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你如嬰孩酣眠,我卻在情感的羈絆中難以自拔。索性鋪開信紙,把心掏出來,拿在月亮底下曬一曬……”

青垚坐在市場部辦公室的位子上,手裏捧著沈繹心寫給她的信。紅箋上的字體魄力雄偉,起筆大氣收尾沉著,掃尾處略有飄逸,看著怎麽也得好多年練筆。凝神久了,墨跡便在紙上暈開,眼前變得模糊起來……電腦不知什麽時候黑了屏,一顆小球從顯示器上方輕飄飄地轉到下方,又從旁彈開,漫無目的地回旋一如時光的兜轉。

越過了冬天和春天,這又是一個青山綠水、草木蔥蘢的夏季。

青垚定了定神,暈染的字跡逐漸清晰,墨色雖然淺褪,但由於紅箋被嗬護得仔細,依然整舊如新。

“第一次看到你渾身冒傻氣,那晚我的肝腸都斷了,喝了些酒才平複。遺世的清醒注定會與人衝突,我在你跟前你都未曾需要遮擋,我不在,你更要學會保護自己……”青垚想起渾身冒傻氣的那天,自己橫著心要據理力爭,因為“麝予仙”品質問題,還跟沈繹心起了些爭執,卻不知他何至於肝腸寸斷的?

“決定去非洲,是希望能去靜下心來做點兒事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可是忽然間,幸福來得突然,讓我不知所措。突然間哪兒也不想去了,有你就夠了。佛說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恚、求不得,我在這一晚五蘊熾盛,苦不堪言。明知是說不得,寫下的話全都發自肺腑,可是每一句都那麽像假話,如果不跟你說,還能跟誰去說呢?

“你與我第一次爭執,記得嗎?關於‘麝予仙’。到現在我依然認為,無論個人、家庭、企業乃至國家,活下來都是第一要務。修遠創建初期,企業的叢林法則嚴重也好、投機也罷,都是經過無數次選擇淘汰後的結果,意味著那些過去已經客觀地呈現在曆史的煙塵中。

“中醫藥學凝聚著深邃的哲學智慧,有中華民族幾千年的健康養生理念及其實踐經驗,是打開中華文明寶庫的鑰匙‘麝予仙’要植根在這樣的文化中不斷創新,承擔喚起國民對中醫、對民族記憶的責任。你說得很對,如果麝予仙不能靠產品品質和銷售人員的專業素養去獲取客戶的認同,是無法讓人尊敬的,而它也會一直形同巫術難以存活!將來,‘麝予仙’還必須要擔負更多才能獲得繼續生存的權利。事實上,這種改變也必然導致某種權力的轉移,形成衍生的利益被瘋狂爭搶的局麵。

“人生太短,苦難重重,我決意投身去現實裏接受教益,不惜跋涉在迷局中尋求光明,無論我身在何方,你就是我的彼岸。此時你閉著雙眼,靈魂平安,可否明白我的這番胡言亂語?我的情感已在你的淚中決堤,塌陷的靈魂正追隨你身處的方向。夢想中的漫長人生,讓我們共同攜手,有你同行,我便不枉此生;有你在,我便什麽都不怕,什麽也敢闖!你相信我嗎?”

濃烈的文字如初讀時一樣令青垚震撼,數月來的思念突然間如泉水般滿溢出來,難以控製。她當即便請了假,跳上汽車一路飛馳。她再也抑製不住了,她要親口告訴沈繹心,她同他一樣,有同樣的信念,可以為彼此的夢想奉獻出全部的生命和**!

在機場的停車場,青垚意外碰到了喬彤彤。

“你怎麽在這兒?”喬彤彤問她。說起來,兩人認識不到一年,女人的直覺使然,青垚覺得在自己的視線之外他們肯定有過緊密的接觸。“我請了假,準備外出幾天。”她輕描淡寫地敷衍,覺得彼此還沒有到直言不諱的地步。

“哦……”喬彤彤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你跟沈繹心……入職趴那晚,我見你們在陽台上聊了很久,他跟你表白了嗎?”

青垚沒想到她這麽直接,隻好據實回答:“我對沈繹心的了解不夠,他走得匆忙,很多話還沒說透。”

喬彤彤說:“既然這樣,看在同事一場的份兒上我給你提個醒,你不要覺得我多事。”

青垚說:“彤彤姐,有什麽就直說吧。”

喬彤彤說:“沈繹心是什麽人你清楚嗎?一頭栽進去,保不定會發瘋的。”

“發瘋?”青垚愣了愣,“為什麽?”

“我知道你在懷疑我跟他的關係,”喬彤彤眯著眼睛笑起來,“放心,我對他,是敬而遠之,不是你想的那樣。剛來第一天我帶他跑市場,碰上了熟人,那時我便知道他有過一個女朋友,後來那女孩兒被強行帶回加拿大,為了他,人都快瘋了。沈繹心是我見過心氣最高、最堅強的男人,沒有女人可以駕馭得了他。在他落難的時候不行,以後就更難了。”

青垚問:“落難?”

喬彤彤說:“他這樣的,混到這地步可不就是落難嘛。”

喬彤彤繼續說:“講良心,隻要距離保持恰當的話,沈繹心做下屬、做朋友都是上佳人選,但是**人的話就太糟糕了。別看他平日裏和煦得跟春風似的,其實心比石頭還硬,那女孩兒上了當,分手時三年情誼散得連灰燼也沒有,很殘酷。他愛的時候是千真萬確、陽光普照;可當愛情之花枯萎,他拋棄得也最徹底,那時你便似墮入萬丈深淵得不到救贖!我不希望你落到那般下場。”

“當然,沈繹心還算是個男人,是男人就逃不脫本性。青垚,祝你好運。”

“彤彤姐……”

“你知道自己在跟什麽人打交道就行。”

那天,青垚沒有登上飛機,而是冷靜下來回到辦公室。喬彤彤的話讓她感到意外,但她為什麽要告訴自己這些話,她們之間並沒有深交到說這話的程度,而且她認為沒有誰可以完全屬於某人,她更不認為愛情之花能夠永遠盛放,少年時讀紀伯倫,他對相愛的人說:

“讓天堂的風在你們中間舞**。彼此相愛,卻不要做成愛的係鏈:隻讓他在你們靈魂的沙岸中間,做一個流動的海。彼此斟滿了杯,卻不要在同一杯中啜飲。彼此遞贈著麵包,卻不要在同一塊上取食。快樂地在一處舞唱,卻仍讓彼此靜獨,連琴上的那些弦子也是獨立的,雖然他們在同一的音調中顫動。彼此贈獻你們的心,卻不要交給對方保管。因為隻有‘生命’的手,才能把持你們的心。要站在一處,卻不要太密邇:因為殿裏的柱子,也是分立在兩旁,橡樹和鬆柏,也不在彼此的蔭中生長。”

況且,沈繹心的心氣再高,卻從未自命清高,他不虛偽,盡管冷漠傲慢,卻也不至自私。

“篤篤篤!”

青垚在敲擊聲中拔出神思,隻見陳躍翔端著一杯咖啡依靠在矮隔斷的花盆後,說:“歐經理有請。”

青垚站起來跟著陳躍翔到歐舒丹辦公室。

她知道是關於“麝予仙”第二階段市場推廣的事宜。果然,歐舒丹宣布總監已經過目,這一次的活動主要針對全國協會抗癌宣傳周,要定製宣傳冊。抗癌粉針劑的廣告審核異常嚴格,限製也多,批文卻是少不了,另外還有協會手續、展位申請、廣告公司合同等,給他們兩天時間,沒有商量的餘地。

“兩天!還真敢說!”從辦公室出來,青垚皺了皺眉。

“跑腿有用的話,我做什麽?”陳躍翔揚了揚手裏的車鑰匙,說了聲“走”!青垚知道他厲害,放心地跟著走了。開車出來,陳躍翔打了一通電話,邀約晚上在麗鑫會所請客。

“歐經理怎麽說?費用怎麽走?”青垚來營銷中心一年,早已得知陳躍翔跟副總陳軍有著並不和睦的父子關係。陳躍翔不以為然地說:“給兩天時間,不就是讓我們自由發揮嗎!”青垚不好反駁,人情和效率掛鉤,也是企業生存的法則之一。

說話間兩人來到行政服務中心,早有工作人員在樓下等著,看到陳躍翔說道:“批文擬好了,等你申請,下次先在網上提交或幹脆傳真給我。”一邊說著,帶他們上到五樓,有位姓韓的科長遞過幾份單子,上麵蓋好了印章。接著陳躍翔又馬不停蹄地帶著她來到藥監局的服務窗口,一上午的時間便搞定了運輸證明、需用計劃備案、廣告許可申請等各項手續。青垚心想,難怪他被安排到政府事務部,換成自己辦這事兒,說破嘴、跑斷腿也未必能成。下午,兩個人去廣告公司擬定合同,推敲推廣會閉幕式文藝演出的細節。作為承辦單位,青垚對基礎創意還有些不滿意,按她的要求修改,報價又會增加,“麝予仙”的植入做的成功與否,關係著整個宣傳方案的成敗,她不會妥協。一時僵持不下,陳躍翔拍拍青垚的肩膀說:“明天再來!我們得走了。”

青垚揣著心事來到麗鑫會所,遠遠看見樹蔭掩映中的琥珀浮光,門外站著戴著耳機的客戶經理。陳躍翔遞上會員卡,年輕的女孩帶著他們走進大廳,一排排水晶吊燈熠熠生輝。來到二樓包廂,紅色和黃色為主調的牆麵上,是整塊翡翠雕刻的山水牡丹。

政府事務部的小王正候在沙發上,這時起身說:“都到了。還差廣告公司陳總。”陳躍翔看了青垚一眼,皺眉埋怨道“至於嗎”!一邊掏出手機,眼睛望著天花板,語氣歡快地說道,“陳總!我在路上了喲……接嫂夫人一起?歡迎歡迎!”說完,丟下一句“加個位子”,便亟亟走出門去。

青垚看著陳躍翔的背影,心想多半是自己要改設計的事,得罪了陳總。正想著,大門拉開,服務員位列兩旁示意“歡迎光臨”!青垚起立迎上,隻見一男一女並肩進來。小王介紹,稱男人為“四哥”,不知是哪路神仙;女人姓韓,上午剛見過麵。青垚心情好,“四哥、韓姐”地用力招呼。四人坐在沙發上,青垚主動介紹了自己,對相關的工作說得比較多,那位叫“四哥”的男人微眯著眼睛,偶爾點點頭,顯得有些無聊。不一會兒,包廂門推開,陳躍翔帶著廣告公司陳總進來,身邊還有一位極富風韻的女人。

青垚定睛一看,又驚又喜,女人竟是Maggie楊!

同樣喜出望外的,還有沙發上那位名叫“四哥”的男人。他倏地站起身來,在青垚臉頰邊刮過一道風,“Maggie,好久不見啦!”

“陳總說‘四哥’在這兒,我便跟著來了!”Maggie旖旎地跟那男人握了手,轉頭看見端正站立的青垚,月牙般的眼睛眯得更彎了,“垚垚也在,好久不見!”她說著伸手過來,在她背上輕輕地碰了碰。

陳躍翔看到這般情形,悄悄對青垚使了個眼色,安排Maggie坐到“四哥”旁邊。陳總有些忸怩,不等安排便在韓姓科長的空位旁準備落座,陳躍翔連忙示意他的位置在對麵,“陳總同嫂夫人一起。”

“Maggie是錦官城的大主編,陳某的好朋友。”陳總看著“四哥”身邊如花般動人的Maggie,擺手解釋。陳躍翔“哦”地拍了拍腦門兒,連忙向Maggie致歉。青垚見Maggie毫無芥蒂地笑了笑,挨著她坐下來。

六個人各就各位,陳躍翔還站在位置上,他搓著手,麵對“四哥”彎了彎腰說:“給在座的哥哥姐姐匯報,阿翔招待不周遲到了,先自罰一杯。然後從四哥開始,我一個一個賠禮道歉好不好?”陳躍翔聲音洪亮,是應酬的老手,此話一出,大家鼓掌通過。隨著陳躍翔離席走動,酒桌上的氣氛便愈發熱鬧起來,大家開始頻頻舉杯,一時金樽擒掌,共映霞光。

趁了個空隙,青垚體貼地為Maggie布菜,說:“阿翔太沒規矩了,怎麽稱你是嫂嫂?”

“不用理他們。”Maggie說,“單身女人久不成婚,難免會染些緋聞,事實上陳總的廣告公司我也有些股份的。”青垚恍然大悟,驚歎說:“今天在你們設計部,看到意大利分公司的宣貫手冊,大手筆哦!你也是股東,平時都不管公司的事務嗎?”Maggie告訴她創業的時候陳總負責設計,她搞公關,現在事業大了,有專業的設計師和公關拓展部門,她隻是偶爾去看看。

青垚說:“我們的品牌宣貫在你的公司做,今天還有些不愉快呢!”

Maggie說:“明天早點兒過來,我在公司等你,看看怎麽讓你滿意,好不?”

青垚大笑,兩人正聊著,那位叫“四哥”的男人回到座位上來,端著酒杯對Maggie說:“這杯酒遙敬蘇總,上次修遠公司的事我擔了,辦得怎樣?”Maggie聽到這話放下筷子,神情古怪地看了青垚一眼,說:“炳浩的事我很少過問,四哥可以親自問他!”青垚一聽他們在談蘇炳浩,頓時有些發愣,見Maggie並沒有公開她身份的打算,便埋著頭自顧夾菜。

四哥說:“那二十萬我一分沒動,可都給了秦昊天,他為此吵嚷好幾回要上北京拜蘇總呢!”

Maggie說:“這杯酒我幹了,四哥為炳浩勞心勞力,先謝了!”青垚不動聲色地往嘴送菜,心想,他口中說的二十萬,應該就是沈繹心去年賠付給秦昊天的那筆錢吧?沈繹心說公司已經跟對方私了,看來這位“四哥”就是中間人了。那後麵的人呢,難道是蘇炳浩?想到這兒,她心“突突突”地狂跳起來,夾菜的手也禁不住抖了抖。

這時,陳躍翔走過來,他的腳步已經踉蹌,說話也含糊起來:“四哥,四哥再來,阿翔敬你!”他扶著四哥的椅背,顯然喝多了。

“小子逞強了吧,坐回去!”四哥笑著說。

陳躍翔固執地說:“嗯呐,這杯酒感謝四哥!阿翔醉死也要敬你!”四哥跟Maggie的談話被打斷,無奈地說:“我說過多少次,阿翔肯拚敢幹,早該出去闖一闖,放修遠公司耽誤了,可惜你那老爹是倔驢!”陳躍翔擺擺手,“不說他!為公司做得再多也沒用。在辦事處,多虧四哥帶我,大恩不言謝,受我這杯酒吧!”四哥回頭看了Maggie一眼,嚴肅地責備說:“喝多了吧,滿嘴胡話!”Maggie不以為然地說:“小夥子誠心敬你,受得住就喝了唄!”陳躍翔對Maggie表示感謝,搖晃著頭沒大沒小地說:“這就是四哥讓人敬重的地方。就是那位蘇總,以後見麵也要敬上四哥一杯,要不阿翔不答應!”四哥皺了皺眉,轉頭說:“小王,趕緊的,送阿翔先走,他喝高了!”陳躍翔對青垚說:“垚垚,記得,幫我、幫公司謝謝四哥!”青垚點頭答應:“放心吧,我在這兒,小王先送翔哥回去。”