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關銘低身掏出自己的筆電,等待開機時抓了把毛躁的頭發,沒有看他,“等晚上吧,剛才人太多。”

鄭餘餘瞥了他一眼:“怎麽會來這?”

關銘:“助人為樂啊。”

他態度不熱切,鄭餘餘便閉嘴,不再聊天,兩人各自埋頭於電腦屏幕,鄭餘餘盯著眼前的一串串人名,核對外勤送過來的人員名單,偶爾打兩個電話詢問情況,也不去管他了。

這場案件所間隔的時間實在過長,屍體已經完全白骨化,沒有多餘的傷痕,死因簡單粗暴,凶手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鄭餘餘其實對能抓到人沒有抱有很大的希望。

但他們的工作性質如此,即使是心知沒有希望的事情,也不可能就放棄了。

他還是想問關銘,到底是為什麽來了九江,來負責這個案子,想嚴肅地問,讓他說實話,但又覺得太像自作多情。

這一下午辦公室並不安靜,鄭餘餘一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開口,他怎麽也覺得倆人其實應該聊聊。

期間關銘的電話響過一次,鄭餘餘不是故意的,但眼神一瞥看見了,是鄭老,關銘的老師。關銘站起來,走出去接電話。缺了軟墊的凳子腿劃出了刺耳的聲音,鄭餘餘又被刺了一下。

這種感覺分外奇妙,分開了這些日子,雖然不長,但也不短,關銘還活在他的人際關係中,還在自己的生活中深造自得。

片刻後,關銘帶著一身煙味回來,站在他旁邊沒動,鄭餘餘等了一會兒,感覺他沒動,抬頭看了他一眼,關銘點了點手表:“吃飯嗎?”

鄭餘餘低頭看了眼電腦,已經近六點了,夏天的天太長,外麵還是大亮。

鄭餘餘:“走吧。”

“什麽時候又開始抽煙?”鄭餘餘拿起手機,問。他自問坦坦****,沒有什麽別的心思,所以問得也格外坦**,不帶著曖昧。

關銘說:“順手的事兒,沒癮。”

“這我信。”鄭餘餘笑道。

這取悅了關銘,他也笑了,拍了鄭餘餘後背,說道:“有線索嗎?”

鄭餘餘帶他去吃東北菜,命案在即,這實屬不負責任的逃班行為,但他倆都默認了此時是解決主要矛盾下的次要矛盾的重要時刻,革/命任務不容褻瀆,兩人秉承著同樣的共識,同一個目標,決定拔下這根刺在兩人骨頭上的刺,以免以後不好施展拳腳。

倆人落座,簡單地點了兩個菜,關銘給他自己和鄭餘餘倒水,把水杯推到鄭餘餘麵前,把滾燙的水壺放到自己的這邊,一切都恰到好處。

鄭餘餘說:“好多人已經不在九江了,要說還是責任人最慘,直接掌權的從頭擼到底,全撤了,追責追了二十多人,重大責任事故,破不了案,我們也好不了。”

“說這些沒意義,”關銘說,“我問你線索。”

鄭餘餘不跟他計較,說道:“基本上沒有吧,劉潔今天去查當年的基層工人,剛給我說,大多數什麽都不記得了,他們這些人流動性大,而且當時工位也不穩定,發現屍體的街道到底是哪些工人負責都不能確定,更何況我們不知道具體死亡的時間。”

關銘說道:“其實思路不錯。”

鄭餘餘熟悉他的語言藝術,知道這句話的潛台詞,問道:“但是呢。”

“真的知情的工人這麽多年繼續留在九江的可能性不大。”關銘說,“不如去查有哪些人是離開九江很多年,又回來了的。”

鄭餘餘說:“剛查了,已經發給劉潔了。”

關銘誇道:“棒。”

“但是不回來的可能性更大。”鄭餘餘把這句話替關銘說了。

關銘翹著二郎腿玩手機,隨口說:“是我我不回來。”

鄭餘餘主動問:“你有什麽想法嗎?”

關銘說:“我的想法你不會樂意聽。”

鄭餘餘看著他:“你覺得這案子破不了。”

關銘“嗯”了一聲。

其實鄭餘餘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發現他確實對關銘這種態度不太滿意,他不是一個會苛求別人的人,但他發現就算是隔了這麽久再見麵,他對關銘還是不一樣。

如果有人想要試圖創作一個虛擬的角色,若想讓他立體起來,最好給他創造一個核心故事,他的世界觀基於此發展起來,人在試誤和模仿中成長,印象深刻的故事深入影響你的一生,連你自己也意識不到。

那麽關銘實際上就承擔了鄭餘餘的那個故事。關銘從齊天大聖孫悟空的手中接替了這份工作,成為了鄭餘餘青春期的新目標,成為了他新的人生理想,且更為實際,更讓人有動力,因為關銘是實際存在的,他可以被超越,也可以被替代,更可以被認識。

而當鄭餘餘真的認識了他,認識到他可以被超越,他有太多七情六欲,實際上不值得接替孫悟空時,鄭餘餘無可避免地失望。他對關銘的苛求師出有名,但是難以啟齒。這感覺終究隻能折磨他一人,誰也不能分擔,更難以理解。

更可氣的時候關銘也知道。

服務員上了菜,先上了盤“大豐收”,這家店是鄭餘餘找的,物美價不算很廉,但是量很大,服務員是雙手捧著一個大瓷盆端上來的,關銘豎起筷子“謔”了一聲,嚐了口說道:“你過得怎麽樣?”

他終於問了,鄭餘餘心想。這句話一出口,就代表著這場拉大鋸扯大鋸終於算是鄭餘餘贏了。但是也沒什麽榮譽感。

鄭餘餘說:“就那樣吧。”

關銘抬頭看了他一眼,笑得挺意味深長,鄭餘餘莫名其妙地心虛,不解道:“怎麽了?”

關銘說:“沒什麽,笑你跟個大人一樣。”

鄭餘餘畢業兩年,二十四了,像個大人實在沒什麽問題,更何況他掂量著這句話又有些不合時宜的親密。

鄭餘餘問:“你呢?”

“還成,”關銘說,“你知道我的。”

鄭餘餘不知道這話怎麽接。幸好關銘也沒想難為他,說道:“這菜不錯。”

鄭餘餘停頓了一下,還是說:“我聽說那個案子破了。”

“是,破了,”關銘敞亮地說,“豁出去老子半條命。”

鄭餘餘把手邊的水杯擺正,畫著黃色笑臉的那一麵對著自己,他看著這張呲牙笑臉,說道:“我當年有些衝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