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撫恤獎賞

次日午後,楊依登門來同養傷的林翡匯報軍中事宜。

“昨日你歸家前隻報上來大致的人數,今日我與雪娘細細對過,這是確切的名簿,家中老小人數和對應的撫恤數額都寫在後頭。還有些立下戰功的姊妹,雪娘已寫好,待你看過,好後送呈都督府。”

林翡見她有條不紊地拿出一份份文書,笑道:“平日這些事都是湘蘭阿姊費心,她同我皆在家養傷,倒把重擔都壓在你肩上了。”

楊依拍拍額頭:“你都不知我昨夜點燈熬油到幾時!不過我隻是忙些文書上的事,還有雪娘幫襯我,寶梅阿姊可是獨自在軍營中照顧傷患。唉,王春和二娘衝得太猛,如今倒成了被照料的人。”

楊依當時埋伏在外,不知裏頭千鈞一刻的情形,被包圍在裏頭的步兵生死一線,靳善領著的騎兵和林翡帶領的女軍早一刻撕開口子,他們便多一分生機。

身邊是殺紅了眼的阿勒真士兵,號叫著聽不懂的話語,那些初上戰場的女軍能克製住恐懼舍生忘死地拚殺,少不了湘蘭、王春和二娘她們帶頭衝鋒來引領。

可惜的是,張冶和近一半的步兵還是當場陣亡。

林翡事後想過,阿勒真副將軍帶著士兵來女軍兵營挑釁,為的就是尋個由頭動手,即便女軍一再忍讓,他們也不會再拖延。

阿兄的大軍無法靠得太近,若被阿勒真人的斥候發現便功虧一簣,

這中間必定有個時間差需要留守軍營的人用命來填。

她低頭翻看名簿,問道:“我阿兄定在哪天獎賞撫恤眾將士?那日我也去。”

楊依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今日沒瞧見你阿兄,李擎兄弟倒在,我去的時候見他們正撫恤傷兵。”

林翡抬頭看她:“賞錢得等都督府統一撥下來,怎會這麽早?他們今日前去應是撫慰軍士。”

“我還能分不清‘撫慰’和‘撫恤’?後頭跟著的仆從捧著錢箱,傷兵接過紛紛作揖,他們受了禮再嘉勉幾句。那場麵,誰人看了不歎一聲仁德厚道!”

楊依說罷灌下幾口茶水,放下杯子時沒留神磕在桌麵上,像是鬧脾氣似的。

她忙去看林翡的神情,見林翡沉著一張臉不說話,解釋道:“我……我下手沒輕沒重,並非有意。”

晏如陶剛走到門口,因楊依前來所議並非機密之事,兩扇房門便敞開著,他冷不丁聽見“砰”的一聲,三步並作兩步衝進房中。

林翡看到他,臉色稍稍和緩,低頭喝了口茶平複心緒。

楊依回頭瞧見他來,不免越發心虛,聽他問起方才的動靜,隻好又說了一遍根由。

晏如陶一聽便知阿鷺為何不悅,楊依藏不住心思,替林家兄妹抱打不平寫在了臉上,若是由她在外議論,恐怕更易引發猜忌。

“此事幸得由你來說與阿鷺聽,否則丈人兄怕阿鷺憂心,定是要瞞著。”他見阿鷺衝自己微微頷首,

心領神會,將話頭拋給她,“我阿娘令婢子做了桂花蜜餌,是南邊的口味,我去叫人拿些過來,你們先說著話。”

林翡接著問楊依:“你可有當著他們麵說什麽?他們倆見你去,又作何反應?”

“我瞧見那情形便知不能多問,又不好一句話不講,隻說我來尋林將軍。李承有些慌張,李擎倒看不出什麽,隻同我說林將軍今日不在營中。”

楊依見林翡若有所思,大著膽子將心中所想如數吐露:“李擎領著的弓箭手遠遠策應,分毫未傷。李承當時身在我女軍軍營,最後我還分了十餘個人護著他和吳青,才放心地出去埋伏。他從前受過重傷,我也怕他再涉險。”

“受傷的都是我們留守軍營的人,分別是你阿兄和你手下的兵。可他們兄弟為何越俎代庖?心急得搶在今日前去撫恤,這心思誰人看不出?”

“幼萍!”林翡低聲止住她的抱怨,“你忘了在淩霄關西口是李擎來接應你我?你也說了他是弓箭校尉,本不必冒險深入敵陣。至於阿峻,那場混戰多他一個又有什麽助力?他是我們幾個一道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自是不願他再受傷,何必又拿出來說?”

楊依心中憋著氣,想反駁又不知從何開口,鼓著兩腮不說話。

“這事我今日便回家找我阿兄問個明白。你先沉住氣,女軍眼下還要靠你和寶梅支撐,行事切莫心急,可與她多商議。”

林翡語氣放緩,伸出左手去拍拍楊依手背:“我知你是為我與阿兄不平,但阿嶺兄弟倆的為人你是知曉的,草草下定論對他們二人實是不公。”

楊依也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聞言點了點頭,回頭張望,嘟囔著:“蜜餌怎麽還沒拿來?莫不是哄我……”

下午,林翡先去探望受傷的楊佩,待夜幕降臨後,她攜夫從青槐巷子的側門回到家中,直奔兄長的院子,卻不承想撲了個空。

“郎君用過晚飯便沒回院子,女郎不妨問問主母。”青鬆往日跟著阿兄形影不離,怎的今日倒被撇下?難道是阿兄心情不佳,秋夜獨酌?

胡思亂想間,晏如陶忽然拽住她往另一邊走:“先去你原先的院子瞧瞧,說不準是在玉娘那。”

誰知真被他說中,阿兄、玉娘正在院中賞桂飲酒,見他們夫妻二人前來也不羞赧,大大方方請他們坐下。

“阿鷺不宜飲酒,妹婿同飲幾杯。”林翱吩咐婢子,“再拿兩副杯盞和一壺茶來。”

林翡也無心打趣他們二人,直接問道:“今日阿嶺兄弟去軍中撫恤傷兵,此事阿兄可知曉?”

林翱點點頭,自顧自飲下一杯酒。

他放下酒杯,看見阿妹皺著鼻頭的模樣,笑著搖頭:“你呀你,從前說你是炮仗,你還不樂意。”

林翡在阿兄麵前自是不必顧忌,將頭一別:“我這炮仗忍到眼下才放,已是不易!”

晏如陶卻隻覺她這模樣嬌嗔,笑

著與林翱解釋經過。

林翱聽罷與玉娘相視一笑,抬手拍了拍阿妹的頭:“你勸起幼萍頭頭是道,日後行事也該如此沉穩,好在有適之能與你事事商量。你們二人互相扶持,阿兄也就放心了。”

林翡和晏如陶立時變了臉色,異口同聲問道:

“阿兄要去何處?”

“丈人兄要去欽州?”

林翱眯著眼看向晏如陶:“你如何得知?”

“方才猜到的。”晏如陶說道,“阿兄對阿嶺他們撫恤傷兵一事不甚在意,定是有別的安排。放棄搶攻欽州、回防圍殲阿勒真確是妙計,但都督絕不會真將欽州拱手讓人。此事幹係重大,非丈人兄不可為。”

“可撫恤一事和前去欽州不矛盾,阿兄今日並未動身……”

玉娘笑道:“他想在去欽州前與我成婚,可時間太過倉促,他費了不知多少口舌才向都督要來三日休沐。”

林翱看著阿妹驚訝的模樣,打趣道:“將你的口收小些,莫擺出一副吃人的模樣。上回佯攻欽州,糧草兵員都已調集齊備,隻是連著來回跋涉奔襲,正好讓軍士們休整休整。撫恤獎賞的錢也是我請都督提前調撥,今日請李擎他們代我去,明日我親自獎賞有功的將士。”

林翡明白他是想在兩路分兵前將賞錢分發完,好讓將士們心中踏實,尤其是在驅逐阿勒真時能夠遵守軍紀、避免搶掠。

她緩緩合上驚訝的嘴,慢悠悠地說:“那阿娘……豈不

是……”

上回自己倉促成婚已經被她念叨了數次,這回阿兄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林翱給她和自己都斟上了茶:“勸了阿娘一整日,口幹舌燥,現下總算能歇歇神,哪知你又似隻炸了毛的狸貓來尋我,可不又得喝上幾盞潤潤喉?”

林翡邊喝著茶,邊暗自慶幸方才沒有直接去找阿娘,否則正撞上她心頭不快,定會連帶自己一同數落。

“先向丈人兄和未來嫂嫂道喜。”晏如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這麽說來,便是明日結彩,後日成婚?”

玉娘點點頭,看向林翡:“原想明日一早登門與你細說此事,女軍應是要偕同鐵甲飛騎北逐阿勒真,可成婚後我欲和阿鴻一道前往欽州,這般倉促退出女軍實在難為情。”

“阿嫂莫要見外。我阿兄自十六歲離家入南大營,這幾年來時常在外征戰,如今總算有心意相通之人在旁,阿鷺由衷為你們欣喜。”林翡舉起茶杯敬他們。

她看著阿兄和玉娘脈脈相望的樣子,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了丁家大郎。

從今往後,她的阿兄會好生保護玉娘,林家也成了玉娘真正的家。丁家大郎若在天有靈,亦能釋懷安心。

“明日籌備婚禮,丈人兄交給我便是,保管張羅得熱鬧妥帖,讓丈母開懷。”晏如陶拱拱手,自告奮勇。

“即便你不開這個口,明早我也打算同玉娘一道上門交托此事。你是做過祠部尚書郎的人,誰還能

比你更知曉禮製?我們倒可一切從簡,要緊的是阿娘。”林翱衝阿妹和妹婿挑挑眉。

林翡笑道:“阿兄你放心去營中論功行賞,家中有我和阿適。”

說罷示意晏如陶將名簿拿出來:“我們女軍撫恤獎賞的錢銀倒不著急,隻是得勞煩阿兄留出來,待忙過阿兄的婚事我再親自去發。”

林翱接過名簿,看向阿妹:“竟是有備而來。幸好我沒落下女軍那份,否則明日定請不動你們這兩尊大佛援手。”

林翡笑得狡黠:“好歹是親兄妹,怎會不援手?隻是阿兄若忘了我們以身作餌、舍生忘死的女軍,別說是我,你看阿嫂會不會饒了你!”

玉娘絲毫不給林翱留情麵:“他昨夜去見都督前,我千叮嚀萬囑咐,他哪裏敢忘?!”

林翱低頭給自己和晏如陶斟酒:“妹婿,來,飲酒,飲酒。”

林翡疑慮盡消,神清氣爽地回去,桂花樹下一雙璧人目送著她與郎婿離去的背影。

“阿鷺既已想到此處,你為何不說實話?”玉娘問道。

“我若留在巍州,告知她也無妨。可轉眼我就要去欽州,不知幾時能回,林家須由阿耶與她頂著。倘若傳出與李家不睦的流言,有心之人必會見縫插針、趁機挑撥,她又不是個沉穩性子。”

玉娘蹙眉:“她在軍中行事向來得當,我看是你這做兄長的看輕了她。”

林翱摩挲著她的肩頭,笑道:“我從不看輕她。”

笑意淡去,

他歎了口氣:“她在外主事措置得當、寬嚴得體,可內裏到底是個愛憎分明又看重骨肉親情的性子。若得知我此去欽州實屬無奈,來日見著都督父子,即便能忍得住眼珠子不冒火星,也裝不出毫無嫌隙的親熱模樣。”

“我看她夫婿倒是穩重,想來能勸得住她。”

林翱苦笑:“你有所不知,他再有滿腹城府,遇上阿鷺,也都全由著她。即便是阿鷺要放火燒了都督府,他也會看好風向,碼齊柴火潑上油,隻等阿鷺一聲令下。”

玉娘被他這話逗笑,林翱卻抬頭望著上弦月,在心底默歎:隻盼著不要走到反目成仇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