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塵埃落定

“阿耶可回來了?”日落西山,林翡和李擎下了馬車見阿鶴等在門口,連忙問道。

“正在阿峻表兄房中,等你們回來一同說話。”

三人匆匆趕去,進房後見阿峻正靠坐在**笑看著他們,李擎喜道:“今日能坐起來了?頭還暈不暈?”

“不暈。躺久了可真難受,昨日元竺來看我,我就試著坐了坐,不礙事。”

“好!好!”李擎坐在他床邊,細細打量他,“小臂的傷也得小心,要想坐著就喊仆婢們幫你,別自己使力。”

李承點點頭。

林翡不住地往阿耶身上瞟,林濟琅輕咳了兩聲:“聽說你們兩個昨日宵禁前一身酒氣地回來,膽子不小啊!”

一聽這話就知道阿耶已被阿娘收拾過,現在教訓他們兩句來向阿娘“獻媚”。

果然阿娘沒好氣地瞪了阿耶一眼:“說正事!”

“好好好,今日從卯時吵到晡時,真是以唾洗麵、腹中空空。最開始還能文縐縐地冷嘲熱諷,激憤起來可什麽都不顧了。”林濟琅捋須搖頭,“他們說我製定細則以公謀私,我說‘細則你們可是翻來覆去審了五日,再說是你們蓄意傷人在先,難道我還能未卜先知’?”

賀寧擰了他左臂一把:“誰要你從頭敘述?先講結果!沒瞧見阿鷺心焦的模樣嗎?”

幾個小輩忍不住笑出聲,林濟琅臉上一紅,也不敢反駁,訕訕地看向女兒:“淩赫說,你通過武

科考錄了。”

林翡眼睛一亮,似被點燃的炮仗一般蹦了起來:“就知道阿耶有法子!”

林濟琅見她難得如此活潑開懷,剩下的話不知怎麽開口,索性先跟著她樂嗬著。賀寧一看就知他心懷歉疚,不敢往下說,於是歎了口氣,拉住正在蹦躂的阿鷺:“把話聽完。”

別說阿鷺,同樣喜笑顏開的阿鶴和李擎兄弟也頓時安靜,咽唾沫、舔嘴唇……個個緊張不安。

林濟琅撓撓頭:“其實,也未必是件壞事……”

林翡手往後摸了摸,找到剛才坐的蓮花墩,緩緩坐下,眼睛緊盯著阿耶。

“您直說罷,我坐穩當了。”

看她忐忑的模樣,賀寧一把搡開林濟琅:“吞吞吐吐真要急死個人!”

她扭頭對女兒說:“隻是不讓你去軍中,要你進宮做個女武官。”

林翡聽了這話,心中百味雜陳:能讀武科已比預想的情況要好,按說該高興才是。可要將自己圈在宮裏,做什麽“女武官”,也不知今後還有沒有機會再進軍中……不過這樣倒能時時見到阿鸞,也算是件好事。

回過神,發現一屋子人都在打量自己,她笑笑:“本來想過最糟的情況是被趕出勉勤書院,阿娘再給我上家法、禁我習武,如今這安排可算是喜出望外了。”

可誰又看不出她笑容有些勉強,偏她話裏還在為眾人寬心。

賀寧被她這般打趣也不忍氣惱,走到她身邊,輕輕將她攏到懷裏,摩挲

著她的耳郭:“他們不肯鬆口讓你去軍中,也是意料之中。去宮裏好歹也是官身,又能光明正大地練武。你還不滿十四歲,路還長,未必沒有機會實現抱負。”

林翡點點頭,看向阿耶:“沒有除名還肯給個官做,又能照應阿鸞,確是個好去處。阿耶定是費了好些心思籌謀周旋,才能讓世家鬆這個口。”

聽到女兒善解人意之語,林濟琅心中感慨萬千,眼眶都有些濕潤,不過還有兩個外甥在,他不好表露出來,向前跨了兩步對阿鷺說:“可不!瞧我頭上銀絲是不是又多了幾縷?”

眾人低聲笑了,林濟琅又轉過身對躺在**的李承說道:“你的事我也私下同官家說過,待你傷好後可以先進虎賁,陸諺那邊我也說好了。”

“多謝阿舅費心!”李承欲躬身向他道謝,李擎怕他手要撐著床榻借力,連忙扶住他,站起來代他替阿舅一揖:“自我們搬進來,阿舅、舅母事事關心留意,尤其是阿峻受傷後,舅母日夜守著,叫我這做兄長的都汗顏。如今連前途的事也要阿舅勞神……”

賀寧鬆開女兒,又到李擎麵前將他摁下來:“一家人說這話倒生分了,你們在我眼裏同阿鴻、阿鶴沒有分別,安心坐著。”

阿鶴問道:“阿耶,宮裏有女武官的職位?我從前沒聽說過。”

林濟琅想,正好趁這個機會同孩子們講講,於是坐下飲了杯茶潤潤喉才開口

“二十年前改軍製後,是分內外兩軍,這你們是知道的。外軍就是都督所統軍隊及地方州郡上的兵。你們阿耶就是由從前的內軍,轉去領了外軍。”他看著李擎兄弟說道。

見二人點點頭,他接著說:“內軍要複雜得多,概括來說是‘三將六軍’。”

“‘三將’是虎賁中郎將、冗從仆射和羽林監。虎賁中郎將是陸諺,統領虎賁禁兵,宿衛京師,下屬有左右仆射、左右陛長。冗從仆射陳遜統領營兵,負責宮禁侍衛。官家後妃若在宮中,則值守宮門、日夜巡邏;若出外巡遊,則乘騎扈從。羽林監馮悉也負責衛戍宮城,但多在外圍。”

“‘六軍’即領軍、護軍、左衛、右衛、驍騎、遊擊六將軍所統軍隊,其中的左、右衛宿衛宮闕,其餘眾軍平時保衛京師,戰時出兵征討。定方原來是右衛將軍,官家於京郊避暑時他常駐紮在相鄰的南大營。若在宮中,他則值守於宮城西南角的常備營。”

林翡總結道:“拱衛京師的有四軍外加虎賁,保衛宮城的有侍衛、羽林和左、右兩衛軍。”

“那阿姊要做的武官,是在冗從仆射下的?”

“原是這樣計劃,可聶、沈兩家大力反對,說營兵皆是男子,豈能由一個年輕女郎統領?從未有先例,不成體統、不合禮法。”

林濟琅長歎一口氣,繼續回憶道:“底下吵了有個一刻鍾,皇後慢悠悠地開口:‘本

宮特設女武官一職,官比正六品,負責後宮宮禁侍衛。度支尚書林濟琅長女林翡武藝超群,忠心赤膽,特征召就任。至於其所領女侍衛,自宮婢中擇選訓練。一應花費皆出自內庫,不動用國帑。’”

這話可真叫諸人目瞪口呆,賀寧之前匆匆聽他講了結果,還不知其中細節,於是問道:“聶後這是直接與自家打對台了?”

“怕是把阿鸞接進宮時,就已下定決心了。”林濟琅歎道,“官家本就不敢輕信她與自家離心,若是態度曖昧、模棱兩可,定會適得其反。”

林翡抿唇想了半晌,開口問道:“這……世家能同意?”

“用個六品的女官把你圈在宮裏,這可比放任你進軍營中的威脅要小多了——連個寒門女郎都攔不住,六軍中原先倒向士族的人便會心生動搖。再者說,女官是另設,不必調整原本的侍衛,自然也不會動他們安插的人。”

賀寧補充道:“況且,他們也不好再置喙了。女官乃皇後臣屬,不歸前朝管,男女大防的毛病都沒法挑。”

“正是。後麵又吵了一個時辰,女衛人數、俸祿、擇選細則、值守地點……樁樁件件都要磨來磨去,我此刻一想到他們那幾張臉就眼前眩暈!”林濟琅直搖頭。

李擎細細消化了這麽多信息,說道:“恐怕世家還覺得此番是他們棋高一著,畢竟三年後我們沒人能送去邊疆曆練。”

李承點點頭:

“是,女官也好、女侍衛也罷,在他們眼中都翻不起風浪。”

“我若進宮就職,還怎麽去學武科?”林翡轉身問阿耶。

“書院裏其他課程就不必學了。上午去練武場,下午入宮訓練宮婢。開始應當還不算忙碌,待宮禁宿衛之事完全交接給你,怕是要起早貪黑、見不著人咯!”

林翡突然想到什麽:“阿耶,他們是否仍不知曉……還有三個女郎也進了武科?”

林濟琅挑了挑眉:“淩赫沒提起她們,自是不知。”

她勾著唇角笑道:“那二月初二正式開武科,給他們一個驚喜。”

晏如陶在承祥宮裏坐了兩三個時辰,把近日發生的事情,連細枝末節統統都給阿鸞講了一遍,還是沒等到一點新消息傳來,不知阿鷺入武科的事究竟如何。

他托著腮,看九皇子在院子裏和幾個小內監蹴鞠,隨口問阿鸞:“怎麽沒見雪團?”

入宮前,晏如陶曾告知林家皇後愛貓,承祥宮裏就養了兩隻,所以阿鸞去年夏天入宮時便放心地將李擎送的雪團也帶上,以解孤寂。

晏如陶來承祥宮時常看見阿鸞抱著雪團逗弄,今日坐了半晌也沒瞧見,於是問上一句,不承想沒聽見回音,扭頭一看——阿鸞竟紅了眼圈。

晏如陶問道:“發生何事?是雪團病了?”

阿鸞看宮婢去換茶水,小聲同他說:“正旦歸家我沒帶上雪團,回來就找不到了。中宮知曉後還遣人幫我尋,

可承祥宮就這麽大,總不好去別的宮苑找,過了兩三天沒找見隻能作罷。昨日我醒來,發現雪團就在枕邊,我一喜,上手去摸它,可、可它已死了……連頭骨都被人敲斷了……”

晏如陶心中大驚,承祥宮裏竟發生此等駭人聽聞的事情:“皇後可知此事?”

“我當時沒忍住,尖叫出聲,宮婢們進來發現後就通報了中宮,說是會徹查……”

阿鸞見九皇子抱著鞠球走過來,連忙收聲。

宮婢躬身遞上巾帕,九皇子接過輕輕擦拭額頭,問道:“阿適表兄,可要一同蹴鞠?”

晏如陶自然是沒心情,但臉上仍掛著笑:“改日借常備營的地界約你,剛剛看你身法很是靈活,看來沒少練習!”

“太醫說我這個冬天養得不錯,身子好一些了,母後才允我每日蹴鞠半個時辰。”

晏如陶又關心了幾句後,遠遠看見阿舅和舅母的儀仗已到了宮門口,他眼神示意阿鸞同去。

在承祥宮用罷晚膳,晏如陶趕在宮門下鑰前匆匆離去,在馬車上理著思緒。

雪團之事發生在武科開考當天,十有八九是世家的恐嚇。事情雖出在承祥宮,但應當不是舅母所為。

畢竟阿鷺被世家架在火上時,是她另辟蹊徑想出女官的法子。既是再次向寒門示好,又能讓阿鷺幫自家妹妹查清虐殺雪團之人,她好置身事外以證清白。

他倚著小幾,神情頗為沮喪,當初跟阿鷺說宮裏還算清靜

太平,這才半年工夫,阿鸞就遇到此等陰狠惡毒之事,若讓她知道……該心疼壞了。

次日,他早早就在書院的練武場外等候,遠遠看到李擎和林翡兩人結伴而來。她今日沒有穿男裝,隻是將頭發束起,上身著銀灰色的柿蒂紋的窄袖短衣,下身是湖藍灰的收口長袴,很是利落。

她徑直走著,無視周圍學子的打量私語,眉梢眼角還帶著不屑一顧的傲氣。

李擎一見他,樂道:“你竟來得這麽早,是要逃課看我結業終考?”

晏如陶笑容不減:“那是自然。”

其實根本不記得。

“你快進去準備,我同阿鷺有兩句話說,別誤了你結業的大事。”

李擎見他如此體貼,樂陶陶地大步進了演武場,林翡看看他:“女武官的事你知道了?”

“我昨日在宮裏聽舅母親口說的,特來賀你。”說著,他遞出一個鶴鹿同春紋樣的綠色錦囊,“是阿鸞做的,說春日將至,托我帶給你。”

他見她腰間還係著自己去年送的雞心佩,心中甜滋滋的。

林翡看見上麵繡的白鷺鳥,很是欣喜:“我今日就要入宮,怎麽還麻煩你帶出來?”

她接過發現沉甸甸的,打開一看,裏頭竟裝滿了碎金瓣。

看她抬起頭驚愕的神情,晏如陶連忙解釋:“阿鸞說宮裏常拿這個賞人,她年紀小,逢年過節收到不少,攢下來想給你。我隻不過順手添了些。”

他摸摸耳朵,又加了句:“我

昨日一早去承祥宮,阿鸞就把錦囊給我了。後來雖知道你今日入宮,也沒機會再還她。”

看著這一小袋金子,林翡甚是為難:“這太過貴重!怎好讓你破費?”

“你入宮做女官,用錢的地方多著呢,光憑俸祿可不夠。”晏如陶低聲叮囑道,怕她不收,連忙又提另一件事,“對了,阿鸞近日在宮裏遇到麻煩,還得靠你探查。”

果然,林翡眼神立刻銳利起來:“誰欺負她了?”

晏如陶把昨日阿鸞說的都轉述給她:“阿鸞隻來得及說這麽多,待你入宮再細問她。”接著,將自己的推測也全數告之。

看她麵容冷峻的樣子,他斟酌著開口:“好在你負責的恰是值守巡視,有的是機會找出幕後之人,想來舅母也會助你。”

林翡點點頭,低頭將錦囊係在腰間,輕歎出聲:“阿鸞是不是又哭了?她本來膽子就小,這陰狠之徒真是欺軟怕硬。”

晏如陶不忍看她這般痛心,安慰道:“今後有你看顧,她就不必再擔驚受怕。我也會時常入宮,若有什麽我能幫得上忙的,你盡管開口。”

林翡頷首道聲“多謝”,聽見書院響鍾,問道:“你真不去上課了?”

晏如陶回過神,想起方才向李擎胡謅的話,隻好訕笑著說:“對啊,來看阿嶺終考。”

李擎正在活動臂膀,見淩赫一出現,槍棒教頭、騎射教頭們紛紛給他讓位置,十分熱絡地同他說話。那淩赫

仍是不苟言笑,間或答一兩句,坐在了中間,俯瞰場中十名等待終考的學生。

他心中正忐忑,看到有幾個鮮亮的身影走進場來,定睛一看,是新入武科的楊依等人。像是約好了一般,都是堂堂正正地穿著女子勁裝,顯得幹練又活潑。

楊依看見兄長,還踮著腳衝他招手,楊信無奈地搖頭笑著。

旁人卻不知她們底細,一時間議論紛紛。林翡已站在場內,怎麽還有三個女郎進了練武場?這時間不是都該在書院裏早讀嗎?甚至連教頭們都麵麵相覷,不知她們為何來此。

淩赫說道:“是我叫通過考錄的學生先來見識見識。”

眾人驚疑不定,教騎射的郎霆先反應過來:“您是說,這三位女郎也在前日參加了考錄?”

見淩赫點頭,場子裏一時間沸騰了起來,楊依她們卻恍若未聞,走到林、晏二人身邊。

郎霆舔著牙根,臉色有些難看。統共錄了七人,竟有四個女郎?!前日比試時他也在,看身形,印象裏確實是這幾個女郎資質更佳,但……這也太荒唐了!

他看槍棒教頭彭康全也是欲言又止,於是過去同他咬起耳朵。

淩赫看在眼裏,卻懶怠理會,揚聲道:“昨日已考過兵法,今日考核槍棒、騎射兩項,通過者順利結業,否則繼續留在武科學習一年,明年再度考核。”

李擎等人依次上場,林翡掃了一眼圍觀的人,說道:“今年除了我們四人

,還有三個郎君,正好一年淘汰一個。”

楊依等人:……

確是理想情況,但也不必如此直言不諱吧?

她忽又歪了頭:“不對,第三年不必淘汰,直接終考。那看看誰比較有見地,願意依附咱們,就‘留他一命’。”

楊依湊在她耳邊,小聲恭維道:“汀鷺女俠,以後唯你馬首是瞻。”

晏如陶同情地看了看不遠處的三人,一無所知的他們正聚精會神看著場上的考核,也不知誰有幸能“苟活”到三年後……

看完結業終考,楊依三人下午還要在書院上課,等到二月初二才能正式進入武科。林翡則是和眾人道了別,趕往宮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