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家屬來收走劉潔的東西, 鄭餘餘遲鈍的悲傷再次襲來, 躲在衛生間掉眼淚, 劉潔的辦公桌空了,就是真的走了。他想起劉潔音容相貌,總覺得自己以前對她說的話太重了,他以為劉潔是不會自我譴責的人,所以總希望劉潔能對別人仁慈一些,多反思一下自己,卻沒想到劉潔對別人殘忍,也對自己殘忍。
紀伯倫說他最後一次鄙視自己的靈魂,是他側身在生活的汙泥裏,雖不甘心,卻畏首畏尾。如果劉潔對這世上的人還有感情,還想要譴責什麽,鄭餘餘覺得,她的遺言可能就是這句話。
又或者是:“我至少有權力死。”再或者是:“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a question.”總之,她能有很多話說,她讀很多書,有很多想法,總不至於一句話都不給生者留,她就是不想說而已。
劉潔的死給整個分局蒙上陰霾,慶功的喜悅還沒走,就被一盆冷水潑下。
她決絕地撒手人寰,留下一群人罵她恨她為她流眼淚,這一走,倒真的像是在四維空間的人,對他們進行了降維打擊。
鄭餘餘已經是第二次參加同事的葬禮了,不由得想起了當年張智障的葬禮上,他也是一直掉眼淚,哭得涕淚橫流,意識到從此以後就是天人永隔了。他之前聽人說,人的一生除了生死沒有大事,這話誤導了鄭餘餘,讓他無視了原來不被重視的密密麻麻的痛苦,對當事人而言,痛苦哪有輕重之分。他不知道劉潔有沒有猶豫過,有沒有給他們一個機會挽留她,但事實就是,他們確實已經失去她了。
關銘也是格外的沉默。他們此時的心情都是一樣的。
回去的路上,鄭餘餘沒有和同事們一起,而是跟關銘走了一段路。鄭餘餘很希望能聽關銘講一些話,跟他說一些道理,但關銘卻什麽也沒說,一如往常沉默。
沉默中,他想起了自己最初對劉潔的印象,一個二十八歲的未婚女性,不好定義她的人生觀和愛情觀,但總之是一個不那麽容易被代表的女人,複雜得像八月份的天氣,一會兒隨風飄揚痛恨人生,一會兒又瘋狂愛上了哪個男人的怪癖。鄭餘餘其實一直對這個女人很懷有些敬畏之情,總覺得那護士的針頭如果紮進劉潔的血管,也許會倒吸出她透明的血液,這女人不像地球人。她終於真的隨風飄走了。
“你看見那個男人了嗎?”鄭餘餘問。
“沒有,”關銘說,“我沒看。”
鄭餘餘也沒有,但他希望那個男人不要出現在葬禮上。
後來,這件事過去了不到兩個月,鄭餘餘已經不會再無緣無故想起劉潔了,上網的時候看見一個失去雙臂的博主在給自己化妝,他點開看,那小女孩比劉潔還要小,用小臂夾住化妝刷在臉上化,鄭餘餘看著看著,又想起了劉潔,覺得她真的不該自殺,但這也隻是他的一廂情願和自說自話,劉潔已經不能再為自己的選擇自我辯護了。
十月初的時候,鄭老出院了,關銘在九江陪鄭餘餘待了一段時間,鄭母百般不樂意地問了鄭餘餘一嘴:“關銘這幾天幹什麽呢?”
“在九江,”鄭餘餘難得回一趟家,他今天要和關銘約會,想穿得好看一些,居然掏出了一套時裝款西裝,抹了發蠟,把頭發抓得很淩亂,“我今天晚上回來住,你和我爸想吃什麽?我給你們帶。”
他在鞋櫃前穿皮鞋,鄭母問:“住在哪兒?”
鄭餘餘抬頭看了他媽一眼,然後實話實說:“酒店。”
“住酒店不都是錢嗎?”鄭母說。
“你爸書房裏有張床呢。”鄭母又說。
“我今天跟他說一聲,”鄭餘餘看著很平靜,“他還有點行李呢。”
鄭母:“能有多少?你開你爸車一趟就拉回來了。”
鄭餘餘抿嘴說:“好。”
然後就把門帶上出門了,門一關,鄭餘餘恍恍惚惚,有點飄又有點空空****。
關銘聽見他說了這事之後第一反應是不想去,鄭餘餘平時都上班,他自己一個住別人家,當然不想去,但又反應過來,這次不能拒絕,非得去。
鄭餘餘也有些不自在,說:“要不……”
“要不啥啊,”關銘愁得仰頭栽倒在椅子上,下意識要點煙,兜裏沒摸著煙,他把手扶在額上,說道,“沒有要不。”
這畢竟是件好事,可憐關銘一把年紀了,還要體驗一把寄人籬下謹小慎微的感覺,過得像個上門女婿不說,這女婿還要和媳婦分房睡,關銘感覺一陣絕望。
倆人坐在包間裏,鄭餘餘湊過去給他犯賤,關銘這才打量了他一眼,問道:“今天打扮得這麽騷?”
關銘很少說下流話,鄭餘餘臉紅了。
十月份中的時候,鄭餘餘終於調走了,盧隊先他一步,辦公桌早已空了,他們專案組居然沒剩下幾個人在九江。
關銘在鄭餘餘父母眼皮子底下活了半個多月,每天早七點起,晚九點睡,中午在分局樓底下等鄭餘餘下班,倆人一起吃飯,有時候是回家,有時候是去外麵吃,晚上的時候又溜達著來接他下班。
他其實本來也穩重,不用裝出什麽樣子來糊弄二老,也就是個人生活時懶散點,又有鄭餘餘在身邊盯著,讓他沒機會懶散,是以鄭父鄭母挑不出關銘什麽毛病來。
倆人走的時候,二老都請了假來送。鄭餘餘略有些感性,險些落淚。他又想,無論是自己還是關銘,都沒有說過要一輩子待在武羊的話,從哪裏走來不是意味著就在哪裏結束,仕途就是東奔西顧的,可是這次離別卻很用力,像是永遠不回來了。
那可能是心情的區別,和實習那次離開九江不一樣,這次鄭餘餘有了自己的家。他的父母也知道,幼鳥也有離巢的時候,但離了巢也會回家,這一次是幼鳥在外麵有了自己的巢穴。
為人父母當真是最偉大的事情了,孩子養大了,卻不能留。鄭餘餘覺得自己父母已經是全天下難得的開明父母,倒是他不如別的孩子一樣懂事。
鄭餘餘他們登機的時候,鄭母把他們送到安檢口,然後背過身去哭,鄭父向他們揮手,看著莫名蕭瑟。鄭餘餘忽然不想走了。
他看了一眼關銘,關銘也猶豫,但話卻不知道怎麽說。
鄭餘餘往前走,他說:“以後還要在一起生活的。”
關銘也說:“對。”
如是我聞。盧梭晚年不承認自己的生前遭受的痛苦是痛苦,他的行為被後人成為美化痛苦。鄭餘餘聽了這個故事之後,也還是不明白,人到底要如何與痛苦相處。
劉潔死後,鄭餘餘忽然明白了。世上所有的痛苦都像是死亡一樣,是人類避無可避的,不能避免的東西,人類怎麽樣自我說服,其實都隻是在被動的接受,佛祖救你一時鬱結,但救不了人類的自我虛無。鄭餘餘感受到了生命的惡意,也感受到了澎湃的愛意,知道了生命中危險和美麗同在,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誰都得走過幾道坎,說到底,你誰也不能靠,活著唯有自救。
在能感受到愛的時候要努力留住他,才能有勇氣對抗之後的狂風惡浪。鄭餘餘駕著自己的小舟在人間飄**,如馬爾克斯所說:“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謊。”
昨天那章是我發高燒的時候寫的……我回頭看了看,還是和清醒的時候寫的有點區別的哈哈哈哈。
我還想再說一遍,就是:請大家有自己的獨立的見解,不要被人物左右。再者就是更重要的一點,我希望大家能遇事堅強勇敢,不要像劉潔一樣。
之後就是修文和番外,應該會有番外的,但是可能會慢一點。
“於是白素貞被壓於雷峰塔下, 雷峰塔倒, 西湖水幹那一日她才可以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