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式微胡不歸

聶司徒懸梁於淩霄關的消息傳回京城時,諸人皆驚疑。

這般爭強鬥勝的一個人,怎至於輸了一場大戰就懸梁自盡?淩霄關尚且未破呢!

聶家人更是驚怒不已,司徒腿傷複發,怎有氣力懸梁?定是有人謀害!獨子聶嬴、嫡孫聶煒皆不願服斬衰,誓要見到遺體查驗個明白。

晏如陶聽聞此事時,剛代主上為孫衍上了三炷香。雖則早前已致仕,眾人還是稱他一聲“老丞相”,吊唁祭奠的人接踵而至。

因是天使,又是新封的“豫安伯”,孫家眾人對晏如陶格外熱情。這也是他頭一回與孫家三郎孫淳打交道,因非長子,他在一眾服斬衰的孫家人中並不顯眼,晏如陶是看見孫顯才確定。

近日他常與孫旻、孫顯還有沈家人來往,今日也看見了沈權,還與他交談了幾句。

聶檀懸梁之事經庭中吊唁眾人私語傳遞,引起一陣**,傳到沈權這裏時,他險些就要繃不住笑出來,晏如陶輕咳了兩聲提醒他。

“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莫顯露出來,晚些回府上再同你阿耶商議。”晏如陶低聲提醒他。

晏如陶也不好在喪儀上給孫家人遞話,離開孫家後先回去同阿娘商議,然後母子倆一起入了宮。

霽雲宮內一隅,蜷縮在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趴在旁邊的阿鸞涕淚不止,輕聲喚他的小字:“阿璋!阿璋!你醒醒呀……”

自打假邸報的

消息傳開,他這被謠傳登基的“九皇弟”就備受磋磨,封了個“康王”的名號後,被太後趕去空空如也的霽雲宮,身邊隻留了兩個照料的宮人,也都不盡心。

他本就體弱多病,十餘年的養育情分一朝散盡,封號裏“康”字的意味實在令他難堪寒心,成了他的催命符,沒過幾日就在驚懼中病倒,也無人請醫問藥。

他一度以為自己要在混沌病痛中離去,迷蒙之間看到了阿鸞的臉,他奮力推開,喊道:“我一人入鬼門,你不要來,你回去!”

但在阿鸞看來,他推拒的手綿軟無力,喃喃低語要湊近才可聽清。病入膏肓的人,還在惦念著自己的安危,阿鸞不禁淚水漣漣。

她攥住他的手,像耶娘、兄姊每次撫摸病中的自己那樣,探出一隻手摩挲著他的額頭:“阿璋,我向太後自請來照料你,今後我也在霽雲宮,你放心,我會救你的……”

也不知他究竟是聽明白後放下心,還是再次陷入昏迷,最終不再掙紮言語。

阿鸞想找晏郎君援手,但是如今她的家人皆為“叛臣”,太後能留她一條命已算仁慈。天明宮莫說進去,就是靠近都不能,又如何見得到晏郎君?

之前在承祥宮時,春茶娘子還會時不時關照她,晏郎君雖鮮少來承祥宮,也會經常托宮人問她是否有難處。

如今在這霽雲宮裏孤立無助,可她又不能放任阿璋病死在眼前。

初入宮時她

不敢與皇子們多說話,即便是同在承祥宮的九皇子,她也刻意疏遠,可他一直溫和有禮。

尤其在宮變後,聶太後對自己疏遠冷落,唯有他依然問寒問暖,還記得她的生辰,送了一隻同雪團很是相似的幼貓。這般赤心相待,怎能不讓獨留深宮的她銘感於心?

她手裏倒還留有些碎金瓣和首飾,思前想後,決心悄悄去醫司請人來治。

在宮裏兩年有餘,她還從未像今日一般獨自行走在甬道裏,低著頭邁著碎步,心急如焚,卻又不敢走快。好在如今後宮空懸,沒遇上什麽貴人,到醫司還算順利。

可是醫司的人不識得阿鸞,不肯放她進去,看穿戴不像宮婢,問她是哪個宮的人,她又支吾著答不出來,承祥宮和霽雲宮都不能說。

“是我相熟的宮人,進來吧!”一個女醫官衝她招招手,阿鸞雖不認識,但還是連忙跟上她。

進了間藥室,各種藥材的氣息混合在一起倒令阿鸞安下心來,那女醫官正是宮內起疫情時在林翡手下的顧醫女,因治疫有功晉為醫官。

顧醫官衝她笑笑:“你阿姊曾與我說起過你,還問你從胎裏帶的病症可有方子根治。後來我去承祥宮診治,有宮人同我指過你,我便記下了。今日來醫司是哪裏不好?”

忽然遇見阿姊的故人,還說起阿姊替自己打聽藥方,對家人的思念加上近日的心力交瘁,阿鸞的眼淚滾滾落下。

“醫官…

…小女身子尚好,是康王殿下昏迷數日,病入沉屙,若再不醫治恐怕……”阿鸞啜泣著說道。

她見醫官皺眉凝思,也知此事非同小可,萬一被太後知曉,定會連累醫官。可事關人命,她已無路可走,女醫官是她能抓住的唯一希望。

“求醫官施藥!我悄悄帶回霽雲宮,宮裏如今隻有兩個不做事的婢子,我避開她們自去煮藥,不敢泄露分毫。”

見阿鸞紅著眼不住地作揖哀求,顧醫官心中不忍,又想起往日與她阿姊林女官共事的情分,最終還是鬆了口。

“我去瞧瞧康王殿下的脈案,從暴室的藥櫥裏抓一些。醫司裏每一兩藥都得記錄分明,動不了手腳。晚些我送去霽雲宮,你先回去。”

阿鸞千恩萬謝,抓了一小把碎金瓣塞給她,顧醫官本來不願收,可想想暴室裏的人也得用銀兩封口,也就不再推搡,拿了其中的一半:“用不著這麽多,其餘你留著。”

可康王是金貴病,脈案裏往日用的藥材不少都是價格昂貴的,暴室裏自然沒有。

顧醫官隻好重新擬了藥方,療效雖差些,但好歹能先穩下病情,再慢慢想些法子。

服了三劑藥後,康王昏睡的時間少了些,偶爾能同阿鸞說上幾句話。

寒冷的冬夜裏,阿鸞倚在他的榻前,忽然聽見外麵陣陣喧嘩,竟是有人帶兵闖進了霽雲宮的大門。

阿鸞張開手臂擋在康王前,卻見一身素衣的晏如陶從軍士

中走了出來。

“晏郎君!”阿鸞心裏稍稍安定下來。

晏如陶點點頭,然後對領兵的唐巒說:“煩請仆射安排人手將康王殿下送到天明宮側殿好生照料,動作輕些。”

陳敏“叛逃”至雍州後,宮內掌兵的人全部清洗了一遭,皆由世家子弟頂上。

唐巒是安淩唐家的五郎,性格敦厚,本來隻在朝中掛個虛名,可眼下唐家隻有他年紀合適,盡管從未習過武,也還是頂上了冗從仆射一職。

晏如陶衝阿鸞使了使眼色,讓她安心,她才敢起身讓開,誰知手卻被抓住——

“不,阿鸞與我須在一處!”

康王雖虛弱不堪,但語氣很是堅定。

事情緊急,晏如陶也不願再耗費時間,請唐巒帶兵先等候在殿外,他才將目前的情形說與二人聽。

“聶司徒自縊於淩霄關,淩將軍與雍、巍兩州議和,其中一條是要你——”晏如陶看向阿鸞,“要把你安全送到淩霄關,同他們一道回巍州。”

阿鸞眼眶一熱,這一日終於等來了!

她再也不必在這深宮裏度日,能夠回家了!

能忍受這兩年多的孤獨無助、冷遇忌恨,就是因為她始終堅信,無論如何她的耶娘、兄姊都不會忘記自己。

晏如陶見阿鸞掩麵哭泣,心中滋味雜陳,她也算自己看著長大,如今終能還家,阿鷺定然欣喜萬分,自己也未負諾言。

因康王也在,他不好多說什麽,也不方便請她帶話,隻說:“到淩霄

關不過一兩日的工夫,少帶些衣物,即刻送你前去。”

阿鸞點頭,轉過身欲同康王道別,卻見他麵色慘白。

“阿璋,是心口又不舒服了?”阿鸞急忙問道。

晏如陶趕忙讓人去請醫官前來,康王問道:“方才豫安伯讓人將我抬去天明宮,這是為何?”

“陛下聽聞殿下病重,欲親自照料。”

他笑著搖頭,若陛下真對自己如此上心,還會放任他在這霽雲宮裏自生自滅?

“還請豫安伯明白告訴我。”

這話本該由主上親口說,但提前透個口風、做個人情這種事,晏如陶也沒少幹。

“殿下得沐聖恩,旁的無須費心,安神養病便好,臣等定當盡心竭力。”

殿內一片寂靜,康王雙眼發直,良久才回過神來:“這是……陛下的意思?”

晏如陶微微頷首,又對阿鸞說:“如此,汀鸞小娘子也可放心北上歸家。”

阿鸞自然喜悅,如今主上真要讓位給他,弄假成真,隻是可憐他平白遭了這些罪。

誰知康王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探前去攥阿鸞的衣袖:“阿鸞,你莫走……”

晏如陶看出二人情誼不淺,但著實沒想到康王竟會挽留。論公,是淩霄關議和的條款;論私,是好友與家人團聚,無論如何也不該開這個口。

但他畢竟是日後的皇帝,晏如陶也不好直接駁斥,隻能先等著阿鸞婉拒他。

果然,阿鸞握著他的手,小聲說道:“阿璋,以後你在宮裏說了算

,無人再能欺你。耶娘、兄姊都在盼我歸家,我也想他們了。我……我會寫信給你!”

晏如陶鬆了口氣,想來他也隻是一時情急才勸留,阿鸞將話說得這般明白,也該放手了。

誰知康王緊緊攥住阿鸞的手腕,連連搖頭:“不,阿鸞,我若登上……就真的活不長了!我既無母族支持,又年幼多病,這便是他們選我的原因。若是哪日用不著我了,你便隻能在巍州的邸報上見一句‘上不豫’。”

這番話直叫晏如陶心驚,他能做如此想,可見心思縝密,但自己和他並不熟稔,竟這般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若是日後這話傳了出去,他這新君的位置坐不坐得穩不說,自己這尚且熱乎的“豫安伯”爵位怕是要摘了。

阿鸞聽罷也有些為難,他所言確有道理,若是她就此離宮,他就真成了孤家寡人,無人可信。

再看他病弱無助的模樣,阿鸞難免生出惻隱之心,眼中含著淚光。

見阿鸞猶豫,他接著說:“若我能僥幸活過這幾年,待我親政後,林家自然能還朝任官。你阿姊繼續回宮做女武官陪著你,我還可封你阿耶做丞相,讓你阿兄做都督……”

阿鸞破涕為笑:“渾說什麽!今後在外麵可別這麽講,當心惹禍事。”

晏如陶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阿鸞這孩子也太實心,不說他一定是在欺哄,但就憑之前那番話的城府,還須她來操心惹不惹禍?!

阿鸞,我什麽都聽你的,求你留在我身邊……”他俯下身,將額頭貼在她手背上,虔誠又卑微。

阿鸞的指尖忽然觸到了幾滴熱淚,像是滴在她心頭一般,令她甚是為難。

晏如陶的臉色沉了下來,管他是不是將來的新君,阿鸞是一定要平安送回去的。

“殿下,有句話臣須得言明,送汀鸞小娘子至淩霄關,是巍州議和的條件之一,若是……”

卻聽他忽地號啕大哭起來:“阿鸞是人,不是談判的籌碼!她若自願留在宮中,巍州自然會換別的條件,我定好好護她周全!如若她走了,我也活不成……”

“阿璋,你不能這樣哭!”阿鸞急忙去撫他心口,“我不走,不走,你別難過……”

這副以命相脅的模樣,看得晏如陶怒火衝天,不得不連吸幾口氣來平複心情。

“請殿下以身體為重,先安心休養。夜已深,汀鸞小娘子的事明日再商議。”

說罷,晏如陶本想向阿鸞示意出來講話,阿鸞卻一心忙著查看康王的情況,壓根兒沒看自己。

他開口提醒:“醫官就在門外,正等著為殿下診治,汀鸞小娘子不如先回房歇息?”

阿鸞正準備應下,康王又淌著淚頻頻搖頭:“不,阿鸞你別走,我怕明日就見不到你了……”

晏如陶的聲音有些掩飾不住地咬牙切齒:“殿下,汀鸞小娘子畢竟是女兒家,徹夜照料實在不妥。臣既然答應了殿下明日商議……”

沒等晏如陶說完,康王強撐著坐起來一些,指著他斥道:

“我病得快見閻羅之時,也隻有她日夜照顧,那時你怎麽不來說什麽男女大防?如今我被她撿回一條命,你們又要將我這條命奪去,不如立時殺了我,給我個痛快!”

說罷倒在床榻上,奄奄一息,嚇得阿鸞連連驚呼。

晏如陶鐵青著一張臉,開門叫醫官進來,在這寒風刺骨的冬夜裏,他隱隱覺得讓位的人選……可能選錯了。

“胡鬧!你真當自己權勢滔天?誰做皇帝由你說了算?!”熹平大半夜被兒子叫醒,張口就是換人繼位,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才讓受了兵諫還不肯退讓的太後鬆口!

“阿娘,並非我胡鬧,老九是個扮豬吃老虎的主!扶他上位,日後不僅要對付那些個世家,還得留意著他。”晏如陶很是懊喪,阿鸞回巍州一事即將塵埃落定、皆大歡喜,偏他出來橫插一杠子。

他叉著腰在阿娘房裏踱來踱去,熹平看得眼暈,索性躺下背對著他。

“阿娘,您先別睡——”

“我聽著呢!”

淩霄關議和後,先帝在雍州病逝的消息也傳到京城,雖不敢明麵上議論,但因著程敏提的條款是迎先帝龍棺入帝陵,自然也難以壅蔽。

宮裏的太後太妃、龍子龍孫裝聾作啞,熹平當然不能放任不管,一連幾日都在忙著籌備祭奠,很是疲憊。

“請您出出主意,好歹先把阿

鸞送回去。”

熹平翻過身坐起來:“要是我,就教那小娘子好生照料未來新君,替林家謀條後路,即便日後做不成皇後、貴嬪,二等的淑媛、淑儀總能落一個。”

晏如陶一聽,眉毛眼睛就皺作一團:“阿娘,那是阿鷺一家放在心尖上的,哪裏舍得讓她餘生都困在後宮裏,更不會拿她來搏前程。”

“主意我出了,你聽不進我也沒法子。”熹平再次躺倒鑽進被窩裏,“深更半夜來我這裏叫嚷,同你說幾句話,熱氣都快散沒了,去去去!”

晏如陶隻好退了出去,望著掛著幾顆星子的沉沉天空,哈出一道白氣。

他也知道事到如今,繼位者的選擇沒什麽轉圜的餘地——

沈貴嬪所出的三個皇子,聶太後豁出命去也不會容他們登基;

六皇子杳無蹤跡;

八皇子倒也年幼,放在之前或許還能當作備選,但其母舅淩赫剛吃了敗仗,聶家又因聶檀死得蹊蹺對淩家很是不滿;

十皇子、十一皇子還是稚童,滿心想將自家女兒送上後位的世家等不起。

算來算去,隻有十二歲的康王最合適,長在聶太後膝下,薛家又早已銷聲匿跡。

其實晏如陶曾想過,四月宮變時,聶檀若是自己登基,哪裏還有後麵這麽多事?

朝代更迭,這些世家始終掌握著權勢、土地和財富,為何不自己做皇帝呢?

他在權力中心周旋籌謀了這些時日後,逐漸咂摸出來點味道——坐上皇

位的人,自然覺得普天之下都是自己的土地,怎能忍受大大小小的高門豪族兼並良田、隱沒奴隸?

若皇帝勢弱,受“戮力同心”的世家挾製,或許還能平平穩穩過上幾十上百年。死了一個聶檀,還有無數的世家子弟前仆後繼、渴望大權在握,好保住萬世榮華。

可又有幾個君王願做世家棋子?今上年輕氣盛,被架上皇位後行了多少荒唐事,就是為了逃離。

阿舅已算忍辱負重,可一旦起了扶持寒門、打壓世族的心,便一步步踏入險境。小打小鬧世族還可忍耐應接,一旦動了真格,他們叫紫宸星移位也費不了多大力。

畢竟阿舅選擇兵戎相見時,手裏並未積攢足夠的人才、兵力和錢財。這些也是世族一直牢牢霸占的,怎會放任皇帝去積蓄實力。

因此,世家合力遠勝皇權。

哪個世家想不開去登帝位,便是與其餘世家爭利,稍有不慎數百年的根基就會被瓜分啃噬殆盡。

晏如陶站在冬夜的庭院裏,抱臂望著高處蕭索的枝條,想到了剛剛死在淩赫手裏的聶檀。

或許他算是世家的異類,心儀身在行伍的定國長公主,隻是無法逃脫家族的桎梏,最終失了愛人。

棄文從武去西南平流寇,之後也一直在外帶兵,說是為家族謀出路,又何嚐不是一種違逆?

傳聞中聶檀嫌惡寒門、倨傲驕慢,晏如陶見過不少世家子弟如此行事,但沒有一個能像聶檀那

般放棄京中奢靡安逸的生活,去沙場上征伐數十年的。

晏如陶歎了口氣,若非聽聞聶檀的死訊,也不會有心思去剖析他負類反倫的一麵。

如今聶家缺少能擔大梁的人,沈、孫幾家早就伺機而動,企圖踩在聶家頭上把持朝政。

這麽想想,下一位新君若是個有腦子的也不是壞事,至少不會輕易被世家操縱。

待認清世家蟊食實乃根深蒂固、積重難返,便是北境李、林二家再獲任用之時,不過前提是他們近年須在巍州招兵買馬、擴充勢力。

但他轉念一想,巍州並非膏腴之地,若能吞得雍州、萊陽府,占了淩霄關以北……

他笑著搖搖頭,若能如此,還巴望著做什麽重臣,自立為帝不是更好?

他心頭一動,忽然止住了笑,摩挲著臂膀的手也停頓下來。若能成真,無論是林濟琅還是李宣威稱帝,阿鷺都可在疆場上肆意馳騁,不必再受世家大族的鉗製。

這念頭起了便難停下來,他在書房熬到天明,也難想出萬全之策,畢竟變數太多。

晏如陶匆匆洗漱進宮,康王卻給了他一記“悶棍”。後半夜,康王同意被送進天明宮,但要求阿鸞偕同。

天明宮是何等地方,晏如陶豈能喧嘩擅闖,想再見阿鸞一麵都成了難事。

他被這招氣得七竅生煙,按捺著怒火先去見迫不及待撂挑子的主上。

“阿適,我穿哪一身去見阿筠?”他見晏如陶進來,拎起兩件袍

子比畫著,一件竹青底色,上有瓊枝寶鵲;另一件是淺駝色,領袖繡著連雲紋。

晏如陶看他興衝衝的模樣,不好提醒他父喪之事,指了駝色那件深沉肅穆些的。

“康王已在側殿住下?”

“嗯。”主上轉身去翻找妝匣裏攢的好些珍珠首飾,胡亂應了一句。

晏如陶三步並作兩步跟過去:“汀鸞小娘子也在?淩霄關那等著呢,我得盡快把人送過去。”

主上揮揮袖子:“你去同新君講。”

晏如陶怔住,隨即揚聲問道:“新君?!”

嚇得他手裏的珍珠璫險些滑脫:“你鬼吼什麽!”

晏如陶繞到他另外一側,緊張地抿了抿嘴唇:“這話可不能亂講,明麵上尚無詔書諭令……”

誰知他指了指外麵:“剛寫完蓋好印,中書令和侍中你沒遇上嗎?”

遇是遇上了,寒暄兩句就急著進來說正事,誰能想到中書令手裏拿的是退位詔書!

晏如陶欲哭無淚看他揀選著帶給淳筠的禮物,連半日都等不及,這般急不可耐將皇位甩脫出去。

這下可好,康王成了新君,再想送阿鸞回家,無異於虎口奪食。

但為了阿鷺一家,他還是決心再去一試。

“哎,哎,別走啊,正旦那日我想去唐家登門,你說我帶些什麽好?”

晏如陶覺得自己心口開始隱隱作痛,歎出的氣都在發顫:“你……你今日出宮便可去問阿筠,反正還有幾天。”

說罷速速往側殿走去,不願再聽他多

言。

看見唐巒守在側殿門口,晏如陶過去一問,得知自打夜裏醜時過半移至側殿,阿鸞就在裏麵沒出來過。

“藥可曾服過?早膳也沒傳嗎?”

“夜裏服了藥,早膳並未通傳,許是用了房中備的吃食。”唐巒說道,“因殿下就寢前吩咐過,養病時不可打擾,我們也不敢叩門。”

這防的是自己,晏如陶心想。

“側殿裏也沒留婢子服侍?”

唐巒搖了搖頭,見晏如陶急得原地轉圈,問道:“豫安伯尋殿下有事?”

晏如陶腦子裏已經在琢磨溜到無人值守的窗戶、悄悄喊阿鷺出來是否可行,身後側殿的門忽地開了。

“豫安伯,殿下有請。”說話的正是阿鸞,探出來一個頭,笑嘻嘻地望著他。

這傻孩子,還有心思樂,晏如陶愁得連一聲都沒應,直接走了進去。

“阿鷺,你坐下好好講話。”林翱勸道。

林翡似回到幾歲的小人兒一般,在帳子裏跺著腳氣得兩頰圓鼓鼓:“阿鸞怎麽可能不願回家?那可是阿鸞啊!”

楊依快步走過去摟著她哄:“你也說了這信裏的事唯有她知曉,不會是別人冒充,既然是她親筆所寫,自然是有她的緣故。”

李擎也心焦,又不敢從正在氣頭上的阿鷺手裏拿信,隻好小聲問:“阿鸞是怎麽說的?”

林翡惱得說不出話來,將信紙往楊依懷裏一塞,李擎識相地湊上前來,伸出雙手向楊依討。

拿過來一看,喃喃道:“還

真叫阿鶴說著了,不愧是龍鳳胎……”

林翡一聽,越發覺得委屈:“怎麽,我這個做阿姊的不夠懂她?不配讓她惦著想著?那人有什麽好,竟值得她拋下一大家人守在那宮裏?錯失了這次機會,今後更難還家!她若遇險,我們哪裏救得了?”

李擎張口就勸道:“阿適的信我看了,說會好生護著她。”

說罷想到她和阿適瞞著自己的事,肚裏的怨氣也翻了上來,悶悶地退到一旁不說話,拿起筆開始給阿適寫回信。

另一邊林翱好生勸解著妹妹:“若阿鸞是被扣在宮裏,我同你殺去京城救她出來自無二話。可她既然是想好了才留下,咱們做阿兄、阿姊的也不能強逼她。新君能開出巍州免兩年賦稅的條款來換,也確是看重阿鸞。”

林翡埋在兄長肩頭忍不住哭出來:“左右打贏了,梗著脖子也可以不交賦稅上去,有本事發兵來打……”

林翱摸摸她的頭發,笑道:“這話就兒戲了,既然要簽議和書,明麵上就還沒撕破臉呢,我們何必上趕著去背‘叛軍’的名號,對阿鸞也不利。”

他扶著阿鷺的肩膀,接著說:“氣話講完,把眼淚擦擦。天寒地凍的,又臨近正旦,咱們還有不少傷兵,盡快簽好議和書回巍州,養一養明年開春還得忙屯田的事,阿耶一人可顧不過來。”

楊依拿袖子去搌阿鷺的淚,扭過頭問林翱:“我阿耶、阿兄賦閑在家,

能否一道去巍州?”

林翱眼睛一亮:“自是歡迎!”

“請伯父邀一邀相熟的陸家、秦家,若是有心北上,可結伴同來,姑父和阿耶定會好生安排。”林翡眼睛還紅著,說的話卻已是有條有理,林翱欣慰地拍拍她的背。

楊依想著李擎還在這裏,他身為李都督的次子,總歸還得問問他的意見,誰知李擎寫信正在興頭上,連頭也不抬:“放心好了,人越多我阿耶越高興,都是舊友。”

這封信三日後到了晏如陶手裏,彼時他剛接了祠部尚書郎一職,負責籌備新君登基的典禮,忙得沒日沒夜,總算回家吃了頓飯。

看了沒兩行,剛飲的一口酒嗆得他咳嗽不止、麵紅耳赤。

“寫的什麽?至於這般激動?”熹平瞥了他一眼。

晏如陶以手撫額,氣得哭笑不得,這一個個的,自己上輩子是欠了多少債,今生才叫他們這般揉搓?!

信開頭便是:“阿適:淩霄關兩戰告捷,不日便回巍州,你在京城可好?耶娘已為我定下親事,新婦正是舅家阿鷺,你也識得。開春後三月廿六乃是婚娶吉日,屆時若有空,望來巍州一聚。”

他自然不信阿鷺會應下這門親事,卻也想不通阿嶺胡謅這封信是何用意。

再看一眼信,“新婦”“阿鷺”這幾個字刺得他眼睛生疼、心肝直顫,一氣之下將那信紙揉成團擲到牆角。

可飯又實在吃不下,坐著等阿娘吃完,他回房前溜

到牆角又把信撿回來。

“成日裏不知在想些什麽……”熹平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