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維跟著範久久出了小黑屋,在一片焦土的鬼界中走著。

他腦海中不斷縈繞著範久久勸說謝安安時所說的話:“哪裏有什麽天道,隻不過是更高一等的人製定的規則。”真的是這樣麽?原來世間萬物在那些上位者眼裏,不過是螻蟻而已,就連黑白無常也不外如此……那麽衛蘅的處心積慮又能有幾分價值呢?

他深深吸一口氣,不再去想這些,想多了容易讓人崩潰。

他看向範久久,這個小孩兒不是普通人,能當上黑無常的人,也絕無可能是普通人。範久久沒有回頭,羅維隻能看到他秀氣的側臉,正常得和人間的一些清秀少年一般無二,隻是一雙貓兒眼多少透著點妖譎。

兩人來到一間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屋子裏,屋子很小,兩邊有木架子,上麵放著一些小木盆。羅維還沒顧得上看清楚木盆上寫的字,範久久已經一聲不吭地推開了屋子盡頭的一扇門,裏麵竟然又是一間一模一樣的屋子。

羅維機械地跟了上去,範久久越走越快,不斷地推開門走進下一間屋子,仿佛永無止境似的,眼前隻能看見他黑色的衣袖翩飛如蝶。羅維已經想不明白,這座建築從外麵看起來明明很小,但怎麽能容納這麽多的房間。

範久久突然停住了,羅維差點撞上他。範久久用手指點了點右手邊的一個小木盆說:“這就是。”

羅維低頭看去,果見小木盆的邊緣用紅色的漆歪歪扭扭地寫著“三四五七”,字的難看程度比起三四五六來,簡直有過之而無不及。羅維真想問問這些字都是誰寫的,怎麽這麽難看,但考慮到這字很有可能出自範久久本人或者謝安安之手,就閉了嘴。

範久久站在木盆邊說:“你進去吧,我在這兒守著。反正對我來說,你下一秒就會出來了。”

羅維點頭說:“那就謝了。”

他毫不猶豫,把頭俯了下去,鼻尖靠近小木盆裏銀色的水麵,然後整個身子被一股強大的吸力吸了進去,不斷向下墜落,最後落在堅實的地麵上。

他立刻一骨碌爬了起來,新年的鍾聲在耳邊敲響。接上了!羅維立刻在擁擠的人群裏尋找衛蘅,最後終於找到了她。她仰頭看著天空上綻放的燦爛煙火,五顏六色的煙火映在她美麗的眼睛裏。

這一年,衛蘅仍然在四處尋找五個星域,時不時地騷擾一下戰事的進行,暗中殺一些人,或是挑撥起更大的矛盾。雖然羅維一直跟著她,但還是有許多時候,他看不見究竟發生了什麽。

羅維漸漸發現,如果自己不想看的話,回憶大世界裏的時間是可以撥快的。於是他跳過了許多平靜的時刻與自己看不到的時刻,時間逐漸走到了十一月。

他看到衛蘅遭遇了與自己同樣的變故,被公開指認出妖女的身份,但她的應對顯然比自己要從容許多,羅維甚至覺得,與她比起來,自己嫩得簡直不值一看。也許是因為她原本就擁

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她對這件事絲毫沒感到慌張,一絲也沒有。

衛蘅鎮定地滅口了在場的所有人,然後躲進五皇子府,告訴趙均說,有仇家正在散布謠言,說自己是妖女。已經手握重權的趙均將她保護起來,並且封鎖消息,嚴禁任何人談論她。羅維總算知道,為什麽當年衛蘅那樣一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在二十多年後卻鮮少有人知道,哪怕是知道也語焉不詳了。而她是妖族人這件事,更是已經沒幾個人知曉,連趙均也被蒙在鼓裏。

一代星盟盟主衛蘅從此隱入黑暗中,再也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但實際上,她一直在五皇子府,暗中操縱著趙均的爭權奪利。

羅維促狹地換了台,暫時離開了衛蘅,跟著趙均去了他的住處,果然見證了趙均與鍾顏的爭吵。這對日後在慶國最尊貴的位置上坐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吵起架來和一般人也沒什麽兩樣,鍾顏不斷流淚,問“既然你對她矢誌不渝,為什麽還要娶我”,而趙均隻是煩躁地在屋內踱步,最後終於憤而推門離去。

羅維以為他會去衛蘅那裏,結果這個軟弱的男人隻是在書房窩了一宿,這讓羅維不禁歎了一口氣,想起自己和趙均生前的對話。直到二十多年後,他都以為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她啊……這個男人該是有多淒涼。

最後,趙均還是忍不住在幾天後去了衛蘅處,衛蘅笑吟吟地問他:“吵起來了?”

他紅著臉語焉不詳,衛蘅端個酒杯說:“喝酒。”

兩人碰杯,羅維在衛蘅眼裏看到了淡然。她根本不在意……對於眼前的這個男人,毫不在意。而她也確實光明磊落,沒有做出任何勾引的行徑,要怪也隻能怪他一廂情願。

星元三四五七年就這樣過去了。羅維從回憶裏出來,範久久還站在那裏,臉上維持著羅維進入回憶之前時的表情。他和範久久簡單交換了個眼神,又進入三四五八年的槐木銀盆裏。

衛蘅在五皇子府裏再也沒出去過,也不再去尋找星域,應該是忌憚九天傳人帶著鎮妖神器來捉自己。

兩國戰事進入**,雖然慶國逐漸占了優勢,但兩國都因此損失不少,哀鴻遍野,百廢待興,人口至少銳減了三分之一。羅維想起林少艾的父母也是喪生於這場戰事裏,不禁有種宿命的淒涼感。

重病的慶佑帝趙郃終於沒能撐過嚴寒的季節,在早春時薨了。趁著戰事之機攬了大權的五皇子趙均,順理成章地即位,外頭忙著抵禦敵人,裏麵忙著鏟除異己。羅維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想到,自己這帝位是因為衛蘅挑起了戰爭而一步步得來的,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戰爭是衛蘅一手挑起。

一直待在五皇子府裏的衛蘅終於第一次走出了皇子府,她和慶武帝趙均一起登上了皇城最高處,吹著迎麵而來的風,俯瞰幾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切。

“感覺怎麽樣?”衛蘅淡淡地說道。

趙均沒注意到她語

氣裏隱含的一絲漠然,微微笑著,意氣風發地說:“還不錯。”

羅維不由想起了自己和慶昭帝趙扶風,在她登基的那天,自己也和她一起站在這裏,連對話也驚人地相似。隻不過,自己問“感覺怎麽樣”的時候,她回答的是“沒有想象中好”。

一個是成功後的喜悅,一個卻是深感肩上責任之重。隻憑這個回答,羅維就覺得自己完全有理由相信,趙扶風會成為一個比她父親更好的皇帝,千秋萬世,瓜蕤延綿。

想到那個總是穿著華麗衣裝的嬌小身影,羅維覺得心抽痛起來,這是他完完全全地意識到自己死了之後,第一次為自己的死而心痛。

並且,他同時也意識到了,從自己修改了扶風的記憶之後,恐怕世界上再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因為自己的死而動容了。

一個也沒有,羅仲死了,扶風什麽也不記得了,襄音,宗政……總算還有他們,也許他們會有些難過吧,羅維不確定地想著。

是不是有些可笑,汲汲營營一世,為自己害怕失去的東西而奮鬥一世,最終成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比的尊貴,卻還是會在沒有人哀悼的情況下默默地死去。

林少艾……她告別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羅維知道她必然在這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裏,但他已經等得夠久了,等了一輩子,雖然這一輩子有些短。

我不需要那些東西。羅維搖搖頭,提醒自己道。

他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麵前的兩人身上。趙均不自覺地瞟了一眼衛蘅,見她無知無覺地站在那裏,任由風把長發翻卷著吹了起來,顯出眉眼中含著的幾分灑脫。

這樣一個女人,你以為她世故的時候她天真,你以為她毒辣的時候她善良,你以為她嫵媚的時候她純潔,你以為她什麽都想要的時候,她卻露出一副隨時可以放下一切走人的樣子,這樣一個女人的吸引力是致命的,尤其是對於現在的趙均來說,他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一切,卻惟獨還有一樣東西沒得到。

“阿蘅。”他開口說道。

“嗯。”衛蘅沒有轉過頭。

趙均困難地吞了一口唾沫,說道:“我……朕,朕現在,有保護你的能力了,你可以不必天天藏在屋子裏。”

衛蘅一笑,說:“我知道了。”

她似乎正在想什麽事情,說完之後,就又陷入自己的思考裏。趙均有點發怔地站在那裏,想引起她的注意,堂堂一個皇帝像小學生一樣手足無措。

他終於又鼓起勇氣說:“阿蘅,朕……”

衛蘅突然打斷了他,問道:“立皇後大典什麽時候舉行?”

“呃,立皇後大典……”趙均發著愣。

“到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衛蘅下了城牆,徑直而去,留下這個已經獲得至高無上地位的男人,在原地發著呆。良久,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整個肩膀都垮了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