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上巳出遊

兩年後的春天,林翡攜著書篋走進乙二班,看見坐在角落、興奮地衝她張牙舞爪的李擎,忍住笑。

林翡向新同窗們介紹了自己,走到空著的位置坐下,聽著其他新入乙二的同窗們一個個自報家門。

好容易挨到一堂課結束,李擎衝了過來:“兩年前我就怕你是個天賦異稟的,隻學了半年就考到乙班。還好過了兩年才等到這一天,給我這個做表兄的留了些麵子。”

林翡皮笑肉不笑:“你該去練石鎖了。”

李擎憤憤:“才說兩句就趕我走,虧我還費了不少心思……”

自打兩年前李擎入了武科,每日再不用上什麽書法、經學,大把時間都在練武場上,隻偶爾回乙二上些史學之類的課程。

看他咕咕叨叨回到位置收拾筆墨紙硯,坐在鄰側的唐愉才站起來走到她身邊,笑道:“說起來是我們幾個沒本事,讀了四五年還在乙二。不過,這下便可以日日瞧見你了。”

說著又想伸手去捏她的螺髻,卻反應過來阿鷺都十三歲了,悻悻收回手來。

“憑阿姊的才華,去甲班也是綽綽有餘,為何留在乙二呢?”

唐愉無所謂地笑笑:“反正明年就要成婚,頂多再讀這一年,在乙二有伴兒,自在些。”

阿鷺在原來的班裏養成不議私事的習慣,冷不丁聽唐愉說到婚事,便下意識想避開——她聽阿娘說過,唐愉是要嫁給五皇子殿下,做皇

家的新婦。

此事自然由不得唐愉自己做主,聽她的語氣,對此也並未心懷期待。

阿鷺想寬慰她,主動去拉她的手:“好歹還有一年時光。”

站在兩人側後方看到這一幕的晏如陶,默默收回已經邁出的一條腿,怕自己去了掃興。

他還記得李擎參加考校那日,因為聖駕親臨,書院處處戒嚴,學生中隻有極少數的世家親貴能進入內場同看。

看完李擎和楊信的表現,他心中有底,便先出了練武場,遇到等在外麵的林翡。

那好像是近兩年裏,唯一一次同她私下說話,之後偶爾遇到,也都是客客氣氣地點頭問好。

她繼續做她端莊有禮的林家女郎,書院裏低調忍讓,在家中苦練武藝。

他時不時聽同她切磋的李擎說:“阿鷺的騎術竟與我不相上下了”“阿鷺練槍練得太猛,這麽冷的天,手幹裂出血了也不肯歇息”“我瞧阿鷺對兵法也有興趣,武科裏的書籍我借了幾本給她”……

她一如既往的堅韌隱忍,這些聽來的碎片拚湊成如今這個挺拔高傲的少女。是的,即使她再不敢張揚任性,晏如陶仍覺得她“高傲”。

就像她名字裏的白鷺鳥,隻可遠觀,從不給外人接近的機會,否則便從汀洲振翅而飛,留下一抹雪白的影。

而他仍是個整日交遊宴飲的閑人,最為擅長的人情練達、處事圓通,在她麵前恰是最行不通的。

他見李擎收拾完東西,又湊過

去同她說了什麽,然後誌得意滿地離開。

他不禁又想到,像李擎這樣天然真摯的性子,反倒容易讓她接受,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有親緣,她確實把親人看得格外重要。

李擎考個武科,她都能在練武場外等上許久,換成是自己……晏如陶露出一絲自嘲的笑,自己才不會費勁去考什麽武科。

要奔前程的人多不勝數,偏偏沒他這一個。

忽然,他看到林翡回過頭看了自己一眼,抿著嘴唇,似是有些猶豫。

他不自覺坐直了身子,斂了方才胡思亂想時的神情,還沒定下神,就見她走了過來,他連忙站起身。

她聲音不大:“方才表兄說,是他央你同辛院長說……才將我分到乙二?”

“噢,此事是阿嶺提的,我想著來了熱鬧,也挺好。”

林翡垂了眼,若有所思,他解釋道:“在一處互相有個照應,乙一聶家、沈家的人多,乙三、乙四人又太雜。我不過是讓端華阿姊同她大人公說了一聲,小事而已。”

林翡怕作揖惹人注意,隻微微頷首:“多謝晏小郎君好意,汀鷺記下了。”

晏如陶有些急,明明自己算是幫了她,拋開幼時的齟齬,這幾年兩人也沒鬧過什麽不愉快,連淳筠都能同她親近說笑,怎麽就對自己始終客氣疏離?

哪怕……哪怕是像對李擎那般打趣嘲諷,也比現在這樣生分好啊。

這股子惱意湧上,他嘴裏說出的話便失了分寸:“這點小

事你不必記著。”

林翡怔了怔,抬眸看了他一眼,但還是露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不再多言,轉身離去。

直到夜半,晏如陶都在想著這一眼。

黑白分明的一雙眼,好像永遠都這麽冷靜又克製,明明要小上三歲,卻仿佛總被她看穿。

小時候還會同自己鬧起來,如今卻絲毫不起波瀾。

波瀾?

要她好言好語很難,起個波瀾還不容易嗎?

連阿娘這麽好心性的人都常被自己氣得不顧儀態,她本就是個掩藏起來的火爆脾氣,隻要點個火星子,讓她拋卻偽裝,今後就沒有裝模作樣的必要了。

反正今後都在一處,比起以前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一麵,機會不知多了多少。

他盯著帷幔忽地笑了,滿懷信心。哪怕是從此見了他冷嘲熱諷,也比現在這樣強。

至少他眼下是如此作想。

上巳節,暮春三月,天朗氣清,群鶯飛舞。京中上至王公貴族,下至平民走卒,皆往郊外山水之間,踏青宴飲、臨水流觴。

林、李兩家出門有些遲,曼春江兩岸處處都是搭起的帷幕、步障,星羅棋布,有些人家的酒宴、舞樂都已張羅開來。他們四輛馬車上也帶了不少物件,實在無處布置。

“要不再去下遊瞧瞧?”賀寧問道。

“下遊水濁,否則他們也不會紮堆在此,還是換個地方。”林雪青道。

“阿娘,可以去小靈山!阿適前日還同我說小靈湖上可以泛舟,長公主有座雙層的

畫舫就泊在湖上,讓我帶你們同去。隻是當時聽你們定下的是曼春江,我就推辭了。”

賀寧有些猶豫,畢竟人家晏小郎君邀請的是李家:“不如你們去吧,我們去下遊找個地方,也安靜。”

林雪青問:“你既已推辭,我們今日去會不會唐突?那小靈山上貴人們的山莊別業可不少,遇上可不自在,還是算了。”

“他們現在都愛去浮雲峰。那裏有座般若寺,比小靈山的菩提寺更有名氣。原本是個小寺廟,去年來了一個金浦的高僧研講般若學,多的是達官貴族前去聽高僧講經。年前寺廟擴建,又給佛祖新塑了金身,如今正是炙手可熱,沒什麽人去小靈山。”

林翡想到阿耶說過佛寺背後的陰私,蹙了蹙眉。

李擎想了想又說:“即便坐不了畫舫,我們在小靈湖旁搭起帷帳,賞賞山水風光,也比在曼春江同人擠在一處好。”

聽李擎這般解釋,她們也放下心來,小靈山離得不遠,趕過去還來得及。

到了山腳下,眾人一眼就看見停靠在湖邊的雙層畫舫,李擎跑過去一問,果然是晏如陶叫人給他們預備的。

仆婢們將酒水、吃食等物搬至船上,賀寧站在湖邊看著濯手嬉鬧的兒女,感歎道:“沒想到晏小郎君考慮得如此周到。”

林雪青笑道:“他和我們阿嶺雖都是調皮性子,可為人處世上不知比阿嶺高出多少!那般的出身,也不倨傲,說話做

事都討人喜歡。”

“小時候見的那回,便覺得是個靈秀的人。”

“連我家管家的趙二娘子都惦記著他何時再來我家,要給他備哪些愛吃的菜。”

兩人又說起菜肴來。

阿鷺濯洗完,就抱臂站在一旁看著三個小家夥玩水,等到船上布置妥當,巳時已過半。

槳聲喧嘩中,船漸漸離了岸。剛準備邊飲酒用飯邊欣賞湖光山色,阿鸞卻白了臉,忽然離座向船尾跑去。

阿鷺連忙跟去,不多時抱著阿鸞回來:“有些暈船,不如我帶她上岸在湖邊遊玩。”

此時離岸不算遠,返回也耽誤不了多少時間,可隻將她們兩個女郎留在岸上,賀寧也不放心。

她倒想親自去照顧幼女,可孩子的小姑還在船上,今日兩家主君都有公務趕不回來,她要是走了就沒人陪著說話,總不好叫她一家也跟著下船。

若再把酒食物件都撤下去,攪了興致不說,也太耽誤時間。

好在李擎仗義,主動提出由他陪著兩個表妹,讓她們安心遊湖。

於是她們留了兩個婢子在岸邊,又留下些飯食酒水,船再次離岸。婢子們從馬車上拿出之前備好的帷幕搭好,阿鸞踩在實地上,歇息片刻後總算緩了過來。

“阿鸞自小在北方,是不是沒坐過船?我看她也不暈馬車。”李擎問道。

阿鸞點點頭,有些不好意思,濕漉漉的眼睛怯怯地看著他們:“都怪我,耽誤了表兄和阿姊坐遊船。”

阿鷺憐愛

地摸摸她的頭:“隻要你身子沒事,在哪裏遊玩都一樣。”

李擎也將手一揮,毫不在乎的樣子:“遊船我也坐過,沒什麽要緊的。在岸邊曬曬太陽,比在船上聽我阿娘嘮叨強。”

看兩個表妹忍俊不禁,他連忙叮囑:“聽過就趕緊忘了,可不敢讓我阿娘知道。”

李擎和阿鷺早就餓了,先吃了些飯食,阿鸞又過了一會兒才有胃口,剛吃完兩塊紫米糕,便聽到遠處傳來颯遝的馬蹄聲。

阿鷺掀開帷幕一角,看見一隊人馬揚起塵土,正向此處而來,轉身想叮囑李擎不要露麵,省得招惹麻煩,卻發現李擎已經走了出去,手搭涼棚正在遠眺。

“李擎,快回來!”情急之下阿鷺脫口而出他的大名,嚇了李擎一跳。

他還有心思玩笑:“你這聲喊起來真像我阿娘暴跳如雷的模樣。”

見她實在著急不安,他才連忙坐回帳中:“說不定就是打馬路過。”

阿鷺看到打頭的兩人用的已是雙鐙,後麵衣飾華麗的主人家想來不是士族就是皇親,若是孫、唐兩家還好,其餘的可就麻煩了。

阿耶這兩年得罪世家的事一件接著一件,自己在丙二時就常遭冷言冷語。今日上巳阿耶沒能休沐,就是要和薛、程二人商議度田條令,節後報呈官家。

像開武科這類官場上的權力爭奪,世家大族還勉強能坐下來辯上一辯,畢竟觸動的隻是一時的利益,難以撼動門閥數百年的

根基。

官階俸祿能有幾何?他們的財富地位並非來於此。一代又一代侵占山林川澤,兼並大量土地,蓄養失去土地的流民作為私仆開墾土地,又憑借高高在上的地位隱瞞田產、隱蔽民戶、避繳賦稅。

阿鷺望向小靈山上普陀寺的廟頂,連寺廟的名下也藏匿了大片土地。這些人不畏皇權,不懼鬼神,借神佛之名,行暗昧之事,為飽其私囊不擇手段。

阿耶他們眼下要做的度田,就是直擊門閥世家的命脈。此事籌謀數年,最初是由熟知田法稅令的薛、程二人為主,阿耶因“開武科”“改歲賞”等舉措逐漸獲得主上器重,去年終得以參與其中。

阿耶將此事隻悄悄告知阿兄和自己,連阿娘都不知細節,因此阿鷺才想在這風波欲起之際處處回避世家。對於晏如陶能幫忙將自己分到乙二,她也確實心懷感激。

她問李擎:“你眼力好,剛剛可看出有誰?”

“像是瞧見阿適,所以我站著看了半天,他那匹駿馬可真是白得——”

話還沒說完,就聽一聲呼哨,馬蹄聲近在耳邊,地麵都在震動,阿鷺頓感不妙。

她抱住懵懂的阿鸞,盯著李擎嚴肅地說:“莫起衝突!找機會求晏小郎君幫忙。”

李擎還一臉疑惑,不過是偶然遇到,為何會起衝突?

來不及多解釋,阿鷺又交代婢女們:“留在帳中不許出聲,等船靠岸,照顧好小娘子。”

阿鷺摸摸阿鸞的頭

,放下她,示意李擎同她一起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