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在《極權主義的起源》中,阿倫特看到的是世界的喪失,那麽在《人的條件》中,她則通過批判現代社會,提出世界喪失的更根本的原因所在——世界的異化。阿倫特指出:“現代的特點是世界的異化,而不是馬克思所說的自我的異化。”[42]阿倫特的世界異化的概念顯然是針對馬克思的異化思想提出的。阿倫特對馬克思的批判決不是在意識形態意義上,更不是要從馬克思主義中抽取極權主義的因素,她是在批判整個現代社會和現代性的問題上批判馬克思。以下我們將阿倫特世界異化的思想概括為四個問題:
第一,勞動代替製造。在阿倫特看來,馬克思是勞動本體論的思想家。他繼承了亞當·斯密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勞動價值論思想,並將其提高到“勞動創造了人”的高度。現代社會的問題在於勞動代替製造。製造是人按照目的-手段的方式,運用工具造出物品,物品的有用性與持續性體現了物性和世界性的存在。但是勞動體現的是產出性與消費性。馬克思所說的物的生產和人的自身的生產,其共同特點在於生產出人類生存必需的物品,這些生產的物品又很快在市場上被消費,人的活動處在生產-交換-消費的循環中。在阿倫特看來,勞動是處在黑暗中無限的生產和消費的過程,它在古代一直被看作私人領域的活動。人類無法擺脫這種必然性,但在前現代從來沒有思想家去讚美勞動,並把它作為人的本質行動。阿倫特徹底批判現代社會的勞動。物性的喪失就是在勞動中體現的,因為勞動過程的延續靠消費需要來保證,在被消費的產品中看不到物性,它很快被用盡、被廢棄。消費品的短暫性與物性的穩定性相違背。所有事物的價值都是按照是否有用、能否被消費來衡量。但是在消費者社會,所有事物都難以逃脫被消費的命運,並最終像消費物一樣被毀滅。這樣,勞動的消費性使勞動不再是原來製造意義上對物性的貼近,而是使物性喪失,使人與世界越來越疏遠。
第二,製造代替行動。阿倫特看到,勞動和製造在現代社會被賦予前所未有的重要意義,由此替代了真正的實踐——行動。製造活動是在過程中體現,有始端和終端,是手段-目的性的活動。現代人把行動放在曆史過程中,用外在於人類世界的“絕對精神”作為支配行動的目的。霍布斯最早說出,近代的政治哲學是用各種手段製造出一個國家,製造出半人半獸的神——利維坦。馬克思把行動理解為對自然界的改造和利用,這種現代觀念對行動的理解,是主體把客體對象化,從而實現主體對個體的支配與統治。由此,近代的政治理論是支配與統治的權力哲學——對物的支配、對人的支配與對世界的支配。
世界的異化,不僅僅是馬克思所說的勞動的異化、自我的異化和類的異化,而是行動的異化。當行動被等同於勞動和製造時,實際上是對行動的技術性的理解。行動的喪失,使人與世界的意義麵臨著危機。在現代社會中,人的生存性(存活意義上)被當作了最高的善,作為必需物品生產和消費的勞動被置於最高的位置,幸福被理解為生產和消費中的痛苦和快樂,一種隻與自我相關的內心的感覺。人的存在性(體現人的自由)被置於邊緣,行動、思考和判斷,這些體現人的存在性的活動,在現代社會日益衰落。
第三,社會代替政治。在阿倫特看來,由於勞動和製造代替了行動,現代社會成為勞動者社會,這樣以勞動和製造活動為主的社會中無法產生真正的政治。隻有現代社會才會如此讚美勞動,讚美這種在古代被看作痛苦和恥辱的必需性活動。由此,在現代社會中,人既非亞裏士多德意義上的“政治的動物”(zoon politikon),也不是中世紀意義上的“理性的動物”(animal rationale),而是“勞動的動物”(animal laborans)。[43]這樣的社會與古代的政治精神完全相悖,因為其中沒有人之所以被稱之為人的行動。社會完全被私人性所統治,從而吞噬了政治的公共性。
第四,“行動”代替“思考”。這裏的引號強調的是在現代社會,既缺乏真正的行動,也缺乏真正的思考。阿倫特說行動代替思考,指在科學和技術精神影響下的現代人對實用行動的崇拜。即“人對知識的渴求隻有在他相信自己雙手的創造性時才有可能”[44],在此情況下,所謂理論服從實踐,意味著理論隻有在勞動和製造的活動中才能被檢驗,理論本身的意義**然無存。理論在現代社會始終麵臨成為意識形態的危機。另外,思考自身麵臨危機。在現代自然科學觀察精神的影響下,思考成為可以脫離世界的純粹內省的活動。思考追求的“客觀真理”,成為與人的生活及其意義脫離的抽象思想。阿倫特所要探討的是思考與行動是如何分離、又是如何被異化的。
上述四個問題構成阿倫特對現代性批判的核心。在此基礎上,阿倫特提出:什麽是人的條件。人的條件不是討論人的本質的問題,而是討論人的活動和能力,這些活動和能力需要什麽樣的條件。阿倫特把人的基本活動分成勞動、製造和行動,它們必須在複數性的世界中存在。應對世界異化的危機,意味著重新理解人的基本活動和能力的意義,重新理解行動的生活(vita activa)與沉思的生活(vita contemplativa),即理論與實踐、知與行的關係。
阿倫特對馬克思的批判實質在於主體性的問題。阿倫特說,盡管馬克思有時也意識到世界的異化,但他的主要作品仍然滲透著現代極端的主體主義。[45]任何主體主義必然是建立在主體-客體二分的基礎上,也必然隱含著目的-手段的二分。馬克思所說的實踐,是人對自然和曆史的改造。自然作為對象,為人提供生產資料。曆史是人對自然和社會的改造史。人的意義是在認識和改造世界中體現。這種世界是主體實踐的產物,其結果是在對象化的過程中,世界變得越來越陌生。世界的異化,源於人的主體性和主客體的分裂。
主體性在技術時代加劇了世界的異化。阿倫特對現代性的批判提出的根本問題在於,技術時代的政治與倫理如何可能?技術時代是現代人的命運。技術的發展凸顯了馬克思沒有意識到的主體性的災難。一方麵,戰爭在高科技的發展中加劇了對社會的摧毀,核武器更是威脅到整個人類的生存。技術的異化加劇了資本的異化。技術的發展與整個資本主義的擴大再生產的過程融為一體。另一方麵,技術思維滲透到人的生活的每個角落。海德格爾認為,唯物主義的本質隱含在技術的本質中。他批判人們把“思”作技術性的理解。[46]阿倫特看到,技術威脅最大的是人的行動。人們把行動作技術化的理解,用製造、勞動代替了行動。而在政治倫理世界中,人的思考和判斷力也麵臨技術化的危機。
馬克思洞察到的“無家可歸”狀態變成了世界的命運,但這種命運的根子卻和馬克思發現的自我的異化一起,構成我們這個時代人的無家可歸的命運——世界的異化。這樣,阿倫特所理解的世界的異化指向更重要的問題——公共空間的喪失。世界的異化,不僅僅是指現代人破壞了生存環境,喪失了家園,而是指人喪失了行動的空間。因此,阿倫特對現代性的基本判斷——世界的異化,最後集中在核心的問題——公共空間的閉合上。
以上概括性地闡釋了阿倫特一生對現代性危機的批判。這種批判從極權主義開始,涵蓋了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各方麵。有人以為,阿倫特對現代性的看法過於悲觀,畢竟極權主義隻是某些國家某個時期出現的政治畸變。現代社會的經濟發展、技術進步、理性自覺都構成了不可否認的現代文明。尤其是在當今中國,我們主流的聲音仍然是現代化的聲音,這種聲音認為,盡管自由主義“權利優先於善”的傳統在西方造成了信仰缺失、社會公德淪喪等倫理危機,但中國的現代化不過隻有一百多年的曆史,個體理性和權利意識還不健全,社會正義和公平法製還不完善,現代性的價值在中國仍然有其重要性。
問題在於,阿倫特並非否定整個現代文明和現代性的價值,而是指出其中潛在的危機。關於民族國家的危機,早在近代初期,國人就有清醒的認識,隻是在救亡圖存中被迫接受了向民族國家的轉型。如今當中國正朝世界級大國的民族國家邁進時,所有西方近現代大國崛起所走的路,中國是否還要重走?關於現代社會的危機、計算理性主導下的功利社會、高度權力控製下的強製社會、孤獨個人構成的欲望社會,所有這些在中國帶來的災難已不容忽視。而最最深重的危機是人的危機。所有這些都表明,我們需要對中國過去一百多年的現代化道路進行重新反思,當然需要重新認識西方的現代性和現代化的道路。重新反思西方現代性,就不能僅僅局限在現代的框架內,這無異於“隻見樹木不見森林”。實際上,西方的現代文明不過僅僅幾百年的時間,實在是人類文明史上的滄海一粟。隻有反觀西方文明的源流,才能找出現代性危機的根源所在。
我們將在以下部分圍繞公共空間展開對行動、思考和判斷力的詳細探討。但在此之前,我們還需要在一個所謂的“方法論”問題上駐足。這就是,阿倫特為什麽要在古典傳統中尋找思想資源?與古典的對話在什麽層麵上與對現代社會問題的思考聯係在一起?古典與現代之間的“界限”如何在阿倫特的視界中融合?對於理解阿倫特所說的“世界”,這一步必不可少。
[1] Hannah Arendt:“Prologue”,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Ed.by Jerome Kohn,New York:Schocken,2003:8.
[2] Hannah Arendt:Was ist Existenz-Philosophie?Frankfurt am Main:Hain,1990:40-41.
[3] Martin Heidegger:Sein und Zeit,Tübingen:Niemeyer,2001:127.
[4] Hannah Arendt:Was ist Existenz-Philosophie?1990:18-27.
[5] Martin Heidegger:“Platons Lehre von der Wahrheit”,Wegmarken,Frankfurt am Main,Klostermann,1967:109-145.
[6] Hannah Arendt:“Martin Heidegger ist achtig Jahre alt”,Hannah Arendt/Martin Heidegger Brief 1925-1975,Frankfort am Main,Klostermann,1999:190-192.
[7] 〔德〕克勞斯·黑爾德:《世界現象學》,孫周興編,倪梁康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第218~219頁。
[8] 〔德〕海德格爾:《形而上學導論》,王慶節、熊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第153頁。
[9] Jeffey Barbash:“Die Auslegung der“?ffentlichen Welt”als politisches Problem,zu Hannah Arendts Heidegger-Deutung”,Zur philosophischen Akutualitt Heideggers,Band 2,Frankfurt am Main:Klostermann,1990:114-116.
[10] Vgl.Karl Jaspers:Philosophie,zweiter Band,Existenzerhellung,München:Piper,1994:58-60.
[11] Hannah Arendt:Was ist Existenz-Philosophie?1993:40-41.
[12] Hannah Arendt:“Karl Japers:A Laudatio”,Men in dark Times,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68.
[13] Karl Jaspers:Philosophie,zweiter Band,Existenzerhellung,1994:93.
[14] Vgl.Kurt Salamun:Karl Jaspers,Würzburg:K?nigshausen & Neumann,2006:102-107.
[15] Hannah Arendt:“Karl Jaspers:Citizen of the World?”Men in dark Times.
[16] Hannah Arendt/Karl Jaspers Brief,1926-1969.Hrsg von Lotte K?hler und Hans Saner,München:Piper,1993:185,其中雅斯貝爾斯問道:“您是否再一次閱讀過韋伯關於理想類型的論述呢?”
[17] Hannah Arendt:Was ist Existenz-Philosophie?1993:46-47.
[18] 〔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林驤華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第203頁.
[19] 蔡英文:《政治實踐與公共空間——阿倫特的政治思想》,北京,新星出版社,2006,第30~31頁。
[20] 〔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第389頁。
[21] 〔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第352頁。
[22] 同上書,第569頁。
[23] 〔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第222頁。
[24] 同上書,第471頁。
[25] 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8:65.
[26] Ibid.,69.
[27] Margaret Canovan:Hannah Arendt,a Reinterpretation of Her Political Thought,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Press,1992:117;Seyla Benhabib:The Reluctant Modernism of Hannah Arendt,Thousand Oaks:Sage,1996:25.
[28] 〔德〕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範揚、張企泰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1,第203頁。
[29] 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1958:41.
[30] Ibid.,40.
[31] 參見〔法〕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第248~255、346~354頁。
[32] Hannah Arendt:Rahel Varnhagen:Lebensgeschichte einer deutschen Jüdin aus der Romantik,München:Piper,1987:31.
[33] Jürgen Habermas:Strukuturwandel der ?ffentlichkeit,Neuwied:Luchterhand,1962:69-75.
[34] Seyla Benhabib:The Reluctant Modernism of Hannah Arendt,1996:29.
[35] Hannah Arendt:The Crisis in Culture,in:Between Past and Future,New York:Viking Press,1961:200-201.
[36] 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p.284.
[37] Ibid..
[38] Hannah Arendt:The Life of the Mind,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78:88.
[39] 〔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林榮遠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第63、95頁。
[40] 〔美〕漢娜·阿倫特:《極權主義的起源》,第457頁。
[41] Hannah Arendt:“Prologue”,Responsibility and Judgment,Ed.by Jerome Kohn,New York:Schocken,2003:3.
[42] 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1958:254.英文為World Alienation,德文阿倫特自己譯為Weltentfremdung。Fremd本義指陌生、疏遠,Entfremdung指使陌生、疏遠。中文譯作“異化”,十分貼切。黑格爾和馬克思所用的“異化”正是這個詞。本書將在第三章中詳細比較阿倫特與馬克思的異化思想。
[43] Hannah Arendt:The Human Condition,Section 45.
[44] Ibid.,290.
[45] Ibid.,254.
[46] Martin Heidegger:“Brief über den Humanismus”,Wegmarken,Frankfurt am Main:Klostermann,1967:1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