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蓄勢待發

“東邊的那一大片草灘,要翻兩個坡才能到,滿眼皆是顏色明釅的綠草,茂盛濃密,連綿無際。幼時耶娘帶我們去時,我在上麵打著滾不願起。泡子裏的魚也不少,這時節正肥美,到時帶上漁網過去……”

回家路上,林翡興致勃勃地同阿家、阿適細說明日要去的草灘,一直講到進了院子。

“郎君,嘉王來信了。”蒲團雙手呈上。

晏如陶連忙拆開來看:“定是告知淳筠生產之事!”

熹平和林翡也很激動,湊近來看。

“母子平安!”林翡拊掌笑道。

熹平點點頭:“五月廿六出生,月子正值暑熱,苦了淳筠。”

晏如陶彎起的嘴角直至看到第二張紙時,驀地放了下來,麵色凝重。匆匆看完後,將仆婢都遣了出去。

“淩赫走了沈權的門路徹底扳倒聶家,聶太後在天明宮中怒斥官家,被官家軟禁於承祥宮數日。後來嘉王從信王處——就是從前的八皇子,得了他的消息才知此事,數次進宮求情,想將太後接到王府奉養,官家也不允許。”

熹平眯著眼睛:“從前還真沒看出這小子如此狠厲!”

“那定下要入宮為妃的聶家幼女,豈不是……”林翡希望她還沒來得及入宮,否則家族傾覆,獨自一人在這豺狼手下過活,定是淒慘。聶家確是罄竹難書,但十一二歲的小女郎哪裏知曉這些肮髒之事?

熹平歎了口氣,拍拍阿鷺的

肩。這種時候,誰還會顧及一個無足輕重的女郎?阿鷺與她從未謀麵,能這般作想,可見其憐憫之心。

阿鷺是聯想到逃過一劫的阿鸞,將心比心罷了。

嘉王信中並未提及此事,晏如陶搖搖頭,接著說:“孫淳如今炙手可熱,極盡媚上之能,和沈家一起打壓京中寒門,讓官家實實在在嚐到了權勢的滋味,潘家、秦家首當其衝。”

林翡心中一緊:“是貶謫還是罷官?”

“潘守仁罰俸禁足,秦家家主和長子鋃鐺入獄。”

“看信裏落款,路上耽擱了不少時日,當時還未發生雍州自立。現今也不知是什麽境況,潘、秦兩家是否被遷怒更甚。”

“潘、秦與雍州沒什麽太大幹係,應該不大會被牽連。若是我們巍州也反了,恐怕就……”

“我須與阿耶說,畢竟潘紹在他手下。”

熹平看她離開的背影:“原本以為能鬆快兩日,哪知她又歇不下來。”

“京中如今風聲鶴唳,莫說寒門,就是皇家也是人人自危。今上生就一副陰狠刻毒的心腸,不止嘉王不好過,連與他年齡相仿的信王也屢遭斥責,看來他是想好好保住這天上掉下的帝位。”

熹平冷笑:“那就看看他能坐不坐得穩!”

林翡正在府衙與阿耶說著話,姑父也來了,似笑非笑:“原本還想托你阿耶轉達,正巧你在,姑父也隻好厚著臉皮講了。”

原來他竟臨時決定明日巡察駐守巍州的軍隊

,作為女軍將領的林翡也隻得銷假前往。

林濟琅一聽,雖心疼女兒一日不停歇,但也知事情輕重,問道:“後日無事吧?阿鷺還要回門。”

李宣威捋須笑道:“那是自然。”

用晚飯時,晏如陶聽她說明日草灘之行要缺席,想起她午後言及此事時的興奮模樣,不免為她悵然:“我們等你忙完同去。”

她搖搖頭:“說不準的,還有我阿娘和姑母她們同行,不好都等著我,你帶阿家去吧。”

說罷又擠出笑來看向熹平:“阿家來了巍州還沒出過遠門呢,眼下天氣涼爽些,正宜出遊,再晚草木枯黃就不好看了。”

熹平母子倆便也不再多勸,隻說明日早些回來。

晚間林翡躺倒在枕上,歎道:“我總覺得心頭沉沉,像是要出什麽事。”

晏如陶原本趴在她身側,聞言扭過身來,抬手輕輕撫著她的臉:“是擔心阿兄他們?”

“說不好,總覺危機四伏。欽州明日應有消息,倒是阿峻去阿勒真更叫我不安。”她側身朝向他,四目相對,“京中也正虎視眈眈,淩赫達到了他的目的,想來也不會再與我們合作。嘉王失了支柱,那豎子又心思陰沉,今後恐怕寸步難行,能送出這封信已是不易。”

他攥著她的手指細細摩挲,垂眼去看她曆經傷痛的痕跡:“姑父親臨巡察,心中應有成算。況且巍州畢竟地處北境,並不算被動,不像雍州。他們既然先發製

人,就必須奪下欽州,否則要麵臨南北圍擊的危機。”

他吻了吻她的指尖:“別怕阿鷺,總會有轉圜的餘地。”

又說了一會兒話,燭光透過紗簾隱約透進來,將這一方隻屬於他們二人的小小天地襯得格外安寧。

阿鷺的心漸漸靜了下來,不知何時沉沉入夢。

次日拂曉,婢子輕聲喚醒她,她看一眼還在沉睡的阿適,悄悄起身離開。

楊佩見著她,一臉無奈:“幼萍說你昨日也來了。”

林翡釋然地笑笑:“一日不來我心裏不安。”

李宣威並非獨自一人前來,除了幾個隨從的下官,還有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從外貌、衣飾來看似是外族,腰間掛著一把嵌著寶石的彎刀。

最離奇的是,李宣威對此人頗為客氣,從旁邊大營過來的一路上,時常與其耳語,還都帶著笑。

見二人走近,等在營門口的林翡等將官紛紛向李宣威行禮:“見過都督。”

那異族男子竟會說一口地道的巍州話:“早就聽聞巍州有女軍,今日可算能開開眼界。”

林翡不接這話,看向姑父,按理來說此時該由他介紹這人的身份,可他竟側身回避,對男子說道:“那便隨我來。”

林翡隻好跟在他們身後,場內有數百女兵正在操練,那人饒有興味地駐足打量:“怎的高矮胖瘦如此不一,不過倒有幾個姿色不錯。”

林翡舌頭抵著牙根,腹內攢著一肚子火,打量起女軍的身形樣貌,

還敢堂而皇之地說出來!

看林翡等人不說話,李宣威隻好解釋:“其中有些南方女子。”

“難怪——”那人似笑非笑,背著手往前走,“都督不是說女子也有騎兵?讓我這草原上的人看看騎術究竟如何。”

林翡一路都沉著臉,不問到她頭上,她一個字都不願開口說。興許李宣威也怕她脾氣一上來開罪此人,也不曾強迫她應酬附和。

那人興起時,甚至拔出彎刀要尋女軍來比畫,大言不慚地說若有人能勝他,他便贈予寶刀,那副輕蔑的神態狂妄又放肆。

不過那刀一看便知是把好刀,似與巍州鍛造出的不大一樣,刃極其薄,在陽光下泛著精光,想來是因草原戈壁上的鐵礦不同。

林翡眯眼看著,滿是提防。

李宣威誇讚了幾句那人的寶刀,三言兩語岔開了話。

待送走李宣威一行人,林翡滿腔怒火已臨近爆發,領著楊佩等人進了自己的值房。

“阿鷺,都督這是何意?戰事將近,姊妹們都憋著一口氣勤加訓練,那外族人來此指指點點,說些不三不四的話,豈不是亂我軍心?”楊依皺著眉大惑不解。

“你沒看將軍也正惱火嗎?想來也是不明所以。”楊佩勸道,隨即又對林翡說,“我等安撫麾下女軍自是分內之事,可都督的用意也不能不知,隻能靠將軍打聽一二了。”

林翡點點頭:“我等會兒就去都督府堵人,你們繼續盯著訓練。”

林翡

從午間等到傍晚,林濟琅都看不過眼:“他定是去宴飲款待,你何苦守在這裏,晚間我同你一道去府裏問個明白。”

誰知父女倆在都督府後院等到二更的鑼鼓響起,還沒見著人。

出了後院的門,她下意識就和阿耶邊說邊走,林濟琅走了兩步反應過來,指著左邊說道:“喏,別走錯了。”

林翡心焦了一天,眼下也已疲乏不堪,愣了愣才領會阿耶的意思,頓時苦著臉、脖子往後一仰:“阿耶!這麽晚了,你就讓我回家住一夜——”

“唉,但凡是平常日子,我就裝著不知道領你回去了。可明早要回門,哪有新婿孤身登門、新婦在娘家等著的道理?”

林翡一聽也是有理,拖著沉重的身子回去,輕輕推開門,卻發覺阿適還在等著。

他原本窩在被子裏,一聽見門響動,立馬坐直了身子:“阿鷺!”

“吵醒你了?”

“沒有,等著你呢!”阿適拍拍床榻,示意她過來。

林翡褪去外衣外袴,坐在床沿上,他跪坐著給她捏揉起肩膀:“你叫人送話來,說晚飯不必等著你,我就猜到定是遇著事了。”

她將今日遭遇盡數告之:“明日要忙著回門,不知幾時才能找姑父問個明白。”

晏如陶拿手肘打著圈兒抵在她背後僵硬之處:“你是憂心姑父暴露軍情,是為了懇求阿勒真出兵援助?”

“實在想不出別的理由了。可萬一阿勒真從巍州過境起了野心,

我們這些僅剩的人馬能否抵禦得住,我心中實在沒底。”

“你思慮的確有道理,隻是姑父不言明,我們在此猜度也無用。明日回門後我陪你一起去尋他,今夜先好好睡一覺。”

可回門當天林、晏二人依舊沒找到李宣威。

直至八月初二一早,林翡和靳善等仍在巍州的將領被李宣威密召議事。

天蒙蒙亮,林翡在院子裏遇見拄著拐杖的靳善時,壓住想上前攙扶的心,問過好後,跟在他身後進了李宣威的書房。

裏頭還站著步兵校尉張冶,林翱離開前,命他做剩餘四個步兵校尉的頭領。他與林翡也相熟,衝他們二人點頭示意。

李宣威看看張冶、林翡:“聽聞你們這兩日四處尋我?”

林翡腹誹道:既然聽聞了,那就是明擺著躲我們。

“我知道你們所為何事,隻是時機未到。眼下你們逃也逃不掉了。”李宣威捋須笑道。

林翡和張冶都窩著一肚子火,不願聽他賣關子,靳善還算心平氣和,拱手問道:“都督請講。”

從他書房出來時,林翡怒火已消,隻是帶著些惱意,可當著同僚的麵又不好口出怨懟之詞,隻好匆匆出了後院,翻身上馬趕回營地。

次日,靳善應約至女軍營地指點騎術,格外認真,一一指出不足之處,之後林翡又親自盯著騎兵訓練,直至夜幕降臨。

“將軍昨夜就沒回去,今夜仍舊值守,莫非是被那番子氣惱得發狠?”王春巡

夜時,見林翡值房的燈一直未滅,心中擔憂,回去悄悄問蔣二娘。

“這兩日確實練得更多些,有幾個姊妹說腿內側都磨出了血。”蔣二娘歎道,“此時流血,總好過戰時喪命,也隻能這般勸慰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