎咽,鄭餘餘問:“早上出門不是吃了早飯?你餓得像逃荒一樣。”

“不吃白不吃,”關銘隨意地回答,他看了眼台上,鄭餘餘問他有什麽想法,關銘說:“沒想法。”

關銘總是一個自己為自己負責的人,很少找客觀原因,所以也不評價別人的人生,成年人的選擇的代價都很大,關銘也甚少同情。

鄭餘餘覺得他很強,但又想到,關銘很多時候的鐵石心腸,都是因為自己受過更多不曾被人同情的苦。而且他的鐵石心腸都是虛張聲勢。

劉潔下來敬酒,大家都說恭喜,鄭餘餘不知道劉潔想不想聽恭喜,想了半天,說:“希望你能開心。”

劉潔想起來之前她還想勾搭關銘,她覺得這事情搞笑,就拿來打趣,這一桌子的人都是局裏的人,聽說了關銘和鄭餘餘的關係,她的玩笑其實讓大家有些尷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鄭餘餘倒是覺得無所謂,關銘倒了一杯白酒敬她酒,劉潔的老公給攔了一下,關銘卻不需要他攔酒,說:“你不用喝,我幹了。”

那男人著實是個普通男人,皮膚雖然挺白,但中年發福,有一個圓潤的啤酒肚,四肢卻不是很胖,怎麽看,劉潔配他也是足夠的。

劉潔手挎在那個男人的胳膊上,說道:“我們關隊不可能灌你的。”

男人有些尷尬,連連點頭。

大家在飯桌上舉杯,盧鵬喝了一些酒,但沒到醉的程度,借著酒勁跟那男人說話,無外乎是照顧好劉潔雲雲,人類的酒席永遠沒有新花樣。

喧嚷吵鬧得倒是有了點歡快的氣氛,隊裏的人不乏真心為劉潔感到開心的,也不乏來看熱鬧的,但大家的基調都很統一,要為這件事情歡欣鼓舞。

劉潔也被帶動的有了些笑容,舉杯向他們敬酒,酒杯磕在所有人杯子沿的下麵,話也說得難得的恭敬保守:“之前還要謝謝大家的照顧。”

大家都覺得結婚是一個新起點,劉潔以後多半就改變了,話裏話外也都透露著對以後的盤算。把一個桀驁的女孩子拉下來,掉在泥裏頭,總讓人覺得心情舒暢。對於所有不恥劉潔的旁觀者來說,這都是一個好結局,而愛劉潔的人又總是欲言又止。

鄭餘餘沒有一種參加了什麽神聖的典禮的感覺,儀式本身不重要,唯獨是舉辦儀式的人的真心才可貴,父母的期盼和朋友的關心,才是令人動容的地方,人類很多行為到了最後都失去了初衷,成了形式化的空殼,隻留著繁文縟節來自我感動,仿佛做了多麽了不得的事情。

劉潔這一天很忙,酒席之後還要照顧外地來的親友,晚上還有一頓飯要請,不知道洞房鬧不鬧,鄭餘餘在下午幫忙收拾完酒席之後就走了,他們畢竟隻是同事,有心想做很多,人家也不需要,有更親的親戚在等著呢。所以他也就沒有久留,下午就和關銘出去玩了。

倆人看了場電影,去吃了肯德基,晚上鄭餘餘假借加班之由沒回家,跟關銘回了賓館。他和關銘在一起總覺得無比快樂,所以數著指頭過日子,手機都玩得不安心,要盤算著關銘後天就要走了。

鄭餘餘正拿著關銘的手機在外賣app上定西瓜,他填寫地址的時候彈出了條微信消息,他沒看,扯著嗓子問在廁所洗澡的關銘:“這房間號幾零幾來著?”

關銘說了,鄭餘餘寫完著的時候他自己的手機也響了,鄭餘餘一心一意地定這個外賣,想在關銘洗完澡出來後能吃上,下單支付,指紋識別剛剛成功,電話響了,鄭餘餘忽然襲來一陣心慌,覺得這個電話不能接。

電話那邊的人說:“劉潔跳樓自殺了。”

鄭餘餘蒙在原地,反複確認了幾遍,還是不相信。

劉潔的新房在二十七樓, 她把婚紗脫了, 穿著T恤牛仔褲,從樓上跳下來, 一句話沒留下, 當場死亡。

鄭餘餘見過、處理過很多起自殺案件,不管是否真的死亡,一句遺言也沒留下的,劉潔還是第一個。就算是絕望透頂的人, 死之前也想留下些什麽,或者宣泄, 或者斥責, 或者不舍,但劉潔一句也沒有, 甚至沒給任何人交代兩句話, 她仿佛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

鄭餘餘還是不能相信她死了,巨大的悲痛讓人感統失調,鄭餘餘有時候會以為,劉潔還活著,來到辦公室沒看見劉潔,還會在心裏等她, 於是劉潔在鄭餘餘的心裏遲到了一次又一次。

逝者已矣, 逝者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