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懸懸在念

她似在雲霧中徘徊,耳邊嗡鳴,眼前蒙矓,浮沉不由己,行行複停停。

忽有一隻手握住她的手臂,輕聲喚著她的小名:阿鷺——

她停下了步子,卻看不清那人的眉眼,仿佛是山嵐遮擋住青峰,叫她難窺全貌。

她有些急切,揮動手臂想趕走那霧氣,那雲霧似凝在她身上化作滴滴汗珠,涔涔落下,讓她越發難受。

無法掙脫這如夢似幻的詭譎之地,連呼喊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蜷縮在原地,漸漸地,有了痛感,越發清晰。

先是喉嚨幹澀刺痛,再是頭顱像被擠壓**,還有眼眶脹痛、鼻中幹燥,渾身上下沒有一處舒坦。

忽然那聲“阿鷺”又響起,好像就在耳邊,她吃力地睜眼去尋,卻看到一人正伏在自己榻前,頭埋在手臂之間,聲音帶著哽咽。

這下聽得更清楚了——“怎麽一夜都沒好轉……”

林翡發覺自己左臂被他抓著,雖覺聲音耳熟,但一時腦子反應不過來,於是先想抽回手臂。

那人驚覺她在使力,猛地抬頭看她,林翡看到一張淚漣漣又帶著驚喜期待的臉,竟是晏如陶!

她疑惑地看著他,張了張嘴,想問“你為何在此”,卻發現嗓子幹啞得說不出話。

晏如陶立刻反應過來,從榻前爬起來想給她倒茶,卻因跪坐太久腿腳酸麻,身子一歪險些跌倒。

林翡坐起身想攙他一把,卻發現渾身酸痛難忍,倒抽了一口冷

氣。

堪堪站住的晏如陶回身見她歪倒在榻上,心疼不已,輕輕托起她的肩,讓她躺回枕上。

“我去給你倒茶,你躺好。”

語氣溫柔小心,渾然不知自己眼淚都還沒擦,一心隻顧著她。

忽然有人推門進來,林翡怕旁人瞧見他滿臉淚水的模樣,拽住他的手往近拉,右手捏著衣袖在他麵頰上蹭了兩下,近得呼吸可聞,讓她想到芙香樓他喝醉酒那回。

晏如陶驚得怔住,半天沒直起身,阿鸞和宮婢們繞過屏風來時,林翡倒已靠在枕上麵色如常。

“阿姊——你醒了!”阿鸞像隻幼鳥般張著雙翅撲到她身邊,晏如陶聽姊妹倆說起來話,就退到屏風外,招手讓宮婢再去倒些熱茶,然後坐在蓮花墩上癡癡出神。

他今日本想約九皇子蹴鞠,好趁機“偶遇”阿鷺。

一大早去問李擎有沒有空,得知阿鷺昨夜忙於擇選宮婢沒回家,就同李擎約好未時在常備營見,上午就進了宮。

誰知一入承祥宮才知她竟病倒了。舅母一行人去忙明日元宵祭祀的事情,他打聽不到究竟發生何事,又不敢貿然進她官廨,隻能焦急地徘徊在院子裏。

直到阿鸞聽聞他在門外,連忙請他進來,摒去宮婢悄悄同他講:“阿姊昨日中午出去時還好好的,最多中午睡覺著了些涼,遠不至於病成這般,我怕有人要加害阿姊……昨夜我一刻不敢離開,藥是春柳盯著的。現在她們都隨殿下

去了含章殿,煎藥的地方須得有人看著。正好晏郎君你來了,旁人我也不敢輕信,請你在此照看我阿姊,我現去盯著藥。”

阿鸞匆匆離去後,他一開始隻敢站在屏風旁看著夢中蹙眉、虛弱無助的阿鷺,不複往日生氣勃勃。

驚疑、擔憂、疼惜一齊湧上心頭,他慢慢走近,最終跪坐在榻前,眼也不眨地默默守著。

忽見她頭微微搖晃,似是不適,接著腿也踢了兩下被衾。晏如陶怕她發熱驚厥,連忙按住她欲揚起的手臂,呼喊她名字,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

手臂滾燙,口中囈語,晏如陶實在想不通,為何隻一天她就病成如此模樣?從前聽李擎說起沒見阿鷺生過病,大冬天都麵頰紅潤,怎麽現在喝完藥躺了一夜也不見好?

莫非,真的有人對她下了手?

都怪自己,同她說什麽後宮還算清淨,叫她放鬆了警惕。他鼻酸難忍,後悔不迭,落下淚來。

發現她醒轉時,自己滿心歡喜,全然忘卻上一刻還在埋頭哭泣,難怪她神色很是驚訝。

回想至此他尷尬得麵紅耳赤,可一想,她竟毫不嫌棄地用袖子替自己抹去眼淚,又忍不住攥拳擋在嘴邊遮擋笑意。

待熱茶送到,他連忙斟了半杯,又兌了些之前晾好的茶水,忙不迭地送到她的榻前。

“溫熱的,正好入口。”

他見林翡抬眼打量自己,不禁咽了口唾沫,有些心虛。

“阿姊先喝茶水潤潤喉,藥還有

些燙。”

林翡接過茶一飲而盡,正準備讓宮婢再去倒,杯子就被晏如陶搶了過去:“我來。”

阿鸞附在她耳邊悄聲說:“旁人我信不過,才讓晏郎君來照看。”

林翡看看一臉高深莫測的阿妹,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摸摸她的頭:“我好多了。”

正在倒茶的晏如陶也聽見了,再遞給她的時候低聲說:“你這幾日安心休養,我去同舅母講。”

林翡現在一看他的臉,就不自禁想到那副淚漣漣的委屈模樣,隻好稍稍別過頭去:“不礙事。”

晏如陶深知她生性倔強,既已決心強撐病體去揀選,他不好強勸,垂首道了句:“那我陪你同去。”

林翡忍住抬頭看他的衝動,也不敢問他為何陪同,心思有些亂,於是說道:“煩請晏郎君回避,我要梳洗。”

語氣有些生硬。

他退出去後,林翡被宮婢扶著坐起身,她問了二人名字,阿鸞提醒道:“是皇後殿下身邊的宮人。”

“女官可是要沐浴?符菱娘子已備下新衣供女官更換。”

林翡和衣睡了一宿,裏衣被汗浸濕,想到下午還要去織錦所揀選,確實得沐浴一番。

她和阿鸞先吃些飯食填飽肚子,紫英吩咐人拎熱水進來,將屏風挪至牆角,擋在浴桶前,紫蘭去拿備好的皂角、香膏。

林翡不習慣有人伺候沐浴,讓紫英二人等候在外,阿鸞臥在裏間的榻上補眠。

沐浴完她穿好衣裳,用旁邊一桶幹

淨的熱水將長發也洗淨,頓覺渾身舒爽,病好了一半。

南邊有扇梅花窗,此時陽光正好灑進來,林翡將濕發擦到半幹,倚著窗邊,邊晾頭發邊翻看昨日冊子上新添的內容。

看到滌衣署的宮婢名字,忽然想起孫豫的事情。本想問問晏如陶,但自己方才下了逐客令,他定是已經離宮了。

她托腮凝神想著,花窗上映出她的側影,與窗格交疊在一起。幾縷發絲微微翹起,暖融融的陽光籠著她略顯蒼白的臉。

又有些倦意襲來,她輕輕打了個哈欠,偏過頭看到榻上酣睡的阿鸞,笑容溫柔。

這一幕落入坐在回廊裏的晏如陶眼中,他隱約看到花窗後麵長發如瀑的她,明明是影影綽綽,卻又覺得連她的睫毛都清晰可見,真是怪哉。

這幕景象讓他想到辭賦中的神女,威嚴且慈悲,無欲亦無邪,讓人隻敢遙遙相望。

他自被“趕出來”,就在憂心她是惱了,回想方才四下無人之時自己露骨的言行,頓生悔意。

雖想有朝一日能讓她看見,可並非這般疏忽冒失。

他苦笑,自己現在有什麽值得她看見嗎?

這世道看重高門巨族,他憑借父母的身份有了些許立足之地,可這恰恰是她所不屑的。捫心自問,拋卻這些,他究竟還有什麽值得她駐足留意?

回想這十七年的紈絝生涯,小時招貓逗狗、打架闖禍;長大了交友宴飲無心讀書,實在是文不成、武不就,連

心眼都被阿娘說不夠……

旁人的阿諛奉承他從未放在心上過,唯獨她曾稱讚過的那句“做事細致”,叫他開懷許久。

他細細咀嚼這個詞,想從中尋出條路來,倚著廊柱晃著腿,冥思苦想,卻不得要領。

突然被什麽小玩意兒砸中肩膀,他低頭去看,是枚小石子,不禁煩悶惱怒,抬頭去尋是誰在宮中如此放肆,卻看見那扇花窗被支起,“神女”正探出身子向他遙遙招手。

他似被一縷看不見的繩線牽引,抬腳就向她走去,站在花窗下仰頭看她,有發梢拂過他眉間,撓得他心癢癢。

林翡微微歪頭,有些不解,聲音壓得很低:“站這裏做什麽?進房裏來呀。”

隔著花窗怎麽說孫豫的事情?

晏如陶一喜,立刻轉身,卻又被她叫住:“動作輕點,阿鸞睡著了。”

他點頭應下,見她沒有氣惱,將方才那股子悔恨喪氣統統拋到腦後。

待他坐在窗邊,林翡的頭發已經挽起,小聲說起昨夜在滌衣署的事情,開口一句“遭人潑了水”就叫晏如陶眉毛擰在一起。

“誰幹的?!”他雖壓著聲音,但難掩憤怒。

“和管事的孫豫脫不了幹係。符菱娘子話裏話外的意思是和世家有關,卻又不肯說明白,我才想著問問你。”

“孫家?”晏如陶搖搖頭,“高門巨族恥於同內監扯上關聯,更不會有族中子弟淨身入宮,八成是恰巧一個姓,又搭上了孫家哪個心思活

泛的。”

“符菱娘子也說,孫家子弟大多低調。阿鸞提起過孫四郎孫澤就是個謙遜的性子,還有我們同班的孫旻,字寫得好,人說話也客氣,都不像汲汲營營之輩。”

這讚賞的語氣,叫晏如陶很有些牙酸,孫澤年紀小也就罷了,孫旻他可是常見的,身高八尺,姿容亦佳,連夫子們也常誇他俊爽有風儀。

“倒也不必以貌取人……”晏如陶垂著眼,心中鬱悶,話音也有些含糊,“有的人雖然字不怎麽樣,脾氣也不算好,但也未必不是好人。”

後麵那句林翡一開始沒聽太清楚,問了他,他卻支吾不語。

林翡細想又反應了過來,瞥他一眼:“又沒說你,你同他比個什麽勁兒?”

晏如陶沒料到她竟聽見了,頓時漲紅了臉,欲張口解釋,可轉念一想,她說的也是事實,沒什麽可辯駁的,隻是心中還是不得勁,抿著嘴不發一言。

林翡從側麵見他氣鼓鼓的模樣,覺得有些好笑,想不通他為何置氣,可又是自己請他來指點,隻好低聲說:“你自然比他強,我同他沒打過什麽交道,不過隨口說說罷了。”

這番“哄人”的話實在讓晏如陶受寵若驚,她說著話時,放在憑幾上的手臂向他伸過來幾寸,陽光照在她修長的手指上,看她指尖輕點幾下桌麵,像點在他心上一般,惹起陣陣波瀾。

他突然聯想到醉酒那回,發現她對弱者總是存著幾分同情,

沒料到這種時候也肯降下身段、好言相勸。

晏如陶見好就收,微微笑著對她說:“我印象裏,孫丞相的子女雖然都與世家聯姻,但並不像聶、沈幾家一般仇視寒門。等等,好像有個孫輩是過繼的,我想想。”

他仰起下巴眯著眼,回憶不知從誰那裏聽來的消息:“孫丞相年近花甲有了幼子孫澤,可三子卻數年無所出,過繼了旁支的一個男童,如今同你年紀相仿。我從前在宴席上見過幾回,品性同那馮恕不相上下。”

林翡皺皺眉:“那孫豫看上去也有三十好幾歲,會趨附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郎?”

“再細的就不知了。近日鮮少赴宴,淳筠又在家待嫁,我盡快給你打聽。”

“明日不就是宮中上元祭祀,在含章殿擺宴?”

晏如陶一拍腦袋:“瞧我這記性。那你明日等我消息。”

但隱隱覺得好像還有什麽事也忘了。

李擎抱著鞠球站在常備營門口,疑惑地問哨兵:“阿適真沒來過?這不已經到時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