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術後的第四天,易曉蕊下床活動。
在李慧死亡一事上現在已經明確為自殺,與易曉蕊無關,刑警隊的人已經撤離。
盡管是在自己所工作的醫院,醫護人員都是來來往往打過照麵的人,而且這還是章維冰工作過的科室,易曉蕊既算內部員工也算員工家屬,可她卻沒有享受到雙重的優待,所有的人仍然在用看殺人犯的眼光斜睨著她。
背後還有更多的竊竊私語,有關她的**的,有關章維冰的性無能的,有關李慧“**霹靂舞”的,各種傳聞互相交織,成為了醫院最熱門的話題。而話題的指向很明顯,死者都是無辜的,哪怕有種種不堪,人們都在談論中保持了那麽一點點克製,死者為大嘛。而對於活著的人,無需法院的定罪,也無需劇作家的專業加工,各種離奇的描述將易曉蕊變作了一個性饑渴得用**毒殺親夫,逼殺婆子媽的毒蠍女人。醫護人員都算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也是人,同樣的喜好各種的惡趣味,如果能再加上一點所謂的專業性,一經發酵,他們的嘴就更像腐肉一般,散發令人發嘔的氣味。
易曉蕊在醫院的人緣並不好,各種惡意趁此機會再次翻倍。
易曉蕊在走廊上扶牆緩行,傷口的疼痛並沒有因捆上了收腹帶而減輕,易曉蕊有點貪戀這種疼痛,這種傷口和剖腹產的傷口是一樣的,她是渴望著這種疼痛的。
過往的護士沒有人主動前來問候,她們閃身而過的護士裙裙角在廊道中翻飛,掀起一股股的氣浪將易曉蕊推向了牆角。
她想回家,回自己的家,自從章維冰死了之後,她就沒有回過那間屋子。現在她想回去了。
獨自一人,她慢慢挪出了醫院,沿著街道向家走去。身上的條紋狀的病號服很是顯眼,行人紛紛避讓著,從旁邊閃躲著,給她流出了一條時光通道,她的時間行走得更慢一些。
路過酒店,她在大門口停留了很久,是疼痛、疲勞和避讓正在發車的旅遊大巴車隊,易曉蕊並沒望向酒店裏麵。
終於,她到家了。
病房裏關老師正在找人,女兒沒在病房也沒在走廊,護士都說不知道。
一個跛子出現在病房門口,他不認識關老師,探頭探腦地往病房裏窺探著。
關老師在走廊上也正要回病房,迎麵遠遠地就看見了他,但關老師沒有迎上去,而是故意轉身回避了,人躲了,可耳朵還掛在病房門外。
病房裏很安靜,唐海濤在病房外猶豫良久才推門而入,可病房裏麵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床位牌上還掛著易曉蕊的名字,病**被子亂糟糟的。
他在病房裏隻站了一小會兒,用盡了他全部的勇氣,幸好沒有見到任何人,他離開了,正如他來的那樣,跛著腳,像是在廊道中敲打著鼓點。
關老師在病房裏沒有看到女兒,病床旁的櫃子上還是放著一個玻璃杯,半杯溫水,杯子下麵多了一個深藍色的存折。
關老師打開一看,存折是李慧的名字,存款餘額是57萬元,最後一筆存款增加的金額是48萬元。這是李慧賣房子的錢,她將所有的錢都給了唐海濤,向唐海濤買了兩瓶“舒布斯”。
她已經在易曉蕊的醫生值班室裏吞服了一瓶。還有一瓶是留給段雲修和刑警隊的疑點。
而此時,這一瓶“舒布斯”正拿在易曉蕊的手中。
易曉蕊進了自己的家門,幾個月沒回來了,房間仍然保持著整潔,章維冰死的時候她和李慧將房間匆匆整理了一番,那隻是將可能引起懷疑的場景進行了一次修飾,是為了蒙騙上門的警察而已。這個房間應該是李慧又來收拾過的,她有這個屋子的鑰匙,這麽多年,她都不定時地來這裏幫助兒子兒媳收拾屋子。這麽多年的時間,大家都已習慣了,而現在已經有兩個人不會再回到這個屋子裏來了,易曉蕊才發現有些不習慣了。
屋子很幹淨,**的橙紅色的床單鋪得平平整整,而床頭的台燈竟然沒有關閉,一束橘色的光籠罩著床頭櫃上,床頭櫃上的相框已經更換了玻璃,仍然放在原來的位置,隻是易曉蕊和章維冰的合影已經換成了李慧和章維冰小時候的合影照片,他們兩人都在注視著易曉蕊。照片的前麵放著一個橙紅色藥瓶,“舒布斯”。
這是李慧給易曉蕊精心準備的禮物,最後一份禮物。
易曉蕊拿起這瓶橘紅色的藥瓶,沒有一絲猶豫,擰開瓶蓋,倒出了七八顆在她的手掌中。
藥丸也是橙紅色的。
燈光也是橙紅色的。
床單仍然是橙紅色的。
整個房間都是橙紅色的。
這個世界都是橙紅色的。
易曉蕊將藥丸送到嘴裏,不苦,不甜。
有些許酸澀,還有一點腥臭的味道。
她的心跳漸漸強勁有力,血流在加快流動,臉上泛起了紅暈,像少女懷春時那種嬌羞的紅暈。
她感覺這個世界在旋轉,整個房間在圍繞著她跳舞,耳邊響起了一個聲音,好像是章維冰在喃喃著“Dance,Dance!”
易曉蕊的手有些抖,就像她拿著信封,站到唐海濤麵前,將信封遞給他時,那時她的手也是這樣在抖。
眼角突然沁出了淚水,好久都沒有流過淚了,章維冰死的那天,易曉蕊沒有流淚。哦,上一次流淚是在學校聽完廣播,她和同學們還嬉笑狂歡,說是自己的惡作劇,就想整整那個民政局長的屌兒子,看他那身衣服就不像一個正常的學生。笑著鬧著,眼角也是沁出了這麽一點眼淚,她還一邊用紙巾搽,還在說“笑出了眼淚,笑痛了肚子”。
肚子有些疼痛,是下腹部在疼痛,是失去的子宮在收縮和疼痛,是女性器官在**。張愛玲說過,到女人心裏的路經過那個器官,可易曉蕊感覺不到那個器官的盡端,那應該就是心的地方吧,可為什麽是汩汩的鮮血在流淌呢?
是在流血,是她的**,和一個長相酷似唐海濤,但卻忘卻了名字的人,也在流血,那次流血是錐心的疼痛,身體和心同時被撕裂,而現在,每一滴鮮血從血管中迸出時都在歡快地舞蹈,那是一種愉悅的感覺。
她又傾倒出十幾粒橙紅色的藥丸,一張口,一抬手,藥丸全都被送進了嘴裏,藥丸都在口腔裏舞蹈,心髒隨之也更強烈地搏動著、舞蹈著。
強勁的迪斯科音樂聲伴隨著舞蹈而起,“吉米,來吧!吉米,來吧!讓我們手牽手,來跳跳迪斯科,愛你在心裏頭,忘掉那憂和愁,吉米,來吧!吉米,來吧……”
易曉蕊看到婆子媽李慧正站在屋子中間,這個音樂是她的最愛,她在扭動著肥大的身軀,靈活而動感地合著節拍跳著迪斯科,章維冰身子前傾,坐在沙發上,就像一個小朋友看到媽媽在舞台上綻放一樣,合著節拍擊著掌。
淚水一顆又一顆地從易曉蕊的眼眶裏滾落出來,李慧在舞蹈,在向她招著手,滾落的淚珠在手掌裏全都變成了橙紅色的藥丸,易曉蕊一把接一把地將它們全都吃了下去,她躺在橙紅色的床單上,合著節拍和李慧一起舞蹈起來,台燈就是舞台上的追光燈,照在她的臉上。
燈光突然熄滅,她還來不及謝幕就被李慧拉著一路小跑地跑下了舞台。
章維冰站在舞台邊看著自己的母親和妻子消失在黑暗中,他拿起手裏的劇本,劇本的封麵寫著“Substantive”,哦,這一定會是一部好劇,他翻開劇本,第一頁是一張心電圖,章維冰也是醫生,他仔細地辨識著這張圖,好快的頻率,QRS-T波群已經消失,這已經是室顫的心電圖了,已經救不回來了,他自言自語道:“死亡時間11點32分。”
他搖搖頭,翻開第二頁,這一頁才像真正的劇本,有文字,這是台詞吧?
“每一個人心裏藏的是什麽,另一個人永遠都不可能知道,可以是愛,可以是恨,可能是善良,也可能是邪惡,人心很小,卻又藏得下人間大悲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