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峯抵達柏林的時候,梨津這邊正是深夜。

晚上別冬在司放那吃過飯又幫了會忙就被趕回去了,司放讓他好好休息,以後好好經營自己的客棧當他的小老板,後廚的事別再摻和,跟他說忙不過來了四哥會請新人,餓了想吃飯了隨時過來。

別冬回到空了快一個月的家,他一個人的時候,才覺得冷峯這工作室原來這麽空曠,為了趕走心裏的難受,剛回去就擼起袖子開始做清潔。

樓上樓下都先簡單拖了一遍,而後才打開掃地機器人,桌椅櫃子都擦得幹幹淨淨,連冷峯的拳擊沙袋都擦了一番,拳擊手套、纏手的紗布也碼得整整齊齊,床單被套重新換過,又洗了個澡,髒衣物都扔進洗衣機,這才緩了下來,一緩下來就覺得心裏開始一點點沉下去。

他覺得孤獨,這種孤獨令他想起剛跟冷峯從買年貨那趟遠行回來的當天夜裏,也是類似的感覺,因為想念剛剛結束的一切,而更加覺得孤獨。

別冬經曆過,知道這種空****的感覺終會消失,然而在這當下,難捱的感覺絲毫不會因為理智的分析而減弱。

他仔仔細細擦拭冷峯留在工作室的那尊作品,白色的雕像一直蒙著蓋布,並未落下灰塵,別冬一邊擦拭,一邊想象冷峯做它時候的樣子,其實隻要願意將它拿出去展出,冷峯就不必那麽麻煩跑柏林這一趟,但別冬理解他為什麽不願意。

這尊雕像就是別冬自己,他的傷,他的秘密,是冷峯最想要放在心裏去保護的部分,怎麽會讓他公之於眾,任人品評。

別冬算著時間,想等到冷峯落地,跟他說說話再去睡,卻不知不覺在**睡了過去。

心裏惦記著事就睡得不安穩,半夜醒來按開手機,果然上麵有冷峯的信息:“剛到,柏林大雨,想你。”

別冬一下就清醒了,回過去,“有人接你嗎?”

“有,駐地的工作人員,正在車上。”冷峯的信息很快回過來。

“那就好。”發完這句,別冬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麽,往常什麽無聊的話題都能聊半天,隔開了距離,突然覺得自己說什麽都有些無趣。

“小冬老板,恭喜你。”冷峯說,還帶了個露牙的笑臉表情。

別冬也笑了,老板……他不習慣這稱呼,知道冷峯是打趣他,說:“一人一半,你也是老板。”

“誰說的,我是老板娘。”冷峯竟然來這麽一句。

別冬一怔,跟著就捧著手機坐了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真是個瘋子,他也故意回過去說:“嗯,對的,老婆。”

“哎呀亂了套了,叫老公!”

“哪有老公自稱老板娘的?”

“……不管,客棧老板是你,我就是老板娘,但你得管老板娘叫老公。”

某人無賴上了,別冬嘴角的笑停不下來,說:“好,以後來客人了就這麽介紹,這是老板娘。”

冷峯:“……行吧。”

到這會,別冬心裏悶了一天說不出的粘稠情緒才算真的散開了,又可以跟冷峯肆無忌憚地胡亂說話了。

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冷峯說:“到駐地了。”發了張隔著玻璃拍過來的圖片。

“嗯,那你先去忙。”

“老婆香香一個我再下車。”

別冬忍著笑,發了條短短的語音過去,黑夜裏清晰又曖昧地“啵”了一聲,冷峯回了個心滿意足的表情,“老婆快睡,等你白天再聯係。”

“嗯,晚安。”

別冬有些睡不著了,把冷峯發過來的那張照片放大了看,雨很大,隔著車窗拍得並不清晰,看起來像是郊外,在圈起來的圍欄內零散分布著一些房子,還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物體的東西,也許是裝置藝術?別冬跟冷峯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也知道了很多藝術門類,跟現在這些看起來怪異的東西有些像。

他記得邵其華和趙棠都說過這個駐地很有名,於是在手機上搜了搜,果然出來很多信息,有許多頂尖的藝術家都來這裏創作過作品,還有一些原本名不見經傳的藝術家,在這裏創作出了經典代表作,從這裏走向了更大的舞台。

果真是個一輩子也難得遇到的好機遇,別冬心想,還好他把冷峯推出去了。

跟著看到一篇詳細的藝術圈八卦文,講的是從這個駐地走出來的藝術情侶,因為駐地采用封閉式管理,且大多數時候不允許使用手機和互聯網,促使藝術家沉浸式創作,還會舉辦許多交流活動,使得在裏麵創作的藝術家彼此之間的連結尤為緊密,也因此誕生了很多神仙眷侶。

那篇文章一一列舉了都有哪些,這些情侶有異性戀也有同性戀,有的是在駐地一見鍾情,有的是歡喜冤家終成伉儷,還有幾對極其狗血,因為各自都有伴侶,然而在駐地遇見彼此後猶如金風玉露一相逢,雙雙背叛原來的伴侶,文章說對藝術圈來說這些都算不得離經叛道,畢竟藝術就是釋放人性,無論是人性裏的善也好,惡也好,浪**也好,“忠貞”這種東西不是藝術家會在意的品質,畢竟他們的整個人生都是為藝術創作服務的。

別冬看完了這篇,剛剛好不容易被緩解的情緒又凝重了起來,雖然他跟一個藝術家一起生活了這麽久,但並不真正了解這個圈子,也不認識除了冷峯以外的藝術家,這個圈子原來是這樣的嗎?愛與分開都是如此輕率的事情,任憑身體本能驅動,他們管這個叫回歸本能,叫忠於自己。

別冬無法評判,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為準則,但他無法不聯想到冷峯。

那冷峯呢,他要在這個地方待上半年,他會遇到另一個跟他更有共同話題,更吸引他的人嗎,到那時候,他還會覺得“忠貞”是件重要的事嗎?

腦子裏亂糟糟地想了很多,別冬開始懷疑自己讓冷峯過去到底是不是正確的,也許他會促成一個頂尖的藝術家,卻失去了自己的愛人,這件事值得嗎?

從13歲起,別冬就在不斷“失去”,他早就體會過無法與命運抗爭的滋味,這一次同樣如此,想到最後,他認命地想,若是真的得到這麽一個結果,他也不後悔,他信奉是自己的終究屬於自己,而因為外界幹擾就會離開自己的愛人,他也絕不留戀。

終究天性裏的利落與決絕占了上風,他是在雪林裏長大的孩子,感情裏學不會粘膩繾綣那一套,跟北方的風與雪一樣,他什麽都要痛痛快快的。

想到此,那些因為分離而鬱結於心的情緒驟然就消散了,別冬知道在分開的這些日子裏,他也可以好好生活,終於安然睡去。

除夕夜到了,白天別冬在街上買了一些過年應景的裝飾品,給他的客棧貼上了春聯,掛上了紅燈籠,還在院子和每層樓的樓梯口擺上福娃,整個客棧看著都喜慶起來。

現在這間客棧也正式改了名字,別冬讓冷峯一起想,最後定下來叫“舊山”,取自李白的《冬日歸舊山》,別冬很喜歡這個名字,在網上把客棧的名字全都換了,還去定了一塊門牌牌匾,要年後才拿得到。

客棧要打理的事情不多,跟以往江沅那間客棧的工作量比根本不算什麽,別冬整理好自己的事情後,照舊去了司放那裏。

這一年一起過節的人又少了一個,顧爾藏早早就來了,還有司放新招的幫廚小夥,也是外地來梨津旅居的一個年輕人,叫小唐,晚上飯館早早打了烊,四個人湊在熱騰騰的暖鍋前,司放搬出來一箱啤酒,又拎出幾壇當地土釀酒,準備所有人不醉不歸。

古城的除夕依舊熱鬧,隨園路上滿滿都是竄來竄去的人,別冬拍了一張年夜飯的飯桌發給冷峯,問他,“你們駐地今天有啥安排嗎?”

冷峯才剛去,現在還可以用手機,這會正是柏林的上午,他回過來,“據說有一個專門給華人藝術家辦的小活動,這邊除了我還有一個香港的畫家,一個德國的華裔攝影師,我都還沒見過,應該晚上活動會見到。”

“嗯,”別冬說:“那還挺照顧華人的,知道春節是大節日,沒冷落你們。”

冷峯發了一排笑的表情,又發了一排哭的表情,跟著撥了個視頻過來,大頭懟著屏幕說:“我不想跟他們,隻想跟你。”

別冬笑了,看著冷峯下頜上胡茬都出來了,完全不修邊幅的樣子。想起上一個春節,他們在梨津50年一遇的大雪中漫無目的地走著,幾乎走遍了整座古城,而後上了夜風呼嘯的城牆,在新年倒數聲中燃放了幾隻小小的煙花,還有冷峯那個冰涼的,落在他頭發上的吻。

別冬的手機畫麵擠進來好幾個大頭,司放和顧爾藏都擠了過來跟冷峯打招呼,司放特意把鏡頭對著一桌菜照了照,說:“怎麽樣,饞不饞?”

冷峯“草”了聲,說:“饞死我了。”

司放說:“那就趕緊把活兒幹完滾回來。”

別冬不由自主幫男朋友說話:“四哥,這不是去幫人刷個油漆做個衣櫃,哪那麽快就能幹完,峯哥才剛到呢,藝術創作需要靈感……”

“哎喲,我幫你呢你還幫他,小兔崽子……”司放開玩笑地笑罵道。

“小冬,你把手機支在邊上吧,這樣你們一邊吃飯,我還可以一邊跟你們聊聊天。”冷峯說。

顧爾藏麻溜地找了個自拍杆給別冬,把手機架在了桌邊,冷峯還在那頭指揮,“往左,哎對,離我老婆近點兒。”

這晚上冷峯咬著一根寡淡的香煙,在視頻裏發出了各種哀嚎,啊這個想吃,那個也想吃,你們在喝什麽酒?我也要喝!司放被他吵得不行,作勢要關了手機,又引得那邊一頓更大聲的哀嚎。

司放說:“你怎麽搞得跟坐牢一樣,那邊很虧待你麽?”

冷峯正經了神色,“那倒沒有,生活待遇還挺好,但是想你們。”

“我不想你。”司放說。

“我也不想你。”顧爾藏說。

隻有別冬悶著笑不出聲,冷峯眼巴巴地望著他,“老婆,你也不想我?”

別冬被弄得沒轍,朝鏡頭說:“我想你。”

“有你想就夠了。”

酒過三巡,司放照例早早醉倒,顧爾藏跟他歪在沙發上,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隻有他們自己懂的話,冷峯還在視頻中,別冬穿上外套,從支架上取下手機,跟鏡頭裏的人說:“走,咱們出去散散步。”

今年隻有他一個人,別冬卻不覺得寂寞,他沿著隨園路走著,一邊跟冷峯講話,一邊給他看熱熱鬧鬧的古城,一年過去,除了沒下雪,一切仿佛都沒變。

他走到古城外,熱鬧漸漸留在了背後,城牆口賣煙花的老人還在,別冬掏錢買了一盒,他忘了上城牆的野路怎麽走,冷峯在視頻裏指揮他,看著他再次登上了除夕夜空無一人的城牆頂。

別冬把煙花放在地上點燃了,然後用手機照著自己和閃爍的花火,喝過酒的臉微紅,笑得比煙花更燦爛。

雖然喜歡的人不在身邊,但是別冬覺得過去的一年,他收獲滿滿毫無遺憾,“峯哥,”他湊近了凝視著鏡頭裏的愛人說:“我從小就挺倒黴的,可是我認識了你,我……”他蹲了下來,花火在他背後升上天空,突然心裏的想念漫山漫海:“我好幸運,我也好想你。”

作者有話說:

怎麽樣,這章粗長咩?

我到家了,昨天莽起一口氣開了1058公裏……腰快斷了,草稿箱也快沒存貨了,但是我要休息(哭唧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