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先發製人

若是晏如陶能聽見她此時的話,定會衝她露出苦澀的微笑。

回大長公主府見到“闊別”近兩月的阿娘,晏如陶還沒開口賣乖就被揪住了耳朵。

“噝——阿娘輕些!我……我做錯什麽了?”

“你還有臉問?旁人拐著彎兒地問我新君為何拒絕聶家孫女,我還當單單是打聽消息。若非有人看不過去,背後告知你日日與新君廝混一處,我不知還要被人笑到何時?”

晏如陶愣在原地,一臉疑惑:“他拒婚與我倆廝混有何幹係?”

熹平拿起桌上一個蜜桃向他砸去:“你說有何幹係?斷袖分桃你這呆子!”

晏如陶怔怔看著落在地上裂開的桃子,咽了口唾沫,頭一個念頭是阿鷺可千萬別誤會,不過再一想,她那裏要知道也難。

“兒不是……兒真沒有……”

熹平哪能不知道他對林翡的用心,沒好氣地捶了幾下他的背:“我知你沒這心思又有何用?你就等著聶檀拿你出氣!”

晏如陶心想,原來新君是打的這個主意!不過既然要用自己做盾,他總不會見死不救。

可再一想,若真是維護自己,此事更是板上釘釘,頓時欲哭無淚。

“當日他說知道了,我以為他要老老實實做聶檀的孫女婿,還寫信安慰淳筠,原來連我也一道蒙騙。”

熹平歎道:“他不願安分坐這位置倒省了不少事。”

“正是,難怪他登基當晚就敢偷偷放走阿琅,我

還當是我提‘大赦’起了作用。”

“你呀,整日同他在一處也沒看破,活該被人拿來擋在麵前。”熹平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兒子。

晏如陶辯解道:“拿淳筠的話激他本就不抱多大希望,世間能有幾人會為了認識數月的未婚妻子,放棄已經到手的皇位?他那般言語,我自然也就信了。”

熹平胸中的悶氣消散得差不多了,坐下拿起桃子,晏如陶連忙上前接過剝皮。

她瞟了兒子一眼:“一個二個,都做起多情種來。”

晏如陶假作沒聽見,專心致誌地剝好蜜桃獻給她:“阿娘,既然他要做這場戲,兒也隻好陪著演下去。今後,您裝聽不懂也好,裝慍怒也成。”

熹平低頭吮了一口桃肉,冷笑道:“你們兩個癡兒,竟沒想著給淳筠透個口風?我可是聽說唐家已經在相看新郎婿了。”

晏如陶臉色一變,想到卵覆鳥飛的悲慘結局,立刻道:“我明日就去見淳筠!”

還沒走到東宮門口,就有個小內監湊過來,悄聲同晏如陶講:聶司徒又來請主上移宮。

他撓撓耳朵,轉身就走,這時候去打照麵實在是嫌命長。

誰知還沒走兩步,就遇上了符茵娘子,說太後有請。

躲得了哥哥,躲不了妹妹,這聶家一個二個……晏如陶腹誹道。

新君還是五皇子時出宮建府,這符茵娘子被派去料理府內事務。自四月宮變以來,新君將身邊的舊人通通攆了出去,符茵娘

子也就回到了太後身邊。

這還是宮變後他頭一回單獨見聶太後。昔日溫和慈愛的舅母,如今像是座塑著金身的佛像,高高在上,不近人情,明裏暗裏敲打著自己,與從前判若兩人。

當年阿舅還是德王時,雖為長子,卻因過於仁懦被先帝不喜,反而自己的阿娘。阿舅一母同胞的妹妹熹平公主果敢潑辣,得先帝疼愛,時常替兄長美言。

聶後當時是德王妃,同妯娌相處十分不快,尤其是襄王妃沈鈺。沈鈺與聶棠皆出身世家豪族,但沈鈺仗著所嫁襄王是先帝寵愛的幼子,有望繼承大統,常常冷言奚落、暗中詆毀。

這些聶棠都能忍,但有一回沈鈺竟誣聶棠惡毒善妒,虐待有孕的德王側妃沈鈴,也就是沈鈺的遠方堂妹、之後的沈貴嬪。

當時聶棠僅有長子,沈鈴已連生兩子,又懷著第三胎,風頭正盛。

兩位沈氏在皇後麵前哭訴,聶棠百口莫辯,加上又是奪嫡的關鍵之時,聶棠不想讓郎婿在帝後麵前失了臉麵,正打算認罰。

幸得熹平公主趕到,斥責側妃沈鈴擾母後禮佛,將此事壓了下來。她與兄長多次長談,薛、程二人出謀劃策時也有她的一份力,最後阿舅被立為太子,兩年後順利登基。

晏如陶實在想不明白,這二十年的姑嫂情誼做不了偽,即便今朝形勢陡變,以她的城府逢場作戲簡直手到擒來,何至於驟然翻臉?

他也不信是這斷袖分

桃的傳言使她惱怒。那可是她親生兒子,糊弄誰也糊弄不了她呀,畢竟前些時日還在操持他的婚事。

腦子裏想著這些,就沒太留意路,直到聶檀的肩輿幾乎已到他眼前,晏如陶才回過神。

心裏暗罵一聲倒黴,看著須發花白的聶檀正打量著自己,他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上回見到晏小郎君,還是去府上吊唁駙馬。十數年未見,小郎君已長大成人,隻是不及駙馬風采,老夫當年可是……”

晏如陶頓時冷下臉來:“先君舊事,不足司徒掛齒。”

聶檀似並未因他的打斷而惱怒,覷了他一眼,笑道:“這氣性倒是像足了熹平。”

“兒肖耶、娘,天經地義。”

“嘖,如今的小郎君脾氣可都不小,卻不掂掂自身的斤兩。回去勸勸他,莫要學他阿娘。本是一家人,藏著掖著倒沒趣,你說是不是?”

他雙手搭在肩輿的扶手上,朗聲大笑,一副盡在掌握的得意模樣。

晏如陶心中冷笑:戳人痛處的老貨,還想讓我傳話挑唆,做你的春秋大夢去!

也不能怪他沉不住氣,張口就提他阿耶的喪儀,若是他阿娘在此處,早就打將上去了。無論打不打得贏,起碼叫他知曉人長嘴是為了講人話的。

憤憤然回到東宮,晏如陶還沒見到新君,就聽聞鍾聲轟鳴,哭聲連綿一片,驚得他立刻四下奔尋。

最終在寢殿一角見到蜷縮抱膝的新君,他心裏總算鬆了一口氣。

鍾聲還未停歇,晏如陶緩緩跪坐在他麵前:“陛下,先換素衣吧。”

“不過是他拿來唬天下人的,我父皇尚未崩逝,換素服豈非咒他!”

晏如陶徹底安下心,勸慰道:“他既然這般著急,定是北邊有消息傳來。”

原本編造出退位是為掩飾宮變,如今新君登基還不到一個月,直接斷了阿舅的退路宣稱“太上皇”駕崩,實在太過倉促。大典的彩綢還懸著呢,這下要直接換成白的。

方才聶檀定是以此威懾新君,這“生死”都由他說了算,小小兒郎還敢耍什麽花樣?

新君站起來,自顧自地說道:“老八、老九和後麵小的都更好拿捏,即便沒有聶家的骨血,給他們塞個聶家女做皇後,一樣受他掌控。”

晏如陶聞言立刻留意門窗,生怕被人聽見:“陛下,慎言!”

“還是老九更好。薛家被連根拔了,再起不了風浪,他又在阿娘膝下長大,算是半個親兒。”

他說完回過頭來看晏如陶,言語淒然:“我原本上有父皇、母後疼愛,即將娶妻成家,是他聶檀為一己權欲將我架上高位。如今我不過是他擺弄在龍椅上的陶俑,進不得,退不得……”

晏如陶卻覺他今日被聶檀逼急了,須得從長計議的事就這般隨口講出,自己又不能假作未聞。

“陛下,您月初剛登基,諸般事務頭緒未明亦是難免,請先更換素服去天明宮。”

新君歪著頭,笑出聲來:

“是你糊塗還是我糊塗?我這般拖延妄為,你不該全力支持嗎?”

見晏如陶欲辯解,他屈膝蹲下湊在耳邊說道:“你與姑母難道不盼著父皇回朝?你與阿筠青梅竹馬,能忍心見她被悔婚?你我如今想在一處,我也不怪你明裏暗裏引我踏這條不歸路。”

近在咫尺的銳利之辭落在晏如陶耳中,逼得他麵頰發燙。

畢竟遠不算老練,私心被當麵揭露他尚且做不到泰然處之,垂首沉默良久才終於開了口。

“你也不必如此奚落我。唐家已在物色新郎婿,若非我前日偷偷見了一回阿筠,怕你還未從這宮中脫身,就能在正旦見沈家郎君攜新婦來賀。”

晏如陶索性將話挑明,語氣倒比從前還要輕佻隨意。

果然新君臉色一變,欲言又止:“她……是她想……那你同她怎麽說的?”

晏如陶趁勢好言好語哄道:“您先換上素服,去天明宮陪聶檀將這出戲唱完,回來我再同您細講。眼下尚未籌謀得當,萬一早早惹惱了他,落得滿盤皆輸,豈不悔哉?”

說罷,兩個自作聰明的年輕兒郎,半是無奈半是苦惱地互相看著,心中皆明了,不約而同地長歎一聲。

好幾日的秉燭夜談之後,流言更盛。

聶檀卻不看重這些,見新君溫和順從許多,還遣人送了幾本前朝字帖去大長公主府上。

卻不想次日被退回,還捎了大長公主兩句話:“習兵書者送字帖,徒惹人笑。

若真心愛贈,不妨送金烏孤本。”

這話本不該傳到聶檀耳朵裏,是孫女聶燦聽婢女說起,在餐桌上隨口問了一句“金烏孤本”。

誰知長輩們皆沉默不言,垂下眼不敢亂看。

聶燦意識到自己失言,正欲認錯,卻見阿翁笑了笑:“這熹平的嘴,還如從前一樣鋒利。”

眾人跟著湊了兩句熱鬧,將此事掩了過去。

聶燦卻仍是惴惴不安,悄悄去問阿耶,誰知阿耶言辭含糊,隻讓她休要再提。

十二三歲的小女郎,本是聶家孫輩最受疼愛的嬌嬌女,先是被拒婚,眼下又犯了阿翁忌諱,心中鬱鬱,趁著暑假先一步躲去了北郊的莊子散心。

此次消暑自然要避開行宮,晏如陶為著私心,建議主上選了春華池,離普明寺不算太遠。

和宮裏相比,消暑時的住所、護衛更為鬆散,晏如陶終於尋到時機見了阿鸞一麵。

林夫人和阿鶴在宮外,消息還算好打聽。唯有這個令她牽腸掛肚的幼妹,被脅留於太後身邊,若不問清阿鸞近況,晏如陶也無顏與她相見。

可懷裏揣著阿鸞托他轉交的生辰禮和書信,站在普明寺的山門外,晏如陶又生出些退怯之情。

他抬頭看看暑熱的天光和繁茂的樹冠,想起彼此共度過的數個暑假。

每回要見她,就不自覺地理起衣襟大袖,如今也是一樣。

隻是那般暢快恣意的日子,再難重現。

時移世易,眼下一個在深宮裏艱難騰挪,另一

個於山林中終日困守。

少年時的煩憂齟齬,在今日看來不值一提。

他憑借令牌穿過虎賁叩響寺門,驚起兩隻鳥雀。

一個粗衣素顏的女子探出半個身子打量他,似是眼熟,卻因在山中住了數月,將從前在宮裏學得的識人記人的本事忘了個幹淨,問道:“貴客如何進得了山?有何事?”

晏如陶拱了拱手:“在下姓晏,求見林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