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山水之間(一)

晚間,林濟琅帶回一個好消息,主上讓阿鸞好好過完伏假,回京了再入宮。

僅剩的三日假期,林翱成天帶著他們上山打獵、湖邊垂釣。阿鸞體弱畏熱,也就隻跟著他們說說笑笑,坐在帷帳裏歇息養神。

李擎兄妹三人偶爾也一起,有天傍晚垂釣時晏如陶不請自來,李擎要把釣竿讓給他,不想林翡的動作比他快,站起來衝晏如陶招招手,輕聲道:“晏郎君,來這邊。表兄那裏一條魚都沒上鉤過。”

“我……我那是……”

“噓——”阿慕仰起圓嘟嘟的臉,輕聲細語地說,“阿兄,魚每次都被你嚇跑——”

李擎隻得壓下聲音,語調卻降不下來:“她那邊有樹蔭和水草,魚自然多!我那是怕阿鸞中暑才將好位置讓給她們,要不我怎會一條魚都沒有?”

晏如陶拍拍他的肩:“那你慢慢釣。”

說罷美滋滋地向林翡那邊走去,留下一臉不敢置信的李擎。阿鷺上次讓自己回避就算了,怎麽這下連阿適也“拋棄”自己?

他憤憤不平地坐下,阿峻勸慰道:“阿兄,你平心靜氣下來,否則真要空手而回了。”

他氣極,正欲反駁,阿慕又衝他“噓”了一聲:“阿兄,你再說話,我也去表姊那邊。”

林翡是花?你們是蜂蝶嗎?一個二個都往她那裏湊,親妹妹也要倒戈?

他憋了一肚子氣,下定決心要釣條大的。

晏如陶向林翱

、林翊問好,林翡將阿鸞放在一旁的釣竿遞給他,待他坐下,她小聲說:“阿鸞一直想當麵道聲謝。”

他看看帷帳裏正在安睡的阿鸞,轉過頭對林翡說:“等她睡醒,不急,我也給她帶了薄禮。”

林翡沒想到他如此細致,又是真心關懷阿鸞,心中一暖,不自覺流露出溫柔的笑:“多謝晏郎君!”

同樣的幾個字,從前恨不得打斷她,但此刻她的語氣和笑容,加上並肩而坐的距離,讓晏如陶麵皮發燙:“不必客氣,不必客氣……”,故作鎮定地將竿拋了出去。

將二人言行收入眼底的林翱麵無表情地提醒:“還沒掛餌。”

晏如陶愣了愣,然後手忙腳亂地收竿。

結果提得太猛,魚線被甩到身後,鉤住了帳幔。

他欲哭無淚,難得的溫馨場麵被自己毀得一幹二淨,好在林翡沒有笑話他,還站起來幫他一起整理。

阿鶴本來也想起身幫忙,被阿兄輕飄飄看了一眼,又乖乖坐下繼續釣魚。

李擎遠遠看見晏如陶慌亂的模樣,幸災樂禍:“哈哈哈哈,讓他非要去那邊釣!”

阿慕彎腰,把他的餌料、竹簍收到一起,指著旁邊:“阿兄,你過去。”

“……”

阿鸞隱約聽到說話聲,睜開惺忪的眼睛,看到帳外站著兩個人,她隻看得到大半個身子,認得出阿姊的衣服。

她理了理裙子走出去,看到晏如陶,很是意外,笑著一揖:“晏郎君好。近日諸事,

多謝郎君出手相助,阿鸞感激不盡。”

晏如陶正麵紅耳赤地收拾,看阿鸞被吵醒了,很是過意不去:“怪我一時走神,竟吵醒你了。”

林翡摸摸她的頭:“睡了兩刻鍾,也夠了。”

晏如陶從懷裏拿出一方寶石蓋子的勾蓮雙連盒,打開後遞給阿鸞,裏麵有一對白玉雙螭雞心佩。

“前日收拾行李瞧見了,想著近來事多,螭可辟邪鎮災,你們姊妹連心,恰好一人一枚。”

阿鸞雖年幼,可也知這是稀罕物件,不敢貿然收下,去看阿姊。

林翡被蓋子上的寶石晃了眼睛,心中詫異——這就是他說的“薄禮”?

他確是一番好心,又出手大方,可若收了這禮,她與阿妹回家定會被阿娘訓斥。給人家送禮都來不及,竟還敢收如此貴重的禮!

見她們猶猶豫豫不願收下,晏如陶有些急:“隻是一點心意,替阿鸞鎮鎮,保個平安。”

說罷將盒子往阿鸞手裏一放,她小心翼翼捧住,生怕跌掉。

林翱怕推推搡搡地不好看,又看李擎正垂頭喪氣拎著東西往這邊過來,於是開口道:“還不謝謝晏郎君?”

二人道謝完,李擎已快到麵前,阿鸞將盒子收了起來。

林翱沒忍住,添了一句:“晏小郎君倒比我這親兄長還上心。”

李擎聽到了這句,頓覺找到知己,將簍子一扔,衝過來攥住他的手:“阿鴻表兄,你也有同感!我剛被阿慕趕過來,咱們這做兄長的啊,

還不如他一個沒妹妹的討到的好臉多!”

晏如陶聽了這話難掩笑意,最近她確實對自己和善多了。

林翱卻沒好氣地將李擎搡開,坐下來繼續釣魚:“那是你!阿鷺、阿鸞向來同我親近。”

李擎:釣什麽魚,我看我是魚!

賀寧示意秋露將架子燈挪近一些,她借著燭火看那對雞心佩,又聽長子說完經過,十分困惑,扭頭去問:“玉平,你說晏小郎君這是何意?”

他正伏案給阿鶴列書單,放下筆走過來一瞧:“晏小郎君也太過慷慨,這白玉和雕工皆非凡品,比咱們前日送給長公主的謝禮都貴重。”

林翱倒是猜到他用意,隻是此時誰也不好告訴,弄巧成拙反而不美,隻好說:“他見慣了長公主府裏的珍寶,想來是大方慣了。況且,我聽阿嶺說,晏郎君還差點認阿鸞做義妹。既要入宮,多個人關照自然是好事。”

賀寧也想不到更好的解釋,將盒子推給女兒們:“既然送你們辟邪,就穿上絛帶佩戴好。阿鷺練武時記得摘下。”

次日清早,林家人一起送林翱回軍營,他尤其不舍幼妹,一雙眼就沒離開過她。

道別的話說盡,他一把抱起阿鸞,強笑道:“可比阿鷺小時候輕多了。”

阿鷺也配合著玩笑:“從前阿兄也沒笑話過我,如今是有比較了。”

阿鸞兩隻纖細的胳膊摟住兄長的脖子,蹭蹭他的臉頰,輕輕在他耳邊說:“阿兄放心,好好

保重。”

林翱的心似被融化一般,忍住鼻酸點點頭,將妹妹摟得更緊了些。

放下阿鸞,他又看了看含淚的阿娘,想起昨夜她為自己收拾行囊時說的話,“你呀,一季隻得見一回麵。等阿鸞進了宮,也不知一季見不見得到一麵。你好歹還在我跟前長到了十五六歲,阿鸞要在我眼見不到的地方慢慢長高、長變了模樣……”

林翱摸摸阿鸞的頭,看著她清澈無邪的眼睛,百感交集:“阿鸞,剩下的伏假好好陪陪阿娘。”

隨後翻身上馬和家人揮手作別,林翡也騎上馬,要再送兄長一程。

等林翡返回時,日頭已高,是個萬裏無雲的大晴天。

她心中鬱鬱,實在提不起精神快馬加鞭。先送走了阿兄,再過十餘日又要送走阿鸞,不知何時才能闔家團聚。

路過平翠湖東邊的小樹林,發現前方似乎有人牽著馬站在小路盡頭,她眯眼看去,像是李擎。

“我一大早去找你,舅母說你送阿鴻表兄。”

“何事?”

“阿鴻表兄回了軍營,自然由我來帶著你們找樂子。明沁禦苑附近有座無名小山,很有野趣。阿適說那裏有條小河,魚不少,我們去撈上一些,在山上烤魚吃!”

林翡興致缺缺:“你們去吧。”

“舅母和我們說了阿鸞要入宮的事。其實,我們是想找個時機讓阿鸞和宮中的貴人們先見見,日後也好有個照應。”

林翡正為入宮一事煩悶,蹙著眉頭:

“早見又能如何?”

“你想啊,正經入了宮再結識,不過說說場麵上的話,那麽多雙眼睛盯著,哪敢有什麽私交?在這自在山水間可不同,有阿適在中間穿針引線,加上阿鸞本身就叫人喜歡,提前結識些皇子公主,也多一份安心。”

這肯定是晏郎君的主意,他擅長交際,想出這個法子也確是為了阿鸞考慮,可……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替我謝謝晏郎君費心,阿鸞還是趁這些日子多陪陪耶、娘。”

見林翡欲離開,李擎急了:“那山上有新鮮的鱖魚!”

林翡疑惑地看向他。

每回伏假到莊子上,蔬果肉類倒好說,但新鮮魚蝦沒那麽容易運進來。這也是為何他們有時會去垂釣。

當然,門閥貴族也會垂釣,卻不是為了魚,有時還會將釣上來的魚放回去,再寫首詩。畢竟他們家大業大,興許附近就有好幾個莊子,隨便一個都能挖池養魚養蝦。

李擎近日就沒釣上來過魚,饞的時候問自家阿娘。“旁邊就是平翠湖,何不撐條船去撈魚?這裏沒見人撈過,魚肯定很多!”

結果被阿娘羞辱了一番:“你動腦子想想為何別人不去撈!平翠湖旁邊多少山莊別院,人家去坐畫舫賞湖景,你就在旁邊撒網撈魚?你不嫌丟人,我還怕被恥笑!”

聽完他的解釋,林翡還是不太明白:“那你去山上撈不就好了,何必喊我們同去?”

李擎舔舔嘴唇,笑得有些

拘謹:“這不,你紮槍還挺準的嘛,到時候一紮一條魚,就不用費勁撈了。阿鷺你別走啊——等等我——”

剛進正廳,林翡就看見一副熱鬧景象,竟是晏如陶登了自家門。阿娘將他奉為上賓,姑母和表弟、表妹也都一起說笑著。

林翡愣在原地的工夫,李擎已經追了進來:“你別惱呀,用我那杆槍,不會汙了你的寶槍!”

林翡懶得同他費口舌,同晏如陶還有姑母一家見禮,誰知阿娘張口就說:“明日你帶著阿鸞、阿鶴,同晏小郎君他們一道去山上玩耍。”

她回過頭去瞪李擎,還學會先斬後奏了?

晏如陶看到她的神情,猜到李擎沒能說服她,於是解釋道:“隻有六皇子和元芝公主同去。”

本來他是隻準備邀相熟的六皇子,不曾想被臥在蓮池小舟上躲陰涼的元芝聽見,央求帶她同去。

她和生母淩美人、兄長八皇子不同,是個古靈精怪的性子,很對晏如陶的脾氣,於是順手就捎帶上了。

林翡一聽沒有五皇子,心下稍安。六皇子年紀不大,薛翰也與阿耶共事,再加上阿娘好像已經允準,於是點點頭。

李擎拍了拍自己的嘴,早知阿適一句話就能搞定,自己何必囉唆那麽多,徒惹阿鷺不喜。

山澗裏流淌下來的水很是清涼,林翡濯手完撿了幾塊扁平的石頭,側身弓腰,教阿鸞、阿鶴打水漂。

正玩得起興,阿鸞拽拽她的裙邊:“阿姊,表

兄來了。”

她回過身看到李擎背後那杆槍,直咬後槽牙——這人竟來真的!

李擎下馬,沒臉沒皮地雙手奉上長槍:“阿鷺,隨便紮!”

她接過來,冷冷看著他:“朝你身上隨便紮?”

李擎連忙閃開:“阿鸞、阿鶴還在,莫要說笑!”

林翡卸掉槍頭,追著李擎在河灘上跑,他深一腳、淺一腳地逃命,聽著後麵稚童的笑聲,大聲辯解:“阿鷺——我隻是想吃條鱖魚——”

“阿姊,小心一點,石頭多!”

李擎:“被‘追殺’的是我,阿鸞你讓誰小心一點???”

晏如陶他們到的時候,看到兩人赤手空拳正在比畫。

本來阿鷺追了一陣,看李擎求饒的模樣,心中連日的鬱氣已消散得所剩無幾,可是阿鸞、阿鶴似乎很是興奮,看熱鬧看得極其開懷,她索性就扔掉槍杆,勾著嘴角對渾身戒備的李擎說:“來,點到為止。”

李擎挨了幾掌也不敢還手,好不容易挨到晏如陶他們來,高喊道:“阿適救我——”

林翡一回頭,看到一行人馬正在不遠處駐足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