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得逢機緣

“堂兄如今的道號是什麽?說來我們也好稱呼。”賀寧還在拭著淚,臉上卻已掛上笑。這是賀家在世的唯一與她保有骨肉親情的人,二十餘年未見,如今皆近不惑之年,實在令她心中感慨萬千。

“我如今隻算半個修道人,你們按俗世親緣稱呼便好。”

賀寧先是向賀寬介紹了熹平,又讓子女新婿一一向堂兄見禮,最後迫不及待地問道:“堂兄難道是在孟家打醮,碰巧遇上了玉平?”

林翡不好插話,隻好興奮地衝一旁的阿適拋眼色。

林濟琅朗聲笑道:“堂兄便是我們要尋的那位技藝精湛的‘鐵匠’!”

眾人麵麵相覷,賀寬解釋道:“我遊曆荊州時遇上仙風道骨的衝靖真人,他說與我有緣,便收我為徒。煉丹常煉出些要人命的丸子,我這人惜命,就去琢磨冶煉金銀、鑄造寶鑒,摸出不少門道。真人見我誌不在修煉,便與我說起前朝末年的‘灌鋼法’。”

其時的“灌鋼法”亦是由道家中人鑽研數年所得,隻是工藝太過複雜,費工費時,常人難以掌握,又恰逢亂世,未能精進,數十年來世人罕知。

賀寬其時富於春秋,便生出發揚先人技法的心來,潛心研製十數年。

“道人煉的丹丸不是人人求之不得的稀罕物嗎?宮中貴人們雖大多信佛,但不乏私下尋求延年益壽之法的,就這麽一枚杏子大小的丸子,一口咽下去

……”阿鸞比畫著,好奇地問道。

賀寬笑著搖頭:“小阿鸞可別碰這些玩意兒,莫說吃進肚裏,就是常年煉丹的道人聞得多了也會少壽數。有些可做醫藥的礦石,經冶煉後反可立時奪人性命。你若想知曉,之後我再同你細說——”

他將話引回正題:“後來,西南匪患不斷,真人也已仙逝,我便向北而去。起初我在清平郡的安雲山修煉過三四年,一次偶然聽到來祈福的馮氏族人說起玉平正是在任的巍州刺史,我便收拾行裝再往北行。”

賀寧驚訝地問:“堂兄十年前就在巍州?!為何今日才得相見?”

“我從清平郡啟程時是六月,已經兩個月沒見過雨水,待行至雍州,連日炎熱,那大峪河都快見了底。糧食歉收,餓殍遍地,我實不忍見,便在雍州停留了數月,幫著掩埋倒斃的百姓,為他們超度念經。”

林濟琅想起堂兄所說的那場罕見的大旱,當時巍州憑借與欽州交界處的白川融水,勉強收了夏糧,百姓並未遭受大難。不過,大旱之後便是大澇——

“那年秋末我看見邸報,說萊陽、雍州數郡河堤被衝毀,想來是八月發生的事。”

“正是。八月連下數場豪雨,江河泛濫、山洪頻發,毀了無數的農田屋舍,從旱災中苟全性命的百姓,有不少喪命於洪澇之中,這一耽擱又到了年末。北境天寒,雍州村民勸我開春暖和些再動身……”

賀寧算了算日子:“呀,夏末巍州就起了疫病!”

賀寬撫額歎氣:“我甚至想過,莫非我是那瘟神轉世?所到之處又是旱澇又是瘟疫,那一年超度亡靈的經書少則念了千八百遍,心力交瘁。後來聽聞玉平回京任職,我也不願再跋涉,投靠了巍州孟家,重拾冶煉之術。”

“我們回到巍州也有三年,堂兄在孟家難道不曾聽聞?”

賀寬掃視在座眾人,神色凝重:“若非今日恰巧是玉平和阿鷺登門,我絕不會露麵。不過,即便他們今日不至孟家,過兩日我也會暗中來此一趟。”

他壓下聲音:“這幾年時局動**,我手握精進後的‘灌鋼法’不敢張揚。孟家人是說起過你們,可也提及你們是受李都督庇護,恐怕也如同孟家這些豪強仰人鼻息,我怕與你們相認後,這‘灌鋼法’反倒要給你們惹麻煩。”

“孟家在我的勸說下也隻悶聲打造塢堡中的武器,不曾在外炫耀。可李都督不知從何處聽聞孟家有鋼質柔韌的‘宿鐵刀’,明裏暗裏已派人探問數次,孟家左右為難。前幾日孟家主動提出結姻,也是我出的主意,李都督一口答應,可見其決心之堅定。”

“孟家歡喜聯姻之事,便不敢再強留我,怕惹禍上身。我實在不甘心將‘灌鋼法’拱手獻與不知根底的李都督,走投無路隻好想暗中向你們打聽李都督的底細,誰知玉平和阿鷺恰巧早來一步

。”

“聽玉平說,你們與李都督同氣連枝、肝膽相照,我本想就此認了命,可阿鷺讓我先隨她回家一趟再做決定。”

眾人看向阿鷺,晏如陶明白她決心將兄長之事全盤托出,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以示鼓勵。

“在座都是自家人,阿兄潛入欽州一事內有隱情,我長話短說。”

待她說完,屋內一片靜默。

賀寧攥著林濟琅的手不住顫抖,他們的兒子,他們的兄長,隻領了五百人進入危機四伏的欽州。

不知四郡太守是否可信,不知雍州大軍駐紮何處,不知各地之間消息如何傳遞……但凡有一步行差踏錯,區區五百人如何抵禦雍州軍隊?

二人聽到“李擎升作副將軍”時,原本揪著的心頓時被揉碎。我們的兒子去那九死一生的境地,你的兒子卻升了官等著接管巍州軍?!

林濟琅喃喃道:“難怪潘紹前日突然被調往軍中督辦糧草,原來也隻是幌子……”

熹平抿著嘴唇一言不發,若說從前,她與林雪青來往更為密切,可阿適與阿鷺成婚後自家便與林家是一體,今日阿鷺能不避開自己說這話,亦是信任自己,那此事她不能束手旁觀。

賀寬領會了阿鷺的意思:“那這‘灌鋼法’,他李宣威便不必癡心妄想了。”

“不!”

“不!”

林翡與熹平異口同聲,二人相視一眼,熹平揚揚下頜示意她說。

“‘灌鋼法’可大大提升巍州軍的戰力,除了李宣威,

無人能有這般人力財力大量冶煉鍛造兵器。”林翡見耶娘看過來,知道他們是突然聽自己直呼其名有些意外,但轉眼他們就垂下眼裝作沒聽見一般。

“但不能這麽簡單的給他。他既然為了私心,將我阿兄置於那般險地,就莫怪我們留後手。”

熹平欣慰地衝她點點頭。

阿鶴應和道:“至少能逼得他在阿兄遇險時傾盡全力去救。”

林翡也是如此作想,兵權掌在李宣威手中,即便李擎為履行承諾不惜違抗軍令,那些軍士也不會盲目跟隨他一個新上任的副將軍,因此必須要以李宣威眼下最看重的“灌鋼法”作籌碼。

她決意搶先去孟家索要鐵匠,是為巍州,亦是為阿兄。好在老天開眼,“鐵匠”竟是自家人!在那一刻,一條計謀在她心中成形。

她望向賀寬,深深一揖:“阿兄生死,仰賴舅父!”

賀寬肅然頷首:“甥女有何妙計,盡管道來。”

冬月初三,百草枯黃,遍地寒霜,一匹棗紅馬疾馳在曠野間,馬背之上兩個女子緊緊依靠。

後麵的纖弱女郎時不時回頭張望,哽咽道:“玉娘,是我對不住你們……”

手持韁繩,一臉堅毅的玉娘沉默半晌,隻吐出一句:“不怪你。”

潘約拭去眼角的淚,指著東北邊的一座山峰:“山腳下就是白川郡的柳河縣,我們已趕了兩天路,先在那裏歇歇腳,待明日天亮再翻過白川。”

“等不了了。”玉娘

望著那座高聳的白川,“夜裏怕是又要落雪,我必須盡快趕回巍州。白川郡郡守曹羨可信,你在柳河縣歇一日,明日去投靠他。”

潘約拿首飾在柳河縣換了幹糧、裘衣和一些零碎物件,雖才晡時過半,天邊已昏暗如潑墨,風聲呼嘯,本就蕭索的街巷連最後幾家店麵也關門落鎖。

“你老仆家在哪條街上?我送你過去就該啟程了。”玉娘看著裹在裘衣裏仍在瑟瑟發抖的潘約,問道。

潘約搖搖頭,抓住韁繩:“玉娘,帶我一道去巍州!我們兩個人路上還能有照應,我絕不會拖累你!”

她見玉娘麵露猶豫,越發懇切:“就當是我贖罪……若是遇險,你直接拋下我,我絕無怨言。”

玉娘看一眼天邊,不再多言:“上馬!”

潘約眼睛一亮,踩著馬鐙攀上了馬,緊緊摟住玉娘。

兩人一馬,在夜幕中向白川颯遝奔去,咬緊牙關,隻為奪取那一絲生機。

一夜又一日,衣上的雪凝成冰又化作水,潘約終於看見不遠處是一片平坦:“玉娘、玉娘,前麵是不是到了巍州?”

疲憊不堪的玉娘抬起眼皮,卻困乏得看不清:“興許是吧……”她身子搖搖晃晃,快要栽下馬去,潘約雙手從她腋下穿過,緊緊摟住她的上半身,伸手攥住她手裏的韁繩。

“這條路雖艱險,卻近多了,若從白川郡橫穿過去,怕是還要一日夜才能到。玉娘,你撐住!”她不善騎馬

,過白川的險路她不敢越俎代庖,到了這平路,她總算能有些用處。

“駕!”潘約手持韁繩,心力交瘁的玉娘倚在她懷中,隻偶爾睜開眼給她指去軍營的路。

去巍州城還需一個時辰,好在軍營更近,玉娘一想到林翡和女軍,眼淚就要落下,她歇息了兩刻便接過韁繩:“我來。”

眼見馳道兩旁已是熟悉的景物,玉娘心中越發振奮,縱馬馳騁,遠遠看見崗哨關卡,她也不停,高聲喊道:“女軍丁玉娘,送軍中急報!”

全軍誰人不知將軍新婦?連忙打開口子放她過去。

玉娘連過三道關卡,直衝進女軍營地,翻身下馬時雙腿僵硬,直接撲倒在地,扶著馬身正在緩神的潘約想去扶她,卻也邁不動步子,跪倒在玉娘身後。

玉娘咬著牙根兒,以肘撐地,將頭揚了起來,發出最後一聲嘶喊:“阿鷺!快去救你阿兄!”

周圍女軍聽見這話才認出是玉娘,蔣二娘一把將她抱起來往林翡的值房送,其餘人攙起潘約帶到一旁歇息。

今日恰巧是林翡值守,聽見那聲嘶吼立刻衝出值房,正遇上抱著玉娘的蔣二娘。

玉娘已在昏厥邊緣,強撐著一口氣,抓住林翡的袖口:“潘約的夫君通敵,你阿兄等人被困在淩河郡,快去救他!”

蔣二娘接著說道:“還有個女郎同玉娘一道回來。”

玉娘眼皮已經合上,口中還喃喃道:“是潘約,可問她……”

林翡心急如

焚,命蔣二娘將玉娘送去軍醫處救治,又去尋潘約。

“是我阿嫂說可來問你,我且信你。將事情原委速速道來,不得拖遝!”

潘約見林翡麵色鐵青,周圍又圍著幾個女軍,她捧著熱茶的手都在顫抖:“是……是,我不敢隱瞞。”

“霍韜那豎子暗中勾結雍州軍,好在林將軍是按各郡的位置依次聯絡,離巍州最近的白川郡和相鄰的北寧郡並未投敵,直到冬月初一才到我們淩河郡來,被霍韜扣留在城中。”

“玉娘當時與我在一處,察覺到異樣後,我以太守夫人的名義強行帶她出城,用了一日一夜的工夫趕到巍州。其餘內幕,我實是不知……”

林翡騰地站起來,對一旁的楊雪娘說道:“讓她繪製欽州輿圖,尤其是淩河郡的,越細越好。”

又對王春說:“蔣二娘在軍醫處,你先行整軍,並派人去通知幾位校尉,速速歸營。”

說罷對王春使了個眼色。

王春跟著她出了值房,林翡輕聲叮囑:“找個可信的,避開人送口信與我阿娘,隻說我要去欽州即可。”

她交代完,不耐煩走正門,直接翻過兩軍營地中間的柵欄,將巡邏的士兵嚇了一跳。

“今日可是副將軍值守?”

士兵點點頭,林翡跑向李擎的值房,一腳踹開了門。

“到你應諾的時候了!”林翡怒視著一臉愕然的李擎,“霍韜通敵,我阿兄被困在淩河郡生死未卜,阿嫂和潘約趕來報信

。我半個時辰後帶著女軍先行出發,你立刻去稟明都督。你若不帶大軍來援,就等著明年清明祭拜我與我阿兄!”

李擎臉色驟變,奪門而出:“速請軍師與我同往都督府!瞿勇,喂飽馬匹,鐵甲飛騎待命!”

又抓了個士兵:“你,去告知督管糧草的武衡,點清數量,通通放上運糧車!”

他轉過身對林翡說:“你先整軍出發,我拿到令牌後立刻帶人跟上,同你會合。”

林翡死盯著他的雙眼,李擎緊緊攥著拳,輕聲對她說道:“你信我。”

她終於鬆開咬著下唇的牙齒,擠出一個“好”字,轉身往女軍營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