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嘉豪是第二次來這邊的駐地,除了搞自己的創作,還多了一重身份,是整個駐地創作的記錄攝影師,負責拍攝每個藝術家的創作過程。
有這重身份在,他可以理直氣壯地去接近冷峯,於是三天後,冷峯一個人在空****的早餐餐廳吃飯——藝術家是不會早起的,他最近做不出來東西,倒改了作息模式,早起早睡鍛煉身體,然後看到利嘉豪掛著相機晃晃悠悠地朝他走了過來,朝氣蓬勃地坐在了他對麵,說:“這幾天我會跟拍你,作為駐地紀錄片的一部分,你還要拒絕我嗎?”
冷峯啃著牛角包,喝著黑咖啡,淡定地說:“隨意。”
沒想到這麽容易就得到了同意的答複,利嘉豪準備了一肚子的說辭還沒來得及說,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毛。
冷峯說的隨意就是真隨意,他完全當利嘉豪不存在,該幹嘛幹嘛,他暫時沒靈感,不在工作狀態,於是整日裏就跟遊魂一樣,在駐地裏四處轉轉,到處發呆。
駐地在郊區,原本的形態是一個農場,現在也是,隻不過每次做藝術項目的時候,會單獨辟出來一塊給藝術家住,所有食物都由農場提供,不搞創作的時候藝術家是可以在農場裏四處活動的。
冷峯現在隨身帶著速寫本,漫無目的地沿著河晃**,看到了一大群羊駝,這已經到了農場的放牧區,羊駝呆呆地,頂著頭上的一戳毛跟人對視,這裏的羊駝跟人打交道得多,並不怕生,冷峯從羊駝群中穿過,看到一大片春綠色的原野。
春寒料峭,濕漉漉的霧氣和清晨的陽光混在一起,籠罩出一片晶瑩的光斑,近處有羊駝,遠處有黑白色的奶牛,沿著河再往前,還有一幢屬於農場主的大屋。
冷峯突然想記錄下這一刻,他感受到的,看到的,想以後分享給別冬。
這種與世無爭的靜謐,他知道別冬會喜歡這些,甚至,他仿佛看到了他和別冬一起生活的未來,他們也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很大的地方,可以是農場,養點什麽或種點什麽,裏頭有小木屋一樣的客棧,招待想暫時逃離城市,避世隱居的人,還有一間他們自己住的屋子,他們在裏麵做飯,一起吃東西,一起做東西,看書,看電影,聊天,什麽都不幹,或者**。
冷峯在河邊找了個地方坐下,把他看到的和心裏想到的都畫了出來。
來駐地的藝術家一個比一個“先鋒”,利嘉豪在這裏待了兩次,沒見過有誰來做這種傳統“寫生”的事情,他原本覺得冷峯這個人,臉和身體實在是吸引他,但是藝術性跟其他人相比實在差強人意,天性不夠開放,這會的寫生也過於“新人氣”。
但待他拍了一些照片和視頻,湊近到冷峯的速寫本上時,他有些怔住了。
畫紙上用近乎童真的手法,畫出了一整個熱氣騰騰的俗世又童話的生活。
利嘉豪自然知道畢加索那句名言,像小孩子那樣畫畫是最珍貴的,他現在看到的就是如此,他難以想象這個看起來高大粗獷,帶著痞氣性感的人,心裏裝著這樣的世界。
“這,很好。”利嘉豪發自真心表達讚美。
冷峯淡淡一笑,看著紙麵,說:“謝謝。”
利嘉豪指著畫裏的兩個人說:“一個是你,另一個人是誰?”
“我的愛人。”冷峯也不避他,這會利嘉豪還端著攝影機對著他拍視頻,他看著鏡頭說出了這句話,又把速寫本打開往前翻:“就是他。”
利嘉豪十足遺憾的聲音在鏡頭後響起:“啊,你有愛人?”
其實原本他覺得藝術家有愛人也沒什麽,駐地的藝術家有愛人的多得是,但是來了這裏,短短的幾個月內,他們默認彼此是可以“單身”的,但是此刻利嘉豪直覺冷峯不是這樣的人,他說有愛人,就是心裏無時無刻都裝著對方,所以利嘉豪問出這句問話才這麽遺憾。
“我有愛人,是因為他,我才來的這裏。”冷峯又說。
利嘉豪還想繼續問,但冷峯已經不想說了,他在河邊發了會呆,然後轉身回去。
冷峯從來了這裏就沒刮過胡子,沒剪過頭發,一個月過去,蓬勃的絡腮胡長起來,他已經像個野人了。
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除了不離手的那本速寫本,冷峯並沒做出什麽像樣的創作,他知道自己來錯了地方,所有搞創作的人,都離不開他們的“土壤”,作家,電影人,設計師,藝術家,都一樣,這塊“土壤”也許是一個地方,諸如賈樟柯離不開山西,伍迪艾倫離不開大都市,也可以是人,諸如每個創作者的“靈感繆斯”,這塊“土壤”是滋養他們的源泉。
冷峯現在離他的“土壤”太遠了,想念和胡子一起瘋長,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瀕臨某種爆發或崩潰的邊緣。
他已經不記得時間了,也不記得自己是哪一天的夜裏突然開始做東西,做這件雕塑作品的時候,甚至連草圖都沒有畫,一切聽憑直覺,還用上了各種非傳統的綜合材料,跟他以往的所有創作都不同。
腦子裏的一道閘門被闖開,冷峯開始創作之後就停不下來,感覺不到渴也感覺不到餓,隻在身體機能支撐到了邊緣不得不停下的時候,才去吃點東西,睡一會補充能量。
利嘉豪一直在旁邊拍攝記錄,但沒有再跟冷峯講過話,一開始他有些被嚇到了,然後又被冷峯的專注帶入了進去,隨著作品的雛形展現,利愈析嘉豪感受到一股無法言明的衝擊。
這件雕塑是冷峯沒有嚐試過的類型,非寫實,甚至沒有具體的,可以描繪的形態,但卻是他心裏對那個詞的表達。
他從沒像此刻這般,體會到“想念”是有形的,像把刀一樣,一刀一刀地刻在了他心上,全都被他轉化成了手中的形態。
無邊的,膨脹的想念,化作了他手中一朵炸開的蘑菇雲。
作品接近完成的時候,利嘉豪問他做的是什麽。
冷峯點燃一支煙,卻反問他:“你中文程度怎麽樣,曆史典故知道嗎?”
利嘉豪猶豫了下:“小時候家裏有教過一些。”
冷峯說:“蘇武牧羊的故事知道嗎?”
利嘉豪不確定地問:“十九年?”
“嗯,”冷峯點頭:“蘇武離開故土去匈奴前,給妻子留下一首詩,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一離開就是十九年。”
利嘉豪“啊”了一聲:“那好煎熬。”
“對,煎熬。”冷峯看著自己的作品:“熬出來的想念,便是長相思。”
利嘉豪若有所思,似乎能體會到一點冷峯的心情。
這件作品冷峯完成得很快,從動手到完成不超過三個月,他給駐地提交了作品和名字,也提交了創作理念,駐地的藝術評審要待所有藝術家的作品全都完成後才會開始,冷峯一時半會還拿不到結果,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在他心裏,這趟駐地創作是完成別冬給他的囑托,別冬希望他走出去,他就走出去,希望他能登上更大的舞台,他便去盡力。
如果沒有登上,他相信別冬也不會責怪他。
回家,去見那個“長相思”的愛人,去抱他,吻他,去跟他睡覺,吃飯,**,是冷峯唯一的,快要發瘋的念想。
作者有話說:
我回血了,周四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