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陰差陽錯

那少女又看了他兩眼,說去通報,誰知還沒等來阿鷺,先見六皇子從門裏鑽了出來。

“你竟肯來此地!”他笑著來迎,對晏如陶身後的眈眈虎視視若無睹,將其扯進門內。

“我阿娘同阿姊去後山了,你來得正是時候,嚐嚐我剛做好的飯食。”

林翡拿著一把烤鵪鶉,進門便喊“阿黍”,結果看見桌前托腮搖扇的人側頭含笑望向自己。

他站起身抖抖袖子,一身牙白,中間圍著條藤紫錦帶,桌上還放著把青蓮色的折扇,還是從前那般瀟灑俊逸。

而她手中的鵪鶉被阿黍悉數拿走,小人兒溜得快,指間的油都沒來得及在他身上蹭幹淨。

晏如陶將一方帕子遞到她麵前,說話不疾不徐:“擦擦手再收禮物。”

兩個月未見的些許陌生感,被他這句體貼的話哄得飛去九霄雲外。

林翡抿唇笑著,手指擦淨後將帕子往桌上一拍,掌心攤在他麵前,卻發現他正在細細打量自己。

“怎麽?不認得了?”

“隻是想看看你。”

他笑得看似靦腆,卻樂得鼻尖皺起,頭微微向後仰起晃了晃,她莫名覺得像姑父家那隻垂耳的細犬。

見她眉目舒朗、身體康健,晏如陶心裏也暢快極了,這兩個月來的鬱悶一掃而空,利落地從懷裏掏出阿鸞的信。

林翡迫不及待拆開來看,晏如陶眼疾手快,趕在她胳膊架在桌上前,將沾了油的帕子團起來收好。

翡自是無暇注意此等小事,快速掃視信中內容,隻消片刻就看完了兩頁紙。

誰知她放下信紙似笑非笑地看向晏如陶,他實在想不通阿鸞會寫什麽同自己相幹的。

林翡手肘搭在蹺起的膝蓋上,湊近了些:“動靜不小啊,斷袖?佞臣?”

騰地一下,晏如陶的臉燒起來!

他千算萬算沒想到會被阿鸞漏了口風,這小女郎,明明將信遞交自己之時口中還不住地道謝!

林翡見他羞惱,挑挑眉:“她知道是流言,你莫慌。”

晏如陶挺直了腰杆,神色卻不自然,辯解道:“行非常之路,難免受非常之責。”

林翡笑著搖搖頭,不再糾纏此事,問道:“阿鸞信裏說給我做了新槍套,也在你這裏?”

晏如陶將疊得整整齊齊的槍套拿出來:“她說從前做的那副太過粗糙,用了幾年定也磨損不少。這次她特意選了結實耐看的料子,還繡有你的字。”

林翡先收了起來,待晚些時候再試。

她看不慣他蔫眉耷眼的樣子,又湊近逗他:“那你呢?總不會空著手來的吧?”

“沒錯,準備上山途中薅幾朵紅色的花,誰知一路上都沒瞧見。”

嘖,細犬也會齜牙。

林翡站起身來,笑得越發開懷:“那就跟我去後山,想要什麽顏色的花都有。”

晏如陶跟在她身後,手裏的扇子朝著大步流星的她身上扇。

“今日也真是巧,你們一個二個都惦記著我的生辰,淳筠阿姊也說

要來,估摸著快到了。”

這倒是意外之喜,他也有些時日沒見到淳筠了。

路過寺後一個背陰的坡,林翡瞧見薛銀母子還在烤著什麽,就帶晏如陶過去說兩句話。

他很疑惑:“寺裏不是有廚灶嗎?何必在此搭個土灶?”

林翡歎氣:“竟還有比我更無敬畏之心的人。”

她下巴指指寺院的頂:“那可是寺廟。”

薛銀起身,拍拍手裏的灰:“吃飽了,阿琅你吃完把火熄了。”

說罷從林、晏二人身邊走過,左右各看了一眼:“嗬,沒想到啊。”

林翡裝作沒聽懂,見阿黍正專心吃著,領著晏如陶往山上走,一路上指著繡球木槿與他看,他也將林、李兩家的事和宮裏的情況揀要緊的同她講。

山頂沒什麽遮擋,烈日當空,兩人隻上去看了眼風景就退回林蔭之中。

“難不成這後山的花,也沒有能入你眼的?”眼看著普明寺的屋頂隱約可見,林翡納悶這人為何遲遲不肯交出禮物來。

其實方才那股子羞赧氣惱早就煙消雲散,晏如陶隻不過想回到屋內,兩人麵對麵坐下,他好生將這份來之不易的禮物交予她。

誰知時機轉瞬即逝,還沒拐過後門的院牆,就聽見爭執的聲音。

“這普明寺又非皇家禁地,我為何不能來?”

這女郎的聲音倒是陌生,林、晏兩人悄悄順著牆根兒走過去,小心覷窺。

“淩赫,你將她領下山。”

晏如陶心頭一震,新君怎的在此

?!他連忙扯住阿鷺的袖子,衝她做口型。

這下換成林翡心亂如麻。淳筠可是要來,萬一遇上可怎麽好?

結果兩人冷不防被人從背後推了一把:“你倆躲在這裏做什麽?同我捉迷藏不成?”

晏如陶跌出去兩步,林翡倒是隻晃了晃身子,回頭一看,正是淳筠。

“我剛去山上找了一圈,沒承想……”淳筠本還嬉笑著說話,看見從轉角過來的幾個人,怔在原地。

作為此時最清楚所有內情的人,晏如陶的心已經凍成了冰坨,沉甸甸地墜在胸腔,絕望地看了一眼新君。

那陌生的小女郎衣飾華貴,甚是驕矜,看見晏如陶還勉強點點頭,隨即看向林翡和唐愉,麵色不善。

果然,她手執馬鞭,指著林翡問道:“你就是那個女武官?”

“正是。”

林翡往前邁了兩步,將淳筠擋在身後。

小女郎似是怒氣上湧,肩膀起伏了幾下,轉過身衝著新君怒吼:“這等出身寒賤、甘作兵革的女子,竟值得官家來此私會?”

聽聞此言,在場之人皆感莫名其妙,蹙起眉來。

晏如陶攥緊了折扇欲同她爭辯,還沒開口就聽見一聲怒喝:“你難道不是將種?!”

這聲石破天驚的詈罵竟是出自新君之口,直叫其餘諸人目瞪口呆。

早就受夠了聶檀脅迫的新君,看見被拒婚之後陰魂不散的聶燦,氣就不打一處來。

客客氣氣讓淩赫帶她下山,聽不進去,還當著阿筠的麵說自

己與林翡私會,所道羞辱之詞更是不堪。

聶燦尚不知阿筠在此,若是暴露風聲,聶檀不知又要折騰出什麽風波,他隻好出聲喝止。

晏如陶走到林翡身邊,麵色凝重地看著她,她卻輕輕搖頭,示意他休要多言。

而那聶燦何曾受過這等屈辱?

堂堂河東聶家,曆朝的高門巨族,皇室也得矮上三分,她又自幼被祖父視作珍寶,今日竟被稱作“將種”!

她瞪著新君,質問道:“我祖父擔過的是都督一職,怎能和寒門老兵混為一談?!”

淩赫站了出來,躬身勸道:“臣遵陛下指令,護送女郎下山。”

聶燦知道有氣也不能撒在他身上,隻憤憤地回身看著新君和林翡,留下一句:“今日之事,我要全數告知我祖父!”

這兩人眼皮都沒抬,懶得搭理她。

焦頭爛額,還差她告這個狀?反正這丫頭也沒摸清楚狀況。哪有解決眼前這尷尬局麵來的重要?

瞥見聶燦身影消失,新君就跨前幾步拉著唐愉的手往山上走去。

晏如陶有樣學樣,拉著林翡的手進了後院。

誰知院子裏站了十幾個人,晾衣的、曬菜幹的、閑聊的,齊齊看向他們。

手是絕對不肯鬆開的。晏如陶麵皮發燙,轉彎兒就想紮進房裏,林翡扯住了他。

“走錯了,這邊。”

禪房的模樣都差不多,晏如陶被她這般提醒也認不清究竟是哪間,隻好由她領著進了房。

原本在房中躲熱的、午睡的聽見

動靜都看過來,直勾勾地盯著二人牽著的手。

最後躲去了灶房,隻有一個熬粥的阿黍。

“吃完鵪鶉才多久?又在煮粥!半大兒郎餓得這麽快?去睡會兒,阿姊幫你看火。”

阿黍一步三回頭,總覺得哪裏不對勁,最後被晏如陶笑著拍在了門外。

林翡掀開鍋蓋,見米還是半夾生,又添了點柴火。

灶前太熱,兩人到外間貼著米缸並排坐下,覺得背後涼絲絲的。

晏如陶展開扇子,卻被林翡往他那邊推了推:“給你自己扇扇,耳根子都紅了。”

晏如陶心虛,抬起左手就去試耳垂的溫度,卻聽見她說:“呆子,自己耳朵燙不燙還不知曉嗎?”

他低頭傻笑,還不忘偷看她一眼:“方才聶燦的話太過了,別放在心上。”

“這話從稚氣女郎口中道出不過是刺耳,藏在聶檀心裏就是一把鋒利的劍,遲早砍在我們頭上。”

“唉,北邊的情況始終打探不到。”

林翡掰著指頭,數給他聽:“我這裏被虎賁圍著,阿娘和阿鶴在家裏也少不了被耳目盯著,阿鸞在宮裏更不必說,阿耶和姑父都沒處遞消息。”

“不如我給阿嶺寫封信試試?”

“你好不容易才混成了‘佞臣’,萬一被發現和北邊有聯係,之前的戲都白演了。”

晏如陶啞然失笑:“‘昏君’還在後山呢,反正有他頂在前麵。”

“難過美人關呀!”林翡笑得促狹。

晏如陶聽罷笑而不語,將懷中的

禮物拿了出來,林翡接過,竟是定國長公主初巽的《金烏槍法》。

“這是原本還是摹本?”

“是多年前的摹本,猜猜看是從誰手裏討來的?”

林翡停住翻書的手,凝神細想:“聶太後?”

她嫁給德王時定國長公主還在世,想必與這位姑母打過交道。況且,她當了這麽多年中宮,如今又貴為太後,後宮裏的珍寶古籍還不盡在她囊中?

晏如陶搖搖頭:“她敲打我還來不及。”

時間有限,他也不再賣關子:“是聶檀。”

林翡愣了一瞬,隨即眨眨眼睛,眼珠子轉了轉:“是了,他比聶太後年長許多,與定國長公主算是同輩。二人又同為習武之人,或許不打不相識,誌同道合,引為知己,就像……”

晏如陶見她轉頭看向自己,心如擂鼓,額上沁出了汗,絲毫不能動彈。

想等著她說完,卻又不敢聽完。

他抿了抿嘴唇,開口:“他們二人,曾有過一段情緣。”

這話接得有些微妙,他的睫毛微微顫動。

或許是因為湊得太近,林翡感覺心中燥熱,緊貼上米缸找回一絲涼意,將兩人間拉出一拳的距離。

灶房中忽然靜了下來,她不追問,他亦無心再述他人舊事。

米粥香氣漸漸飄了出來,林翡撐著米缸起身:“我去看看火。”

晏如陶看她右手還攥著《金烏槍法》,不大方便,於是也跟著站了起來:“我來,你同我講講如何做。”

兩人走到灶膛前

,林翡教他攪攪鍋底,看鍋中水不算多,就不再加柴。

“再過個一刻鍾就能吃了,就是不知阿黍想不想加點菜幹。”

晏如陶放下鍋蓋:“吃住同宮裏相比天壤之別,但你們看著倒更愜意自在。”

“那是自然。不過我是逍遙了,你今日說起事來不知蹙了多少回眉頭。”

他心中竊喜,麵上卻不顯,甚至還故作深沉地歎了口氣。

果然,林翡接著說:“匆匆辦完這場朝中心知肚明的喪儀,新君才趁輟朝的幾日到京郊鬆口氣,你也難得能歇歇神。”

她見不得他愁眉苦臉的模樣,抬手扯扯他的臉頰:“走,坐下說說聶檀和定國長公主的事。”

她先行邁步向外間走去,卻不防被他從背後擁住。她的肩背瞬間緊繃,手也立時攥成了拳,可想到身後是他,最終還是垂下了雙臂。

晏如陶自然也感受到她的變化,本來輕輕攏著她腰的手臂稍稍收緊了一些,這才發覺自己也是渾身僵硬,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他的下巴抵在她挽起的發髻上,正欲輕嗅,懷中的人開了口:“山中洗浴不易,你還是不要聞的好。”

聽到他低笑的聲音就在耳邊,她背後抵著的胸膛也在震顫,這般親近的舉動陌生又新奇,她收了逗弄的心思,忍不住側頭去看。

卻見他的嘴唇停留在離她臉頰一指遠,好似是要親吻她的鬢發,卻沒料到她忽地偏過頭。

呼吸相聞,他凝望著她近在

咫尺的眉眼,依舊清澈明淨,似林間小鹿,不染俗欲。

盡管全身的熱血都朝他心頭狂湧,他還是止住了動作。

隻因想起當日剖白心跡之言,是那般地毫無所求。

如今得了她的好臉一時忘形,才有這諸多得寸進尺。她不過是看在“知己”的情麵上,才未曾厲色推拒,可之於“情”字,她尚未看得分明。

若真惹惱了她生出嫌隙,眼下哪有時機彌合?

晏適之,莫要貪心。

他這般告誡自己,緩緩鬆開手臂,心中湧上一股悵然。

誰知她察覺後迅速轉過身來麵對著他,傾著身子逼近他。兩人身高不過差了五寸,她隻需稍稍仰頭就可看清他的麵容,刹那間就將他的不安、退卻盡收眼底。

她雙手背後,一臉的疑惑認真,歪著頭問他:“你在怕什麽?”

晏如陶癡癡看著她的眼,有口難言。

怕什麽?

怕我卑鄙,趁你天真無邪一時孟浪,待你來日了解情字之味,又將如何看我?

他從未自詡正直良善之輩,交遊宴飲時放浪形骸是常事,亦不忌諱在人前人後講誑語、行詭計。

唯獨在她麵前,想做個君子。

卻不知神女對凡俗紅塵亦覺新奇有趣,因著無知,反倒無畏,越湊越近。

直到見他眼中的羞慚無奈變成慌張無措,她終於露出笑顏。

“阿鷺……”

晏如陶的背已經抵在柱子上,退無可退,低聲喚她小字。

“方才膽子那麽大,為何又退卻了?”

晏如陶

無心辯解膽量之事,他屏著氣,隻怕再貼近會冒犯到她,思索再三後從側麵閃躲開,快步走到外間喘著粗氣。

身後是她得逞的笑聲,明快又暢意,叫人惱也不是。

“晏郎君,該回了。”

笑聲戛然而止,兩人聽見淩赫在門外的聲音,頓時斂容。

“好。”

晏如陶揚聲應道,隨即回身看她。

林翡將懷裏的《金烏槍法》塞好,走到他身邊悄聲道:“你長話短說聶檀的事。”

“門第有別,河東聶家不肯尚公主,定國長公主薨後聶檀才棄文從武,是個心結。我阿娘探得口風拿捏住,那聶檀反倒感慨故人故事還有旁人記得,我便托阿娘趁機要來了摹本。”

晏如陶草草概述,來不及多言,淩赫定是打聽過才知自己與她在這灶房中。

他又指著門外交代她一句:“本以為他是聶檀的人,可今日新君竟帶他來普明寺,想來其中還有玄機,隻能日後再尋機打探。”

他攥了攥阿鷺的手,衝她笑笑,下回再見不知是何時。

然後跨前兩步打開門,見淩赫抱臂站在門口,身後是還在低語的新君與淳筠。

他頓時心中不平——你們兩個倒能堂而皇之!

不甘地回首去看阿鷺,而她剛避開淩赫的眼神,倚在門邊衝淳筠招手,換上一臉甜笑,完全不似方才捉弄人的促狹模樣。

“官家,該回去了。”

你讓淩赫催我,現在該我“勸諫”了,晏如陶腹誹。

或許是看兩個女

郎已湊在一起嬉笑,新君揮揮袖子轉身離去,剛走出院門就對晏如陶說:“方才見老六在牆角張望,一見寡人,眼睛瞪得滾圓,轉身就不見人影。這才來寺裏幾日?渾似個鄉野兒郎。”

“他不過十二三歲,在宮裏強撐個大人模樣罷了。方才八成是想來看看灶上的粥。”

新君頓了頓步子,哭笑不得:“那你和林女官是在灶房裏幫他看火?”

晏如陶扯起謊來麵不改色:“女官說阿琅午間才吃了五串鵪鶉,一扭頭又在灶房煮粥,再吃下去要把寺裏和後山都吃空了,將他攆走。正好我腹中空空,就來討碗粥。”

“嘖,你這麽一說,寡人也覺著餓。”新君說道。

身後的淩赫似笑非笑,手指搭在劍鞘上輕輕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