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山水之間(二)

“你們留在這裏,不許跟著。”

元芝跳下馬車,提著裙擺興衝衝地向林翡這邊跑來。

晏如陶在後麵喊著:“元芝,慢些跑!”

她停在林翡麵前,抬頭細細打量著,眼睛晶晶發亮:“阿姊,你的身手可真好!這一下、那一下,都好生利落,打得他節節敗落。”

她將披帛隨手一拋,伸臂踢腿地比畫著。

李擎覺得失了麵子,解釋道:“公主,這話可有失偏頗,我擅長的是馬上拉弓射箭,今日……”

“你方才還要阿適表兄救你呢。”元芝歪頭看他。

林翡被這自來熟的小公主逗得止不住地笑,晏如陶鮮少見她笑得如此粲然,腳步一頓,目光匯聚在她彎彎的眉眼上,挪不開分毫。

六皇子停在他身邊:“表兄?”

晏如陶才回過神,帶他過去,一一介紹。

元芝的手已經攀上了林翡的小臂,甜甜地喊著“阿姊”,她個子小巧,遠看像被林翡拎起來似的。

阿鸞有些委屈,明明是自己的阿姊,怎麽來了個公主張口也叫“阿姊”?

阿鶴牽起她的手,帶她往前走了兩步。

林翡攬過阿鸞,俯身又對元芝介紹一回:“公主,這是我家小妹阿鸞,秋末將滿八歲。”

元芝張口喊道:“阿鸞姊姊!”

阿鸞一怔,她是家裏最小的,除了阿慕奶聲奶氣地叫她“阿姊”,還沒被年齡相仿的小女郎如此稱呼過。況且,元芝還是公主,這樣叫了

她也不敢應,無措地看著阿姊。

晏如陶提醒道:“元芝,以後在宮裏可留神稱呼。”

元芝撇撇嘴,不以為然。壽陽、潁陽年長許多,仗著出身很是倨傲,在自己麵前向來是“公主”,從未像個“姊姊”。

六皇子出來打圓場:“元芝聰慧,心裏有數。”

林翡打量了一眼,這六皇子年紀不大,約莫十一二歲,性格倒很穩重溫和,要比之前見過的皇子、公主平易近人許多——都是主上所生,看來薛貴姬未必似傳聞中那般恃寵而驕。

李擎找到卸掉的槍頭,安牢之後眼巴巴地看著他們:“那咱們捕魚嗎?”

元芝像隻小兔蹦蹦跳跳到了李擎身邊:“我也要捕魚!”

晏如陶連忙叮囑:“你在岸上看著,千萬別下水。”

林翡看李擎一臉期待地盯著自己:“我去上山拾柴火,否則你拿什麽烤?”

阿鶴和阿鸞的小腦袋左看看、右看看,陷入兩難。沒看過捕魚,心裏癢癢,但又想和阿姊在一起。

林翡看出來了,蹲下來捏捏兩人的手臂:“想留在這裏看捕魚是不是?和公主一起在岸上給表兄當監工,數著一人至少一條,否則不準讓他上岸。”

李擎:“阿鷺,我人還在這,聽得到。”

林翡瞟了他一眼:“就是說給你聽的。”

“……魚哪有這麽好捕?我又沒有你的準頭。”李擎麵露難色。

六皇子聽著,興致勃勃地想加入他們:“我同他一起。”

晏如

陶變了臉色,他要是出什麽差池,自己更擔不起。正要勸阻,林翡搖搖頭笑道:“六皇子,他說的拿長槍紮魚不過是炙冰使燥,行不通的。”

阿鸞看表兄窘迫不甘的模樣,知道阿姊是在逗他,笑著說道:“表兄,阿姊在哄你呢,她一早就帶了漁網,就放在我們的馬車上。”

李擎一喜。漁網自然省力,但他可不敢找仆人去要,生怕阿娘知道了惱他,還是阿鷺靠譜兒。

方才不過是兄妹嬉鬧,阿鷺心裏還是替自己著想,他美滋滋地想。一得意就忘了形,他走近想攬過阿鷺的肩以示親昵。

看到他的動作,站在斜對麵的晏如陶麵露不忍,果然立刻聽到了他的哀號:“我錯了、錯了,阿鷺鬆手——嗷嗷嗷疼——”

圍觀諸人又是一陣笑聲,李擎揉著手腕委屈巴巴地說:“阿鷺你快去拾柴,多拾些,等你回來有一大網的魚要烤。”

林翡拍拍手,去馬車上給他拿漁網,又把拾柴的兩個背簍也挎在手裏,路過晏如陶身邊時往他手裏塞了一個。

他激動得麵紅耳赤。剛剛一直想提出和她一起去拾柴,但又怕被拒絕。

林翡將漁網拋給李擎:“你踩著石頭到河中間,和岸上的人一起拉網。能網到多少算多少,莫要逞強跌進河裏。”

李擎滿口應下後,她就拎著背簍徑直向山上走去,晏如陶連忙跟上。

他走在她右手靠後的位置,看到她腰間懸著那枚白玉

雙螭雞心佩,不禁紮下頭咧嘴笑著。今日是她的生辰,佩戴著他送的禮物,此刻又一前一後上山同遊,實在叫他心神激**。

林翡自是不知,想著昨天臨別送阿兄生辰禮時,他翻看著自己請人謄抄的《金烏槍法》,很是歡喜,隨口提了一句“聽聞還有精進版的《金烏槍法》,是從前定國長公主命人編撰的,似已散佚。能尋得這版已是難得,多謝阿妹!”

她這本書是昔日同窗辛泉尋到的,他家藏書頗多,因聽聞林家大郎的槍法在軍中頗有盛名,欲贈此書。

林翡不敢奪人所愛,從自己積攢的錢中拿出兩百文請書鋪的人謄抄一本,將原本還給辛泉,再三感謝。

定國長公主……那問問消息靈通的晏如陶,沒準兒能有收獲。

晏如陶見她冷不丁地轉過身,嚇得腳下險些一滑,好在勉強站穩了:“怎……怎麽了?”

隻見林翡臉上掛著笑,長眉彎彎,清晨的陽光穿過樹林籠在她身後,連發髻都鍍著一層輕薄透亮的光。

她的笑容很是靈動,背著雙手拎著背簍,像是脫離了樊籠的一頭小鹿。他忽然想到,每當在山水草木間,她都比在京中要輕靈快活許多。

林翡看他發愣,以為自己忽然回頭嚇著他了,張開手指在他眼前晃晃:“晏郎君?”

晏如陶回過神:“是有什麽事?”

林翡笑笑:“同你打聽打聽。”

晏如陶趁機走到她旁邊,並肩順著小徑向

山上走去。

“你可知道定國長公主?”

晏如陶想了想說道:“聽我阿娘提起過。定國長公主薨逝時我阿娘才剛記事,是因太後外祖母常說起這位姑外祖母,我阿娘這才知道一二。對了,她極擅使長槍,殺敵時陽光照在鋥光發亮的槍尖上,似是金烏神附身,所向披靡。”

他知道她定對長槍感興趣,因此先挑這部分來講。

果然,林翡聽到“金烏”二字,眼神發亮,追問道:“那你可聽過定國長公主編撰過槍法的書籍?”

“這事沒聽說過。我找機會問問我阿舅,他肯定比我阿娘知道的多。”

林翡訕訕地笑笑,她可沒想驚動官家,隻好說:“若不麻煩的話……”

晏如陶連忙擺手:“不麻煩,不麻煩,我就說是我想練槍,不會提到你的,放心。”

見他如此善解人意,林翡更加感激:“那就多謝晏郎君了。”

他低頭笑笑,一邊彎腰去拾路邊掉落的枯枝,一邊搜腸刮肚去想更多的信息。

兩人背簍裝得滿滿當當地下山,林翡肚子裏也裝了滿滿當當前朝長公主們、今朝公主、郡主們的逸聞,晏如陶還很是慚愧。上回光顧著說後妃皇子,把這些都忘了。

像什麽“潁陽很是霸道,最近愛吃哪道菜,宮人們也都得跟著吃”“端華阿姊極愛蜜餞,給孩子起的乳名就叫‘紅果兒’”之類的還可聽之一笑。

可林翡聽他說“外祖在世時,襄王成婚數年隻

得了兩個女兒,就是宜安郡主和之前找你麻煩的秀儀縣主,這八成是外祖最終沒選他的原因之一。我懷疑是早年間給他治腿疾的大夫有點問題,聽說他後來去為聶家效力了”的時候咽了咽唾沫,皇權交接這種事情倒也不必講得如此直白……

也不能白聽兩耳朵秘辛,林翡絞盡腦汁想出一個誇他的角度:“晏郎君真是博聞強識,過耳不忘,口才又佳,兩朝的故事聽你一說真是盡在眼前。”

晏如陶先是一喜,忽又擔憂自己囉囉唆唆,倒顯得像在嚼口舌。

“瞧我,一時興起隻顧著自己講,也不知你愛不愛聽。不如你講講阿鸞,我心裏也有個數。”

要讓林翡說說自己,她最多講兩句棍棒槍法的事,可提到幼妹,自然就打開了話匣子。

不知不覺就快走回河邊,晏如陶隻恨這路太短了些,若能同她聊上一整天,該有多暢快。

林翡和他說了一路,心情也很放鬆,甚至看到李擎一行人在河畔衝自己這邊揮手,也難得地揚揚手臂回應。

李擎不禁喃喃道:“就知道阿鷺嘴硬心軟,看,果然向我揮手了。”

元芝公主嗤笑了一聲,阿鶴和阿鸞也低頭悶聲發笑。

林翡走近一看,他們居然真有收獲。除了兩條鱖魚外,還有一些翹嘴鮊、沙胡鱸子和不知名的小魚,而且已被料理幹淨。

她有些驚訝:“是誰去鱗剖腹的?”

李擎是裏麵年紀最大的,可不像如

此細心的人。

“本來想等你們回來再收拾,可六皇子說他會。我負責把魚摔暈,他拿出隨身帶的匕首教我去鱗、去魚髒。我怕公主她們年紀小、見不得血腥,讓她們回馬車上歇息,誰知一個比一個膽子大,都湊在旁邊看,最後居然敢拿著料理好的魚去河邊清洗幹淨。”

林翡聽李擎說完,瞪大了眼睛去看其餘幾人,歎賞道:“真叫人刮目相看。”

晏如陶對六皇子說道:“阿琅,有回我去霽雲宮,你說有兩道菜是你親自下廚做的,我還不信。看來你說貴姬教你下庖廚,真不是玩笑話。”

“我怎會誆騙你?會走路時,阿姨就讓我在庖廚內看她做菜,?魚這類事五六歲就開始學著做了。”

“?魚?”林翡沒聽過這個詞。

六皇子耐心解釋道:“阿姨家鄉在古楚地,是當地的方言,意為剖魚去內髒。”

林翡恍然大悟,點點頭。

他接著說:“阿鸞說馬車上帶了鹽巴,取了之後已將魚醃製上,隻等著你們的柴火。”

晏如陶看林翡欲取下背簍,下意識就跨了兩步站在她身後。

林翡回頭,看到他垂著眼正準備接過自己的背簍,微微一愣,也不好拒人於千裏之外,道了聲謝,將背簍遞給他。

他發覺她在看自己,心如擂鼓卻故作自然地接了過來,連聽到她道謝後嘴角彎起的弧度和頷首示意的幅度都倍加克製。

他慢吞吞地取下自己的背簍,心裏還

在回味方才與她靠近的情景,李擎迫不及待地衝過來把他的背簍一扯:“你倆爬山都不餓嗎?快來生火,我要吃鱖魚!”

元芝公主擦了擦嘴上的點心渣兒,拍拍手就起身要來參與,阿鸞、阿鶴也湊了過來。

幾人分工,李擎去壘石頭搭火灶,六皇子和林翡有匕首就去削尖樹枝將魚串起來,阿鸞和阿鶴去馬車裏拿火折子和引燃的稻草,元芝公主陪著晏如陶篩出有些濕潤的樹枝。

火很快生了起來,不多時,已經聞到魚肉的香氣。

李擎三人負責烤,六皇子來回踱步盯著火候,眾人連閑聊的心情都沒有,眼珠子都在火上,生怕哪條魚烤焦了。

嚷嚷著要吃鱖魚的李擎終於如願以償,他也不貪心,分給了勞苦功高的六皇子半條,剩下一條鱖魚就讓給了三個小家夥。

晏如陶本來還想給林翡爭取半條鱖魚,結果她拿起了兩條翹嘴鮊,遞給了他一條。他心裏一美,也就不再多言,怕反倒惹她不悅,便悶頭吃起來。

元芝吃了小半條鱖魚,又拈起一小條沙胡鱸子:“自己撈的、烤的,就是好吃。”

晏如陶打趣道:“這話要說也得是阿琅說。”

元芝挑挑眉:“我也拉了網、生了火,當然也說得。”

這些魚自然不夠吃,元芝的婢子又捧來了兩屜糕點,眾人吃罷,李擎滿意地長歎一聲,倚靠在大塊石頭上曬太陽,阿鸞和元芝畏熱,躲回馬車上說悄悄話

林翡在河邊淨了手,從石灘走到草地上盤腿坐下,看阿鶴和六皇子比著打水漂。

她餘光看晏如陶走過來,隔著兩步距離坐下,她偏過頭看他:“看到六皇子和元芝公主,我對阿鸞入宮稍稍放心了些。”

晏如陶雙手撐在身後,回了她:“你先遇上秀儀,後來又是四皇子和潁陽,擔憂也是難免。宮裏諸人雖偶有爭端,但近些年還算安寧。”

聽完他的寬慰,林翡想,今上年近不惑,儲位之爭還未擺上台麵,似乎確實不必過分憂心。

至於世家與寒門的爭鬥,阿鸞在宮內有皇後庇護,應當不會受到波及,再激烈的利益衝突,也是限於朝堂之上。

但事實證明,林翡所想還是太過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